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歌古调(短篇小说)
作者: 王幸逸不用祈求渺远的龙王,只要打开开关,不锈钢莲蓬头就会降下滔滔水柱,古人对此应当难以置信吧。热水浇注在鬓发、后颈和腰背,直到脚跟,她不禁畅快地叹了口气。酒店提供的沐浴露散发青柠般的清新气味,很像她那瓶叫“香根魅力”的香水。香根草,记得宋人称作白茅香。沐浴露搓成密匝匝的白色泡沫,将白茅香的气味涂满全身,连脚底也没放过。会不会香得太过分了,反而不自然?带着这点疑心,她又在水柱下淋了许久,才走出盈满蒸雾的小浴间。
擦干水后,她裹了浴巾出来,拿起床头的手机。他说还有十几分钟到。消息是五分钟前发来的。她打字:好,我刚洗完澡。发出消息。心中战战如鼓,因为没有退路了。
今晚的约会是她提议的。得知他顺利考取目标岗位,她的恭喜还没来得及发过去,下条消息就传来:所以我打算做完这个月,就辞职回老家了。她愣了愣,手指在发送键上悬着。他再没有新消息传来,是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还是为了静观她的回应?她按下发送键,将对第一条消息的回应先发过去。就像高中数学老师教诲她的,先做送分题,难题放到最后再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听老师话的乖学生。
恭喜。她说。隔了一会儿,他回道:谢谢。又过了一个小时,她连续发去两条消息。
喂,要不然,我们彻头彻尾做一次爱吧?
她坐在床边,打开浴巾,仿佛被自己的赤裸烫了一下,转头看对面玻璃中若隐若现的倒影。两个乳房迷迷糊糊瞪向她。微微凸起的一圈小肚腩上恰好覆着右手,她很喜欢,顺势捏了一把,然后笑了笑,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于是重用浴巾盖住身体。
已经二十五岁的人了,她有时自忖,是否还担得起当年友人“性本纯良”的评价?她像涨水时守约抱柱的少年,死死抱着怀中百无一用的纯粹。理想沉重,不能揭水而走,反而拽着她一起沉入水中,在她怀中慢慢朽烂。像一笔坏账,一条锁链,一道衰老而执拗的眼神。
世界自有我以后,应当有些许不同。
不再是壮怀激烈,奋力一声呐喊,而是人何以堪,在酒楼上的低叹。
刚上大学那会儿,她还是血气激荡的文艺青年。参加校报《燧石》的面试,她目标明确:“校园调查”栏目,只为那句“铁肩担道义”栏目寄语带来的感动。大一一整年,她跟在几个学长身后,满校园地跑,关注食堂的食品安全问题,追踪旧宿舍楼翻修计划进度,报道校园流浪猫狗照养情况。大二刚一开学,她报上自己酝酿已久的选题,希望独立做出一番成绩。室友吟咏博尔赫斯的日子,她在调查食堂职工生活状况。说来或许令人发笑,此前她竟从没想过,那些每天见面的人会住在那样的环境里。相信南粤大学的很多教授和学生从不知道,学校二食堂后面那个职工厕所是没有隔间的。一条脏且臭的便槽堆满经年的粪便,像是来自远古的化石。她艰难地摆脱汹涌的气味,回到宿舍,室友正拖着声念:“波斯人将给我夜莺,罗马给我宝剑。面具、痛苦、复活,拆散和编织我的命运。”诗句漂亮得无懈可击,她被这精美的辞藻击中,心底腾起一阵欲醉的荒诞,以及悲凉。
那篇调查稿没能写出来。她歉然汇报:我感到很无助,甚至提不起笔。调查部部长挥挥手,没多说什么。后来,部长在其他场合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她羞愧万分。
“你家境应该不错吧。”
其实不是的,只是小县城的中等人家,父母娇纵她罢了。其实她根本不喜欢这样娇弱的,乖顺的自己。那时她多么爱《燧石》。燧石二字,噙在口中,铿锵有力。它是坚强,也是希望,如鲁迅先生的话:“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相比起来,她太柔软,也太敏感,像美丽而脆弱的贝壳,担不起那些近在咫尺的人世磋磨。她心里的巨石从来只是误会,只是幻影,沉进海底时自然飘飘然,波澜不惊的。大二下学期,《燧石》编辑部重组,整体并入校新闻社,她顺势退出,专心研读古典文学去了。
正在那时,她偶然读到殷和玄教授的《世间谁有不平事?》,大为折服。大夏大学殷和玄,与应天大学阮璧水并为唐宋文学研究界两大青年才俊,人称“北殷南阮”。殷和玄生于关外,笔尖常带锋芒,文有燕赵侠气,阮璧水江南人氏,字句列玑盈绮,百转千回意不空。有人赞曰:“殷和玄硬语盘空,阮璧水软语商量。”那篇《世间谁有不平事?》,是殷教授从前在《南国人文周刊》开设“唐诗与任侠”专栏中的文章,学力深厚,文气淋漓,末尾更有讽今之意。她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通幽曲径,连忙找来殷教授的几本文集,一气读完后,对这位刚满四十岁的教授无比拜服。她写下很长的读后感,致信殷和玄,表达从游的恳盼。于是,她从广州毕业,来到上海,意气风发地开始人生新阶段。
然后,灰头土脸地遇上人生新问题。
门铃响了。她在浴巾上披一件外套,走过去开门,姿态万分陌生,简直像一名风尘女子。上海啊上海,她想起从前小说家给出的评价,你是一座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上海这座城市每日涌动着无数人,无数的爱欲与哀愁莫可名状。任谁也料不定,有朝一日谁会遇见谁,又会发生怎样的传奇。她才刚到上海那时候,便陷入了一段crush。仿佛一切都是“端正好”,正好的假期,正好的相遇,正好的依依不舍,正好的再次奔赴。连学业带来的心理负担,也被殷老师预先卸下。国庆假期开始前一天的研究生课上,殷老师讲到曾巩的《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他先是把这首诗读了整整三遍,放下书对他们说:“有种很迂腐的文人读法,无非说曾南丰在搞那套讽物言志,嘲讽柳树见识短浅、愚顽可笑,一朝得志便猖狂,是势利小人行径。这种读法简直大谬!年轻时不狂、不横,此人难道还有什么出息吗?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总是太乖顺,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看不见一点青春蓬勃的冲劲。我劝诸位莫为这些个俗烂思路牵绊住,要把书读进自己的生命!”下课前,殷老师把书本收拢,留下一番话:“长假到了,我希望各位不要整天泡在寝室和图书馆,也要适当多出去走走,去感受生命的狂风乍起时。你们这个年纪,就该是‘不知天地有清霜’,怕什么,夏天就该多唱歌嘛!”
揣着这样一番话,在那样美妙的夜晚,长风公园的大树下,长椅上靠着微醺的两个人。他问:“你敢不敢陪我躺下去?”她当他是开玩笑,于是笑回道:“那你先躺下去,以示诚意。”他当真从长椅上爬起,毅然躺了下去。她惊叫:“你疯掉了,快起来呀。”四顾正无人,唯有秋虫唧唧。这回换作他笑了,是颇为无赖的笑容。她无奈,走到他身侧半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打算搀起他。他两只手攥住,趁她不备,用劲一拉,使她重心不稳,赶紧用另一只手撑住地面。一瞬间,四目相对。原来男人的眼神可以那样妩媚,像是会咬人。不妨先这么草率一次,她暗下决心。
次日他发来消息,问要不要再见面。她没正面回复,而是分享了一首歌给他,《一次就好》。还是经典爱情电影的招数,电台点歌,寄语传情,不过如今更便捷。未几,他回赠一首,《Am I that easy to forget?》。吉姆·里夫斯的曼声低吟,一步一步化成满腔惆怅。本该如《罗马假日》那样,始于假日,终于假日,然而毕竟不舍,有了节外生枝的第二面,就此迁延出半月的意乱情迷,匆匆定下长久之约。甘蔗已经嚼烂,含在嘴里的她便如木屑一样讨厌。他们逐渐只剩冷淡和尴尬。到最后,她也想问:Am I that easy to forget?终于什么也没说,淡然抽身,带着内心的狼藉满地,匆忙逃回故里疗伤。
“你性子也太急了,这种情况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闺蜜抱着泣不成声的她,安抚道,“宝宝,先要爱自己。”谁料她才回学校不久,闺蜜男友暴露多次出轨行径,一向持重冷静的闺蜜,在电话里哭得理智全无,仿佛天塌地陷不过如此。第二天再去关照,竟也活过来了。
难道爱情无非是这样吗?如泡沫般迅速膨胀,虚张声势,短暂,不可信,甚至不如那些同样不坚实的东西,譬如功名,譬如财富,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她想起在南粤大学目睹过的小厕所。和磅礴、坚硬的粪便相比,所有美丽的理想或爱情,都那么不堪一击。小时候住在乡下,她见过大人们用两只木板拼成简陋粪坑,人们就整日蹲在爬满蛆的粪坑上排泄。粪坑里的蛆虫忽觉天阴,举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生殖器,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半空中……她不由拧起眉,拿起手上的《花间集》,像佩戴防毒面具一样放在脸上,美丽优雅的词句连连滑落,偏旁部首摔得粉碎,转眼隐入遍地粪土。
上海静默时期,她蜗居斗室,半开玩笑地网恋过一阵子,只因寂寞如潮水,朝朝相逼。有天晚上他们语音闲聊,她提到自己有件春衣滞留在学校的菜鸟驿站,也不知何时才能穿上。后来他写了首诗给她,其中一节便用到她的今典:“三月,城市停步。/远方的春衣躺在驿站。/无人认领吗?一大片/飘樱,朦雨,杂花的树/正书空:爱情或过季的遗憾。”诗句总是比人留得住,还未撑到见面,这段玩笑般的恋爱就此而终。待到九月开学,她拿到三月抵达的春衣,忽然想起那位“过季的遗憾”,不禁惶然于过分灵验的诗谶。
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红紫事退,她重拾浸在图书馆的生活节奏,寄身坟典以求自解。晚上十点,随蜂蚁般的人群回流狭小的研究生公寓。睡前一个钟头,读最无益的言情小说,用虚假变形的啼笑因缘搪塞自己,直到内心深处颤巍巍的渴“嘭”地炸开,肆意横流。正是在这般情形下,他出场了。
他比她高半个头,在当今只算中等身型。人很瘦,腿是细而长的形状,像两节拔地而起的修竹,后背却有宽度,微微显出倒三角的轮廓,是叹号圆润的上部。那双手臂从后方环住她时,她能用肩胛接收到炽热跳跃的信息。
将腰包放在桌上,他转头看过来,温声说:“怎么还站在门口不动呢?看着傻乎乎的。”她应声走去,被一把环抱住。“好香。”他嗅在她拭净的颈部。杏眼当间立着湿漉漉一双瞳仁,带点撒娇意味。她衔住他凑上来的嘴唇,从他口中提取出一缕烟草的气味。蓦然地想起第二次见面时一起看电影,散场后,他在送她回公寓的路上吻她。那晚的夜色格外贫瘠,一颗星星都没有。怎么会有烟味?他看电影时去过厕所,是像高中生一样躲出去抽烟了吧。那次她差点中途笑场,为他的生涩和莽撞。我们这两个大人,吻得也太没水准了,她想。也挺可爱的,她又想。
“这回怎么样?评价一下?”
她的一绺青丝垂下,恰好络住两人的眉心。他用手轻轻拨开。
“大有进步。”她笑,“你出师了。”
“怎么还给自己加上辈了?”他河豚似的鼓起嘴,做出不服气表情,“明明是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那我也是师姐呀。”
“你不是比我小两岁吗?”
“豪杰不问岁数,英雄不问出处。这叫‘闻道有先后’。”
“希望下个环节,你也能这么云淡风轻。”他促狭一笑,闹得她红了脸,于是一拳捶去,好让他少逞口舌之快。他夸张喊痛,倒在床上,眼梢移向她,状似邀约。
她仿佛被刺了一下,站定不动,抱臂紧裹浴巾,像一名警戒中的守疆哨兵。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明明事先约定过“随时牢记必要的疏离”,当旧约劈头甩下一道火痕,横亘在两人之间时,他们却感到无言的羞辱。她有些懊恼,不知该怎样转圜。犹疑间,他自己站起,一件件褪去外衣。满屋綷縩声,她赌气般以沉默相应。剩至贴身衣物,他不再脱,故作自然地走向浴间,挺阔背影隐没在门后。咔嗒,落锁有声。
为什么她会发出这样的提议,他又为什么要答应?她瘫在椅子上,神情像困于迷宫的旅人。只是因为离别?上海每天不知吞吐多少新旧过客,相遇取之不尽,离别用之不竭。何况他们只是最普通的都市男女,谨小慎微而且备感寂寞,因为极度看重爱情,反而认定自己无力负担。
他们是通过交友软件认识的。应用图标是一只孔雀蓝的目纹,眩惑而深邃,瞪向她的窘迫和渴望。在注册后的引导环节,她受到谦卑的盘查:“您来到这里的目的是:结识朋友;寻找恋爱;上来看看;其他。”她犹豫着,最后选了前两项。
有不少人私信她,不费三言两语便牵扯到性爱。她耐心地一一谢绝,声言只接受亲吻和拥抱。对面往往立刻销声匿迹。有的心有不甘,延伸几句:“真的不考虑试一试吗?”“绝对让你爽翻哦。”“玩素的?没意思。”她便不再回复,把所剩无多的耐心留给下一位,再下一位。世上的寂寞繁殖得太滥,寂寞在不断通货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