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红船泊晚沙(专栏·文化岭南)

作者: 耿立

启幕

明清时,广东本地戏班活动的中心是佛山,最早的粤剧同业组织“琼花会馆”就创立在佛山。关于年代,有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说在清朝雍正年间,众说不一。嘉庆间一首竹枝词这样写到琼花会馆:

梨园歌舞赛繁华,

一带红船泊晚沙。

但到年年天贶节,

万人围住看琼花。

道光十年刻的《佛山街略》上的一段话,是琼花会馆当年情形的最好注脚:“琼花会馆,俱泊戏船,每逢天贶,各班聚众酬恩,或三、四班会同唱演,或七、八班合演不等,极甚兴闹。”

琼花毋宁是一种寄寓,绽开在舞台,绽开在滚滚红尘里,就如中国戏剧特有的写意一样,一杆长枪,金戈铁马,一袭青衣,酸甜苦咸。这花,也是粤剧的精神写意,是青衣,是刀马旦,是净角的花脸;即使是丑,白鼻子的丑,那也是在舞台上鞭挞社会和人性,令人精神爽直,恶气下沉,是一种反丑为美的美学范式。

一、摊手五

在京津一带的戏园子里,后台总挂着一张画布,那布上画的就是梨园行所供奉的祖师爷唐玄宗李隆基,也叫老郎爷。《新唐书·礼乐志》记:“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

玄宗好玩,酷爱法曲,就在禁苑梨园选戏曲子弟三百人,与宫女同场排练,遇“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所以后世梨园就供奉起了李隆基。

戏班供奉的这李三郎有的是胡生模样儿,三绺黑须,戴王冠,穿蟒袍;有的是太子模样,冠太子盔,衣蟒袍。演出前要拜老郎爷,结束后也要拜,文角作揖,武角下拜,口中念叨“感谢祖师爷赏我这碗饭吃”。

粤剧也有神崇拜。和北方的京剧、梆子戏迥异,粤剧讲究的是实用,拜三只眼的马王爷(就是敬天法祖道教里的五显华光大帝),他善用火,身上备金砖火丹,可随时灭火,所以民间信仰里就把他视作超凡的“火神”,奉他为保护神和祖师。这理由可理解,粤剧的戏棚乃竹木结构,易引火灾,忌火的粤剧伶人,凡新戏台落成、开新戏或戏班演出必先立火神神位,祈求消灾解难。

粤剧界相传,玉帝认为下界的粤剧亵渎神明,命华光下凡烧毁戏棚。但华光心有不忍,掩护粤剧过关。这就成了粤剧艺人后来奉他为保护神和祖师的理由。

在粤剧演出的后台,还供奉着田窦二师这两个童子的神位,传说是这两个童子教会了伶人们戏剧的一些基本的武功步法,当伶人们恳请仙童留下姓字,一个指着稻田说和稻田一个姓,一个指田埂的小洞说姓洞(粤语将“洞”作“窦),于是粤剧里就有了田窦二师的塑像供奉。

这些粤剧人心中的神的图腾和崇拜,在1899年,曾在香港警务署工作的警探英国人威廉·斯坦顿出版的《中国戏本》里有详细记载。斯坦顿能用流利的汉语和中国人交流,他的《中国戏本》记录了当时粤港澳地区的粤剧生态。

斯坦顿注意到,火是粤剧伶人最忌讳的,是他们骨子里的恐惧。每逢戏班戏台节点,伶人首要的仪式,就是祭拜华光大帝。和京剧、梆子、昆曲、黄梅戏比较,粤剧最为看重舞台效果与场面的热闹:那些大锣大鼓声震数里,武打动作都是真刀真枪的南派武术中的挑、打、扑、杀;并且,每次都会燃放烟花爆竹营造气氛,鞭炮齐鸣,火星四溅。

演出前行祭拜,焚香烧纸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伶人们演出时竹木搭成的戏棚,交通兼居住的红船,晚上演出油灯里的油,一遇火星,失火之事就会发生。斯坦顿在《中国戏本》里记载了发生在道光乙巳(二十五年,1845年)四月的广州大火,徐珂在《清稗类钞》里也有详细记载:

火发时,众皆由西辕门走避,拥挤践踏而毙者,可二三百人。居中被焚之尸,有挺立不仆者,有似油炸虾者,有为灰炉堆垛不成人形者,约千余。有烧去半头半臂者,有烧去一手一足者,近或至家, 远仅至中途,又约毙百余人……

水火无情,那些活生生的生命,本来纵情逸乐,左顾右盼,丝管萦绕,陶醉人生,谁知转眼之间,阴阳两隔,现场之惨,令人扼腕。

在读这些史料时,我头皮发麻,心有戚戚。火灾,一把悬在粤剧艺人头上的利刃,它何时落下,以何种方式落下,对大家来说一直是一种恐惧。这也许就是粤剧祭拜华光神的原因,也是与粤剧的生存状态、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的。火,给人能量,赋人生机,也能给予人死亡与毁灭。

神是人设的。人之目的,就是靠一种超自然力来控制人,要人敬畏。谋事在人,成事在神。不要说梨园祀神是迷信,从带队伍来讲,各戏班子利用祖师爷头顶的神位光环规矩艺人,以达到心理统治。平时,不管你是多么厉害的角儿,还是桀骜不驯者张牙舞爪者,在这些画像和塑像面前,你都得躬身垂颈,低首俯就。

但梨园尚有另外的生态和表现,伶人中也不乏醒世警世者,从司马迁作《滑稽列传》起就代不乏人。《史记》大多英雄谱录,世家本纪,皇帝、诸侯、将军、公子;开疆拓土、夺位篡位,流血漂杵,杀人盈野。《刺客列传》《滑稽列传》两篇,则专写历史夹缝里的小人物,特别是《滑稽列传》写伶人乐工。从大处说,这怕是中国最早的戏曲史序章。中国的戏剧不像古希腊的悲剧那样从英雄神话谱系始,而是从《滑稽列传》的丑角起。太史公为什么要撰写此列传?“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这些伶人乐工在司马迁眼里,不入流俗,不争权力,敢于劝谏:

淳于髡: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优孟:多辩,常以谈笑讽谏。

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

这种伶人乐工讽谏传统的血一直流淌在后世血管里。我们看晚清伶人刘赶三,这“天下第一丑”,沈蓉圃创作“同光十三绝”的画像,将刘赶三与程长庚、谭鑫培、徐小香、梅巧玲、郝兰田等各行名伶并举。据说慈禧太后看戏时,光绪皇帝侍立一旁,犹如仆人。一次刘赶三演《十八扯》,扮剧中的孔怀,一会儿是大臣,一会儿演皇帝,突然临时发挥:“别看我是假皇帝,还能有个座位,那真皇帝天天侍立,何曾得坐呢?”众人听后,脸色为之一寒,但慈禧不以为意,而是给光绪皇帝加了座。还有一次,官宦人家堂会,邀刘赶三演《请医》,戏中请他看病的人对刘赶三说:“先生,这可到了,留点神儿,别让狗咬了。”刘赶三随即指着台下的人说:“这门儿里头,我早知道,是没有狗的,有的都是走狗!”

伶之优者,是士。他们不忍所谓的肉食者的颛顼与贪鄙,他们更不忍天下的啼饥号寒,辗转沟壑;他们发声,不以位置的卑微,而放下对这个世间的权权;他们还有热泪,还有热肠,有慈悲,更有灌顶的沸腾血。

粤剧的师傅摊手五,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人物,被供奉在华光师傅左边。

据说,摊手五(粤剧界尊称的先师张骞)是雍正年间的北京名伶人,也叫张五,像后来的刘赶三一样,因演出每每由剧情发挥,在戏台上嬉笑怒骂,讥嘲抨击官府和时政,后被官府追捕,遂逃来广东,寄居在佛山。张五到佛山后,就以北方的秦腔、弋阳腔,以及昆曲、少林武艺教授给粤剧艺人,并模仿汉调戏班的建制和行当,让粤剧的组织更为严谨。特别是他传授的当时全国通行的“江湖十八本”《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等,成为粤剧传统的首要剧目和粤剧伶人必修的基本课程。摊手五还把粤剧的角色调整成十类,如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等,使粤剧分工更加明确。粤剧中人为了感念张骞,便尊称他为“张骞先师”。

在粤剧行当里,这些神祇就是头顶的一片湛蓝的天,心不可欺,天不可欺。就如《扫秦》中疯僧问:“这上?”秦桧说:“是天。”问:“这下?”说:“是地。”疯僧说:“却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呀,湛湛青天不可欺!

舞台上的一幕幕故事,表现了人们生活中的一层层的暖凉。前朝的背影,当下的隔帘花影,都悄悄拉开……

二、打戏

立师约人,自愿投身班主,学习梨园工艺,以六年为期,中途不得花门(逃走)及退出,如有花门及退出,要补回师傅每月伙食,按入馆后每月计算。倘有山高水低,各安天命,永不追究。学成之后,由出台之日起计,帮班主做足六年,所有收入,任凭班主分配,不得反悔。空口无凭,特此立约。

立约人

家长(指模)

年  月  日

这是晚清和民国年间在粤剧戏行拜师学艺都要签的一份师约。也是人间一份生死合同。学戏是苦差事,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一口饭才学戏,在师约期内,学徒任班主和师傅打骂。京剧里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其师傅唐竹亭脾气暴,绰号“唐扒皮”。学生学戏的时候,唐竹亭手执一根木戒方,长尺余,宽寸把,两三分厚,学生不听话,就打板子。有一次,小云跟师傅学《落花园》的唱腔,“一阵风刮到了老夫人的花园”,这句戏唱腔婉转多变,小云多次模仿,就是拐不过弯儿来。“唐扒皮”火了,将手中的那根戒尺直直戳过去,一下子戳在小云右肋下腹部。拔出戒尺时,顿时鲜血一地,肚子上的肉都翻卷出来了。小云当时就昏死过去。后来,命总算保住,但这次伤害给尚小云留下了终身的打嗝后遗症,时时发作。

戏班主尊师重道,订立师约,恭敬认真,责任分明。师约要写得清楚明白,不可差池半分。

师约所列条款,即等同于法律,一经签订,即须严格遵行,除非双方同意,否则任何一方都无权单方面解约。徒弟在师约期内,倘若欲转拜他人,须先征得原师同意,并买断师约,补偿师约上所规定的帮师六年工金,清结之后,方可转投他人。否则,只要师约一纸在手,为师的就有权随时要求徒弟无偿服务,直到做满师约上所规定的期限为止。粤剧四大丑生之一的半日安,在师事马师曾之前,曾拜伶人杨中玉为师,定有师约,而半日安在学成之后,并未履行师约,给付报酬,故杨中玉具状广州地方法院民事调解处,控告半日安,责其依约履行,每月至少交报酬金五百元。

旧时称“学戏”为“打戏”,一个“打”字说出了学戏之艰和委屈,因而家庭条件稍好的人家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戏行学戏。

投师学艺一般都是从“四功”“五法”开始。所谓“四功”,即唱、念、做、打四种基本功;“五法”,即手、眼、身、法、步,指的是演员形体的各种表演技法。

而粤剧学徒在科班学艺,首先要练习的基本功是“鞠鱼”:脚趾尖点地,两手撑上身,往返起伏,每日不间断地练两个小时。要是身体不支或偷懒,师傅的藤鞭马上跟上,脊背上一抽一道痕,一藤一道血。其次是练跳跃,按指定的高度跳,师傅手持藤鞭站立身边,向学徒的小腿横扫,学徒们一个个像弹跳青蛙,每次起跳都会超过横扫的藤鞭,开头还行,胆怯,也有劲,都能跳过藤鞭横扫的高度,但时间一长,体力跟不上,那么藤鞭就会落在小腿上、脚踝上。再次是吊嗓,每天天不明,对着空旷地,练习四句台词:“一品翰林宫院,许多吏部文章,有忠有孝有贤良,许多公侯宰相。”练唇音、练齿音、练喉音,练成珠圆玉润,别有声腔。

“鞠鱼”的时间长了,地上、石板上流的汗就能滴成一个人影。

三年造出个举子,十年造不出个戏子。那些科班出来的人,特别是那些名角,那都是用脚在血水里蹚出来的。徐珂《清稗类钞·优伶类》篇中之“伶人畜徒”,真实记录了过去时代,那些科班童伶学戏的血水历程:

童伶学戏,谓之作科。三月登台,谓之打炮。六年毕业,谓之出师。鬻技求食,谓之作艺。当就傅时,鸡鸣而起喊嗓后,日中归室,对本读剧,谓之念词。夜卧就湿,特令发疥,痒辄不寐,期于熟记,谓之背词。初学调成,琴师就和,谓之上弦。闭门教演,师弟相效,禁人窃视,凡一嚬笑,一行动,皆按节照式为之,稍有不似,鞭笞立下,谓之排身段。凡此种种,皆科班所必经,其难其苦,有在读书人之上者。故学者十人,成者未必有五。剧词满腹,无所用之,不得已,乃甘于作配角,充兵卒,谓之挡下把。否则为人执役,谓之润场;料量后台,谓之看衣箱;前台奔走,谓之拉前场。伶人至此,一生已矣。

在戏剧界,科班出身,算得是出身正,但那底子都是打出来的。广东八和会馆执行主席、粤剧艺人王伟强(艺名我自强)曾对媒体叙述过自己学习粤剧的经历。

1947年,王伟强12岁进戏班,学戏就是为了不挨饿。他的师约上有八个字:抛江蹈海,生死莫问。

王伟强在戏班要负责每天洗碗、洗菜、叫人起床吃饭,然后才能练功。除练功,还要伺候人。晚上煞科之后,给那些师傅捶背、松骨,直到师傅们睡着了才能稍息。为防止瞌睡打哈欠,腰带里藏着几颗甘草榄提神。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