罗马玫瑰(短篇小说)

作者: 王幸逸

窗外的树叶摩挲风的脚踝,总会让我误以为下雨。屋里亮堂堂的,她站在我面前,正在雨声中沐浴日光,眸中闪动普罗米修斯的火光。她又跟我谈论古罗马,万神殿在我们之间欢快地奔腾跳跃,我有一种上去吻她的冲动,要去把凯撒堵在她喉咙里。所以我问她,介意我吻你吗?她很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责怪我打断她的演讲,或者我毫无水平的提问。

没关系,长官,凯撒同志大概不介意。

我们吻了大约两分钟,过后她说,赵红卫,你发情起来毫无征兆。我说,妈的,你一提古罗马,我就想吻你。她问我,你是爱我还是爱古罗马?我抱着她说,你他妈就是维纳斯。她把脸埋在我颈项下,声音闷闷的,我觉得还是阿佛洛狄忒更好听。我将她的头发揉得更乱,笑说要不要来点刺激的。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正闪着光。

我问她,好女孩会这么草率吗?

她说,我不是好女孩,我是阿佛洛狄忒。

这是我们第二次会面,我们打打谈谈,分分合合,协力推动两次高潮到来。分享过胜利的喜悦后,她跳下床开始穿衣服。我伸展肢体,深深吸了口气,有点目眩神迷。此时她彤颊如绣,长发垂在乳房上,连脚趾都在散发生命的气息。

维纳斯,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吗?

她安顿好乳房,回过头告诉我,晚上约了人。

男朋友?我随口问道。

My Vulcan.她穿上外衣,把头发拨弄好,又变成一朵摇曳着花和刺的玫瑰,叶子上沾着洁白的月华,纯洁得仿佛刚刚同我交媾都是我不切实际的意淫。我陷入巨大的空虚,没听见她跟我告别。她等了一会儿,就先走了。回过神时,房间里只剩我自己的气味。我挠挠头,从床上跳下,不承想右脚砸到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上,疼得我骂出了声——我操!

先抬起脚照看一下我的脚掌,再俯身捡起那个罪魁祸首。是一枚银色的女戒,大概是她的。

我将戒指举过头顶,仔细打量着,一时竟不记得她有没有戴戒指,倒是看到戒指内圈模模糊糊地刻着几个单词:Rose in Rome。

我摇摇头,下意识想把戒指揣到兜里,才想起目前还一丝不挂,只好先弯下腰捡衣服穿。

晚上老右来串门。众多发小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老右,他思想觉悟低,家庭成分不好,长得也对不起革命群众,但鉴于我哥死后那阵子,他是唯一愿意搭理我的,当时我只好暂时和他组建统一战线,以斗争求团结,就这么一路团结至今。他是来贺喜的,为了我即将到友谊小学当语文老师的事儿。因为这小子上门的时候还拎了两瓶酒和一只烤鸭,我只好照规矩把他请进门。

进门来他就直奔主题,说,恭喜恭喜,红卫当上人民教师了,光荣啊。我摆摆手,说当个臭老九没啥好恭喜的。老右马上反驳,那是特殊历史时期的错误认识,红卫,你思想上要拨乱反正,不要背历史包袱嘛。我说,那你思想进步,干脆也来我们学校跟我一起服务祖国的花朵吧。他摆摆手,古人云,若得水田三百亩,来年不做猢狲王,赵老师,我觉悟低,扛不动这重担啊。我冷笑一声,说,你觉悟是低,还想着找谁要水田三百亩,怕是地主老爷要反攻倒算来的啊。他赶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改造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改掉这掉书袋的臭毛病,哈哈,我自罚一杯。说着,他开了一瓶酒,倒满一杯。我看他仰头灌酒,说,这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可不是一杯酒能摆平的哩。他放下杯子,一张笑嘻嘻的脸凑过来,这不是拨乱反正了嘛,我可是坚决拥护党中央的,拥护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的,倒是你,现在思想可有点落后啊。

我突然想到她裸露的脊背,和老右呛声的兴致顿无。他见我不说话,也不计较,拉我坐下,说,白首相知犹按剑,你丫肯定憋着劲儿砍我呢,天天给老子下套。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说,老右,我要结婚了。

这句话有雷霆万钧之势,老右正夹着一筷子鸭肉,闻雷失箸。那块肉掉到他的酒杯里,顷刻醉倒了。真的?他问。我掏出戒指,向毛主席发誓,她都把戒指留给我了。他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这么先锋派呐?这妞……不是,嫂子叫啥啊?啥单位?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摇摇头,把戒指揣回去,说,不知道,我今天才见她第二面。老右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红卫,我错了,你可一点不落后,你他妈是时代的弄潮儿。他喝了一口酒,抬箸把那醉态难看、趴在杯底的鸭肉夹起来,送进嘴里狠狠咀嚼。

她叫维纳斯。我叫她维纳斯。

老右还在咂嘴。

我枕着维纳斯的头发,轻轻啮咬她的鼻子,她睫毛轻颤,抿着两瓣玫瑰样的唇。我放开她的鼻子,头颅逐渐远离。她看着我,眼睛里映出波光粼粼,双潭皓月如梦似幻。我问她,太阳落下了怎么办?她说,还有月亮啊。我摇摇头,月亮是冷的,白的。她笑着说,白的也好,纯洁。她还说,不是小好,是大好。她又指着月亮说,月球表面都是坑,但是绕着地球转。太阳是让地球绕着它转。太阳不是为了地球才燃烧的,她补充道。我反驳她,可没有太阳,地球就完蛋了。她不解地看着我,说,没有太阳,地球也不会完蛋的,完蛋的只是我们。我摸摸她的脸,问道,维纳斯,你的万神殿呢?我现在不当维纳斯啦,她笑嘻嘻地说,我是阿佛洛狄忒。我看到她的脸逐渐扁平下去,身材变得干瘪,眼窝深陷,头发落满一地。变化飞速朝着老右的方向进行。老右看着我,脸上还是笑嘻嘻的,红卫,历史要发展,人也要发展,要向前看,只能向前看。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才发觉不知何时,我和老右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右狼狈地瘫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鼾声已雷鸣。我一摸口袋,戒指还在。外头天蒙蒙亮,我面对一桌的杯盘狼藉,有些茫然。我踢了对面老右两脚,他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的头忽然痛起来,于是我只好暂时放弃叫醒老右的打算,做战略撤退。我尽力控制脚步,不让它们摇摆,以免我的行动路线发生大的偏差。我就这么艰难地退回房间,把老右和他的鼾声丢出脑海,睡死过去了。我在神志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所记得的情况就是这些。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看到外面天又黑了,我身上盖了毯子。喊老右,没有回应,于是我只好起身走出房门。对面墙上的时钟提示我此时已是下午三点。时间倒退了。我和老右一起战斗过的地方已经被拾掇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摆着一小锅粥,早已冷结,旁边是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我没找到老右,于是先走到桌前,把钱从字条上挪开,捡起字条。

字条是老右留下的,他嘱我吃点东西,附了“祝双喜”的真金白银。

屋子里静极了,我听见指针在表盘上游弋,一丝不苟。一阵生活的迷茫偷袭手足无措的我。我并不觉得去小学当个教书匠很光荣,但是时移世易,不得不如此。我十几岁的时候,总爱带着羡慕的眼神打量一身亮堂绿军装的哥哥,他戴着那红艳艳的臂章,去战天斗地,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他们朗诵毛主席的诗篇,结队去各地串联,好一派少年英雄的意气啊!在我还只是为一个新语录包朝思暮想的时候,他们早就有滋有味地去“大有作为”了!我现在把这些陈年的思绪捡起来打量,好像在看上辈子的事儿,当我对返城的哥哥问长问短、充满向往的时候,他或许无数次地躲在角落哭得狼狈,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是受伤的兽在呜咽,是爱和怨交织在一起时催下的泪水。他的虔诚突然不合时宜起来。

我把粥放到灶上加热,望着欲沸的锅,无所事事地痛恨自己。人怎么能活在梦里呢?人只能活在粗糙的、离梦十万八千里的现实中,人只会把一切搞砸,就比如把梦变成冰冷粗糙的现实。

但她不一样,她的眼睛早已坦白了一切。那双眼睛和他们一样纯粹,那副表情和战斗英雄的神色一样真诚。这是个英雄破碎的时代,纯洁的翻作污秽,高尚的转而卑微,宏大的成了最让人不屑的虚伪。但她是真的,切切实实存在于人间的,她不是墙壁上的宣传画,能被人涂抹的,她也不是纸面上铿锵又脆弱的字句,能被人遗弃的。所以,我必须找到她,让她跟我证明。也不只是向我证明,她应该站在罗马帝国的瞭望台上,用她的眼睛注视全帝国的公民。她要用眼神向世人宣告,她要告诉她的人民,她的追随者们:人是可以与梦想和平相处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粥沸了。

我总在幻想,当我下次出现在我们初遇的那条街时,又能巧合地看见她。于是我每天绕远路上下班,为了不经意间和她重逢。每当我看到远处的她,心都止不住雀跃着。但当我走近她,她又消失了。好吧,哪有那么多巧合,实事求是地说,我只是邂逅着一个又一个的路人。

日子还要继续过。当个小学老师,听着平淡,其实还挺累人。孩子们眨着眼睛,提出各种古怪的问题,加上他们让人无法招架的活力,我根本掌控不住。跟老右说这事儿,老右就笑我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右现在又去南边了,这次好像是广州。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这话倒是对的,我小时候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童年好像是火车的始发站,随着时间的列车越走越远,它消失在光的尽头,只留下一些奇奇怪怪的残余,招惹无根的乡愁。我小时候和老右并不亲近,虽然他家离我家不远,但我从未去他家串过门。我蹭过朝阳街几乎所有家庭的晚饭,当然坏分子除外。老右家就是坏分子,他的一个堂叔镇反时就被打成了敌特,他父亲又是“摘帽右派”,他家的人自然是不能接触的。但是从前最让我不理解的是,我竟然发现,我的父母在偷偷地送东西给老右家。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义愤填膺的我冲上去,打掉老右接过去的那半颗水果糖,从此老右再没接过我父母给的任何东西。

水果糖!那是朝阳街的稀罕玩意,只有过年时,有的阔绰的亲戚会送来一点。但是他老右,他一个黑崽子,他凭什么吃人民群众的糖,凭什么无产阶级用光荣劳动生产出来的糖,他能坐享其成?这不是剥削吗?当然,这些激扬文字的批斗词语,我那会儿还没掌握。那时我的愤怒,出于孩童那因朴素而倍加险恶的嫉恨。

那次送走老右,父亲压低了嗓子训斥我,大概是怕哥哥听见吧。那压抑的声音透着悲凉,父亲告诉我,老右的父亲是个大好人,当年要不是他,现在就没有我了。父亲说,我母亲怀我时,要不是老右的父亲帮忙,我和我母亲都活不下来。父亲眼中的火苗一下冒得老高,又转瞬熄灭。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乌黑中夹杂浑浊,浑圆冰冷。我讲的这些事,你不要告诉哥哥。说完父亲就走了。我无意识地点点头,随后感到很委屈。

朝阳街的家已经整个被吞噬了。哥哥死了。然后,父亲死了。正赶上国丧,我和母亲臂上绑了许久的黑纱。“四人帮”倒台,母亲改嫁,带着我搬出朝阳街。我随继父改姓赵。

他当时问我母亲,好时代来了,要不要顺便给我换个名字?母亲深深地看着我,摇摇头说,算了吧,红卫这名字,还是他哥哥起的。

我的名字,也是哥哥的遗物。他的五官早已在历史尘埃里模糊了,声音却依旧清澈响亮。我还记得,那天哥哥刚回来就一把抱起我。他告诉我说他退出了,被队长指着鼻子追骂包,但是他不干了。文攻武卫,谁爱去谁去吧。他反复念叨着这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才恍然猜测,或许哥哥并不是在和我对话。

那之后,哥哥脸上的阴霾并未扫除,整个人反而更显阴郁。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练书法,母亲为他收拾房间时,曾看到满桌散落涂写“待死”的纸片。对他的死亡,我们心照不宣。

果然,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在出城时被打死了。

也就是一颗子弹的事儿。哥哥曾轻蔑地说,再猖狂的反动派,本质上都是纸老虎,挨不过无产阶级的铁弹。他说这话时,我还不晓得何为子弹,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枚弹壳。那块金属上,似乎还残留着火药的气味。他把弹壳高高举起,我看着他站在尘与光之间,像个英雄。这一幕就此烙在我脑海里,任怎样天地翻覆,也抹不掉了。

北京入秋了。那些过去整日凯歌高旋的文人们,如今伤春悲秋得愈发娴熟老练。看朱成碧,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到点了,合上杂志后,我拿起桌上的一堆文件,镇压这些浮皮潦草的形容词,然后收拾东西,下班回家。

窗外残阳如血,血光四溅。

这是秋天的夕阳。这是夕阳下的北京。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支自行车队叮叮当当从我身旁射出,他们看见我的脸,同时我也看见他们的脸,然后转眼将对方忘却。

走到楼下的时候,对面小卖部的阿姨叫住了我。

“红卫啊,今天下午,有一位姓严的男同志来找你,让你回来以后给他打个电话。”阿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仿佛这个叫赵红卫的小学老师,私下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似的。我只好礼貌向她致谢,过到马路那头的公用电话亭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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