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与黑釉的交响(非虚构)
作者: 南翔题记:如果说黑釉是吉州窑的瑰宝;那么木叶天目盏则堪称是黑釉中的精灵。
一
在县文联主席小杨驱车带领下,我俩从寂静的县城出来,沿着庐陵大道一路向东,行驶七八公里很快便到了天祥公园一带。两边皆是雨后葱茏清新的绿意,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小杨把车停在路边,略一辨识,嘀咕了一句,应该就是这里了。刚才已经找错了一处地方,他多少有些懊恼,伸手拂开新发的垂柳,踏着侵阶的杂草径直朝里去,我赶紧跟上。四顾无人,只有三五间黑黢黢的民间平房散放又襟连。随便推开一扇门,门轴发出年深月久的吱扭声。
我觉得或许又找错地方了,这儿太像在城里购置了新房之后弃置的农家,如今只合适堆放犁耙禾锄。供昔日的主人偶尔回来,举帚扫除尘封蛛网,隔窗瞻望旧时月色。小杨再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了动静。豁然一个庭院,墙边堆满干枯的劈柴,尽里头是一座柴窑,一根四方形的烟囱直冲天空。一位上着黑衣,下穿一条牛仔裤的中年男子,双足蹬在窑上,正用裸露的双手一下一下地往烟道外抹泥。
小杨用本地话朝他招呼了一句,中年男子纵身跳了下来,抱歉道:“我看你们到点还没来,想到过几天要烧窑了,就抽空过来修补了一下烟道。”
眼前这位戴着眼镜,身材健壮的男子,就是我特意从深圳赶来吉安采访的非遗传人伍映山了。2014年11月11日,吉州窑陶瓷烧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二
伍映山净了手脸,带我进了他的工作室“耕泥坊”。
外屋是一大间陈列室,面前身后的博古架上,摆满他这些年自己烧制的盏、碟、杯、罐、瓶、壶、鼎……器型高低错落;胎釉则有黑釉、绿釉、黄釉、青白釉、彩绘……五色缤纷杂陈。
我说:“一看你的名字,就感觉你对色彩应该天然敏感。”
他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出生在春天,那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祖籍是吉安县北源乡,我于1970年4月16日出生在吉安县新圩乡,现属青原区的井头坞。”
伍映山出生的年代,家庭出身的好坏,如温度计一般敏感地直接影响后辈的前途。恰恰从旧时过来的人,难得一清二白,譬如一个大家族,往往就夹杂国共两种颜色。他父亲自师范毕业之后,原本应该走进学堂手执教鞭,不幸身染不利的一色,阴影笼罩之下,直接下放到了新圩乡。不幸之中的幸运是,父亲遇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个贫雇农的后代,独生女儿。她不顾及出身,选中了伍映山的父亲,相中的是他诚实的人品和遮掩不住的才华。这有点像张艺谋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的人物,沉重交织着浪漫,苦难孕育着憧憬,都源自对生活共同的理解。
伍映山知道我头天下午去位于永和镇的吉州窑景区盘桓过,他说自己曾在那儿工作过多年。伍映山排行老三,上面有哥哥,哥叫伍永旭,姐叫伍州明,哥哥姐姐的名字都跟吉州窑有关,因他妈妈在吉州窑所在的永和镇小学当过教师,还在永和的祠堂里住过。物资匮乏的年代,百事可忧,没有校舍,全家就住在一个破旧的肖氏宗祠里,上课也在祠堂之内。
或因母亲是小学教师,伍映山发蒙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早,别的农村孩子七八岁才上学,他挎着书包进学堂才六岁半。
他在黄塘小学就读时,哥哥在新圩乡的新圩中学读书。新圩中学边上就有一个民间的窑场,黄塘去圩镇的路上必经这个民间窑场。窑场四周堆满大大小小的做酒坛子,给他留下了鲜明记忆。从小对诸事好奇的伍映山,每回路过窑场,便探头探脑,驻足观望。那些毫不起眼的黄泥巴被打碎、和匀之后,在乡亲粗糙的手里一一塑形,经过简单的烧制,便走进茶楼酒肆、寻常百姓家,成为人们日常用具中的酒坛、酒缸和凉水壶。一个青涩的少年,当然想不到,这些东西同样会走进他以后的工作与生活,成为既是日常的承载,又是精神的挂牵。
此时伍映山回想起那渐行渐远又复现如初的记忆,不由感叹:那些平时所见的东西,尤其是孩童时代所感兴趣的物事,不经意间就给人留下最深的生命痕迹,乃至伴随一生。
谈起童年的兴趣,那时的吉安县乡下,偶见马车,披鬃甩尾的骏马,跟憨厚的水牛大不相类。他就产生了一种想象,以后长大了要去赶马车该多神气,多好啊!以至于他爷爷问及孙儿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未来之理想的图谱中,既没有工程师,也没有科学家、作家、艺术家。他脱口而出:我要赶马车。全家人无不捧腹,说这是一个没用的崽俚!
伍映山还有一个曾用名伍新农,他父亲当年下放在井头坞,1970年出生的孩子,仅见的出路便是当农民。父亲唯一的冀望便是,即使你躬耕田亩,也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农民,要有知识、有文化。进到学堂父亲才把他的名字改成伍映山。映山,不言而喻,春天的井头坞,跳跃如火、尽染层林的是映山红。既是就近取象,也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对儿子的寄寓——既火了自己,也映红了左右。
三
伍映山1976年入学,在黄塘小学就读两年之后。那两年,正是举国拨乱反正,国人头顶厚厚的阴霾为之一扫。被冤屈埋没了才华的父亲得以平反,调去县教育局教研室。随着父亲的工作履新,伍映山的母亲调入吉安县城关一小,伍映山跟过去读完了小学。因了调动的关系,他在城关小学多读了一个二年级,算是复读生。复读一年有所得,因是炒现饭,各科都比他人优秀。他父亲原本是师范毕业,吹拉弹唱以及写写画画都会,在乡下帮农民画大屋的檐头,画院子里的照壁。父亲的美术字写得特别好,那是每逢运动写标语时需要提搂出来的“人才”。监督归监督,改造归改造,限制使用时也是不可或缺的。
从小耳濡目染,近朱得赤。看父亲写字、画画,帮左右邻舍做漆艺,伍映山那一点骨子里的艺术细胞蠢蠢欲动,得一点雨露沾溉,就会生发出来。他笔下的竹子和马都画得颇有灵气。竹子在吉安山区太常见,马则是他的情有独钟。尽管缺乏有意识的培养,但凡有机会,他还是喜欢看看、想想、临摹……这也是他后来沉湎在吉州窑中的一个源头吗?毕竟,窑中的烧制品,离不开手中的拿捏与脑中的构图。
伍映山的初中和高中都在吉安县立中学度过。甫进初中,他就被宠爱的追光灯照着,一下子身兼七个职务:班长、学习委员、各科代表。福兮祸所伏——太过得意就不免放恣,进而走向玩逆。成绩遂一落千丈,上课不认真听讲,心思都在绿茵场上。一个学期下来,凤凰脱毛变成鸡,七个职务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语文课代表。语文很奇怪,再贪玩,他的语文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作文被拿出来当范文。
20世纪80年代,受科学春风的鼓舞,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为万千学子“修齐治平”最豪迈的人生注脚。
此时,伍映山家里的上下左右,还没有出过一个理科生。家里需要出一个懂技术的人,最好是医生。医学实用,治病救人,利己惠人。他看到好同学对理科趋之若鹜,脑子一热跟着报了理科。到高二选科之时,才发现自己对理科的兴趣不太大,想转学文科,重新勾起了对美术的热情。他的家庭负担很重,四兄弟两姐妹都在“茁壮”成长。选科的问题,家里虽然很民主,但也不能太过散漫,父母有经济上的考量,终究是一锤定音的。高二提出选科时就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父母认为他们的道理比儿子的兴趣更坚实,男儿当自强,理当学理科,将来择业更有利。乃至转科未成,兴趣失落,读不进去,1989年夏天的高考落榜了。一个人在重要关头选择的彷徨与迷失,将决定今后很长一段的人生走向。
由于情绪低落,落落寡合的同时,对任何建议建言都没有采纳的兴趣。接二连三的复读、补习,依然踟蹰不进,与榜无缘,宅在家里遂成常态。弟妹都在往前走,看着映山不仅不能“映山”,也不能自顾,父母不免心焦。
机遇来临在吉安县文天祥纪念馆开始筹建。筹建小组的负责人肖史牟,乃伍映山父亲伍全刚的故交,史主任还是第一任吉州窑古陶瓷研究所所长。
四
至此,吉州窑该出场了。
吉州窑位于吉安县永和镇,是中国古代江南地区一座举世闻名的综合性窑厂。创烧于晚唐,兴于五代、北宋,极盛期在南宋,元末明初熄火停窑,迄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据史料记载,吉州窑陶瓷在中国宋元时期是重要的商品之一,它为促进中国和世界各国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厥功甚伟。世界各地的众多博物馆和收藏家都藏有吉州窑的名贵产品。1975年,在东京博物馆举办日本出土的中国陶瓷展览,吉州窑的兔毫斑、鹧鸪斑和玳瑁斑成为传世珍品,日本国珍藏的剪纸贴花盏被誉为国宝。1976年,在新安海域发现一艘开往朝鲜、日本的中国元代沉船,从沉船中打捞出1.5万余件中国的古陶瓷,其中就有不少属吉州窑烧制。韩国中央博物馆陈列的42件吉州窑瓷器被视为稀世之珍。英国博物馆所藏的吉州窑产凤首白瓷瓶堪称瓷中尤物,木叶天目盏则被列为国宝。
千余年来,吉州窑璀璨过,也暗淡过,乃至湮灭过。在陶瓷界,它像一颗经天纬地的彗星,留下过令人目眩的辉光,也留下了令人着迷的猜想。直到1982年10月,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中国古外销陶瓷研究会、江西省博物馆、江西省文物工作队等多家单位,在吉安县联营举办了吉州窑及相关议题的全国性研讨会,来自全国18省区市的154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从此吉州窑成为古陶瓷学者瞩目的焦点,研究的重点。
此时走马上任的肖史牟既是吉州窑的负责人,更是文天祥纪念馆筹建小组的核心人物,他原本还担当过文物办的主任,筹建的很多纪念馆伍映山的父亲都参与了,两人相知很深。伍映山“屡试不第”,困坐愁城,便被招到了史主任的麾下,来到文天祥纪念馆筹建队列的系列活动中。那会儿有一个临展,叫吉安县工农业产品展览馆,是为文天祥纪念馆开馆同时搞的一个临展。临展布置工作正在组建班子,需要有点美术基础的年轻人。伍映山就跟着史主任,边学习边干活。布展是一个综合工程,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抽调的是全县的精英,搞美术的、懂设计的、会装潢的,这是伍映山的一个工作机会,也是他日后进入吉州窑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契机。
临展仅一年,他却得到了实实在在的磨炼,也展示了相关的工作能力。是年秋天他就来到文天祥纪念馆工作,以工人身份添列在事业单位之中。工作经验靠一点一点的积攒,工作业绩靠一点一点的显露。对文史的爱好,使得他在业余兼职的讲解中,出人一头。
锥处囊中,何时得以脱颖而出?
2002年,文天祥就义719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吉安举办,这又是一个时机。为配合这个大规模的国际会议,文天祥纪念馆得以全面升级改造。已经担任副馆长的伍映山被任命为纪念馆“改版”的负责人。他的好学、敏思、善行,在此全面展示。从硬件到软件,从历史的纵深到美学的构想,在他的努力下,纪念馆修葺得焕然一新。
“改版”的成功摆在那儿,想不被人重视都不行。领导一重视,就盯上了伍映山——吉州窑缺一位掌门人。
原本肖史牟1992年还在吉州窑,因为文天祥纪念馆筹建成功,史主任有成绩,去了县政协任副主席。吉州窑的领导出现空窗期,既然你伍映山能把纪念馆“改版”得如此流利、大方、悦目,那么眼下,吉州窑渐趋成为吉安县文化项目起死回生的重头戏,选贤任能,此其时也!
没料到,伍映山婉拒了。
他当时筹谋写一本书,把文天祥的《御试策》翻译成白话文。文天祥的《御试策》是文言文,普通读者难以读懂,须针对时代背景去翻译。历代翻译都只是标注,亦即对个别重点字词注释。他想翻译成白话文,他为此查阅《说文解字》,每一个字都在查读音、本义、注解,一心想做这件事情。在此之后,还想出《文天祥选集》《文天祥诗选注》,用书画的形式表现文天祥诗词,衍生出一个系列的文创产品。他不想去吉州窑,还有一个原因,史主任较长时间的工作重心在建设文天祥纪念馆,那边具体执掌者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管理和提升办法,故而多年以来,吉州窑基本处于“躺平”状态,荒草萋萋。谁都晓得,那儿是一个不好剃的头。
想法归想法,谈话归谈话,情绪归情绪,一纸调令下来,便表示木已成舟,不去也得去。所谓“士为知己者用”,领导这么器重你,一再抗命,那就有点儿不识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