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语(短篇小说)

作者: 常少宏(美国)

王陌秋从小外号“小巫婆”,神神叨叨,疑神疑鬼。

她皮肤煞白,精瘦,脖子颀长,脸小,五官分开看都很一般,鼻子不高,嘴巴太小,眉毛太细太长,下巴尖尖。但是那眉眼鼻子口放到一起,就是个天生的美人儿胚子,尤其那双眼睛,上下长睫毛一开一合,仿佛眼里流着一条隐秘的河,打小儿就不像她那个年纪的眼神。当那条河向外倾泻而来,有时波涛汹涌,有时暗流涌动,有时又溪水潺潺,搁谁看到,心里都免不了犯嘀咕。

无论走到哪儿,只要遇到算命的,陌秋一准儿要上前去,卜一卦。

1998年,陌秋二十四岁,本命年,她心里从年初就开始翻江倒海,七上八下:真的要去美国吗?人生地不熟的,真到了那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内心是空的,慌的。五月份拿到了去美国留学的签证,八月中旬出国前,她遇到一个自称河南某地观里的道士。那时大家在北京后海散步,正午细碎的阳光从柳叶间扒开一条条道儿,晒在每个人身上,仿佛水滴溅过来,大家的脸上身上有明暗流动的光点交替着,陌秋看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魑魅魍魉”到底是几个鬼的问题。只有道士一直走在阴影里,那是大家出于尊重,让他得到最多的阴凉。道士边走边给陌秋的朋友们掐指算命,算了一溜够,就是不理睬陌秋。陌秋忍不住了,走上两步,横在前面,用拇指与食指拉住道士长蓝布衫的宽袖子,两根手指竟然出奇地有力,拉得道士左右都迈不开步了。

“你给我也说两句嘛,说两句嘛!”陌秋边说边挽住了道士的一只胳膊,摇了又摇。她听到自己声音柔并且嗲,好像在前男友面前撒娇的时候。瞬间受到自己声音的惊吓,陌秋脸唰地红了,连忙后退几步,拇指与食指却依然拉住道士的长衫袖子,把个细高纤瘦的中年白脸道士拉得踉跄着前倾,就快要摔到陌秋的身上,旁人还以为是道士要图谋不轨。

道士的方脸倏地沉下,一双小眼珠不停地转动,翻出多于常人的眼白,狠甩衣袖,举起的一只手抖个不停,直指陌秋眼里的潺潺溪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撸着下巴底下稀疏的花白的山羊胡。半晌,他翻起白眼,看向天空,慢吞吞阴沉沉地说:“无量天尊,贫道有礼了。你体内有莫名邪气,故命不可改,十年中天涯海角,难逃一劫,必受离别之苦;运势高低起伏,苦在以后的日子思而不能得,念而不能为,魂魄飘而不定,不停地在路上找寻;找什么?你自己也百思不得。怪哉,怪哉!”

陌秋松开挽着道士的胳膊,顺手推了他一把,说:“你,你,你诅咒我吗?”定了定神,陌秋也把眼翻上天去,然后双眼射出如波涛巨浪汹涌而来的眼神,直视道士,吓得道士慌慌张张地避开了双眼。陌秋嘴上说:“我才不信你的邪!”,心里对自己讲:好你个邪道,你如果咒我,你也不得好死!

嘴上说着不信,但道士的话让陌秋心里嘀咕了十年。

陌秋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麻木了,我以为我忘记了,那生活中跌入深渊的时刻,那一切分崩离析的瞬间,我以为我生命的鲜活在那时已经画上了休止符,我以为我学会了忘记。遗忘,是防止内心继续滴血的唯一方式,唯有如此,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是,直到几周前,我的继子从纽约回新泽西乡下度周末,他偶然走进我在顶层阁楼的书房,与我貌似偶然的一次闲聊,再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十四年前的遭遇一幕一幕地重新在我眼前上演,就像一根又一根钢针,再次刺向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中国的行程,而上一次回中国,还是2008年,那是我去美国的第十年。

那年春节,广州火车站集结了四十万人流,都是要回家过年的人。当时正值全球金融危机,许多人即使留在南方也没有工作,所以那一年春运回家的人特别多。我带着四岁的儿子点点,还有来美国探亲一年的父母,跟随刚刚失业的老公明孝,一起经过夏威夷度假,然后飞香港,途经广州,打算逛逛花市,再回北京的父母家过春节。

那时离河南某观道士说的我的“十年劫”已经是最后一年,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件事。但是在夏威夷遇到了三十年不遇的地震,三天没水没电,凌晨四点多,当酒店房间里的吊灯和床像筛子一样摇摆时,我有一瞬间突然想起来那个“十年劫”。

“这就是了?”我心里问自己。

地震的那天早晨,全家不想再待在酒店,于是去海边消磨时光。天边黑压压的云一层接一层地向海面涌着,地表刮起黄沙扑面,海水一浪一浪地后退,露出水面的各种鱼和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全在沙滩上乱扑腾。叮嘱爸妈看好点点,我和明孝出去到附近杂货店买东西。好几次都是排了很长的队,快排到时,杂货店关门,说所有的水和吃食全卖光了。

我们只好去檀香山岛上唯一的那家国际食品城,想买有汤汤水水的东西,给老小们先填饱肚子,不渴。平时卖八美元一碗的汤面,那天要卖二十美元,不找钱,说没钱找。

“没钱找?那为什么不卖十美元?这不是乘人之危发灾难财吗?”我气得结结巴巴地问。

“买不买?我还不卖你了呢!下一个!”窗口里那个卖东西的瘦男人,颧骨高高的,白脸,鹰钩鼻子,那模样让我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道士,那个为我下了十年劫咒的人。

站在我身后的明孝赶紧上前,把脑袋压低,几乎伸进了窗口里,头点得像个瞌睡虫,说着讨好的话,终于买了五碗汤面。

明孝是上海人,个头有一米八,人长得端庄,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不但会读书,还深谙人情世故,但是可能因为他出身太优越,让他缺乏了一点对不同阶层的同情心,比如当我们走在纽约街头看到无家可归乞讨的人时,我总会拿出一美元递到他们的手上,明孝却总是不屑一顾地嘲笑我幼稚,说那些人因为不是酗酒就是吸毒才会沦落街头,说我的钱不过是会助长他们继续不良的生活方式。明孝的父母一直生活在欧洲,做了多年的外交官,退休后就定居维也纳了。从小跟着书香门第的爷爷奶奶长大,明孝身上有一种骨子里的贵气与优越感,这种气质很吸引女性。我们是在教会为留学生办的感恩节晚餐派对上认识的。不知为什么,那天他主动坐在了我身边的位子,还说他在校园里见过我。“你身上有一股仙气儿,尤其你的眼神,让人过目不忘。”这是明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脸红了,我当时以为那是诚实的表现。我们聊得开心,忘记了屋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当晚他说开车送我回学生宿舍,但结果我们去了他的学生公寓,单间。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完美男人,有哪一个孤单的女孩可以抵御致命的诱惑呢?年轻人的生理饥渴让我们只想当下,不想明天,我们上了床。他的床技显得非常娴熟,让我内心升起了狐然和戒备。一周过去后,我以为明孝会再来主动联系我,但是他毫无动静。两周过去了,我实在憋不住,于是主动给明孝打电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最近赶写一门课的论文,正想等周末请你吃饭。”我至今记得明孝那仿佛隔着电话线都能让我感觉到的按捺不住的笑腔。

“好吧。”我说。

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约会。我们之间仿佛一直隔着什么,谈不上什么爱,两个单身留学生搭帮过日子而已。我当时赌了一把,认为他是个潜力股,于是没有去与班上追求我的白人男生交往。我一心一意地陪伴明孝,陪他一直读完了金融学博士。我放弃了自己修的没什么用又烧钱的文科专业,转学会计,同时每天换着花样给明孝做饭吃。他还算有良心,知道我会有找个白男结婚更容易早点拿到绿卡的捷径,但是我选择了与他在一起吃苦熬着。明孝说我是一个好女人。他毕业后很快就在华尔街谋到了职位,然后开始鼓励我再去拿一个当时很吃香的计算机硕士。我还没毕业,明孝就托他的客户为我在大公司谋得了一个轻松又高薪的职位,而且可以在家上班。此时明孝又成了我的保护神,我内心的戒备开始松懈。

几年后,我们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直到2008年金融风暴,明孝才从香港出差回来,他工作的金融公司就人间蒸发了。他说想再回香港看看,说那时只有中国机会多,并且执意一月份回国。我心里犯疑:“他又要回国去会她了吗?”那个晓敏到底是谁呢?临行前几天,我偷偷溜进明孝的书房,翻看他的私人信件。我与明孝谈恋爱的时候就开始找机会翻看他的私人信件,因为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他一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直瞒着我。我们亲热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在我这里,但是他的心却是游离的,而且他总是在最关键的一刻突然犹豫,动作缓慢下来,所以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淋漓尽致的销魂感觉。我怀疑他内心有什么障碍,是不是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知道,我一直是崇拜你的,包括你那方面的能力……”这是一封新近的上海来信,署名XM。应该是“晓敏”的缩写,我想。握着那两张信纸,我的心比手颤抖得更厉害,实际上我的全身都在抖个不停,羞辱和气愤让我几乎窒息。如果不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对明孝有着潜在的戒心,我从未把自己的身心毫无保留地交托出去,我真不知道我们的婚姻这出戏还如何能唱下去。

“好吧,我跟你回去,反正爸妈在美国也住烦了,他们想念北京居民楼里的烟火气,想念他们的扑克牌友们。”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答应了明孝一起回中国。不过,我心里恶狠狠地想:这次我一定要挖出那个一直横在我们中间的女人,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内心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后面的人嚷道:“你们也太自私了吧?一个人买这么多!还让不让别人活了?老板,不卖他们!我出双倍的价钱!”

“这时候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还要钱有什么用?钱他妈的就是个屁!”另一个声音也在冲我嚷嚷。那是个长发女人,不停地用两只手从脑门前到脑袋后挠着头皮,顺势用手指用力地把头发向后梳理。我担心她会把自己的头皮挠出血来。是不是突然地震停水让她来不及淋浴?她的头发里有沙子在闪闪发亮,在我眼里,那就是虱子在爬、在跳。

我觉得长发女人说得很对。但我不知道,地震只是上天给我的一个预示,我的天塌地陷还在后面。我那时丝毫没感到对未来不可测的任何其他预感。

地震那天,一家人在海边就着风吹海沙吃了汤面,我与明孝决定分别去不同的杂货店,买水和食品。我们吩咐老人与点点:“不要回酒店。”我们担心如果再有余震,万一酒店楼房坍塌,那是要出人命的。坐在海边,有沙滩躺椅,至少安全,还可以休息。

直到晚上八点,我与明孝才买到水和一些方便面,还有各种小吃,前后脚回到海边,不见老人与孩子,我们气急败坏地返回住处。那时酒店已恢复供水供电,一对老人都在房间里睡了,只有点点一个人四脚朝天倒在沙发上,把电视机的遥控玩得溜溜的,不停地在换台看电视。

“妈妈妈妈,我没看光屁股节目!真的,我发誓。”可能是见我一脸愠怒,点点一骨碌从沙发上跳下来,抱着我的腿,讨好地说。

“睡觉去!睡不着就做数学题!今天的Kumon(日本人发明的给孩子的课外补习,有数学和英文)作业还没完成!”明孝一心的无名火正无处发泄,此时他拉过儿子重重地在屁股上打了他一巴掌。点点不哭,举起手也打了爸爸一巴掌,大声用英文说:“爸爸,你太坏了!你对我太坏了!”他小脸憋得由白转粉又转红,一双像女孩子一样弯弯的柳叶眉那时向脑门堆积着、拧巴着,这倒逗得我和明孝忍不住笑了。点点却哇地一声委屈得大哭起来,我隐约听出点点的意思是在控诉,说姥姥和姥爷打他,爸爸也打他,说大人就会欺负小孩子。这哭声惊动了我的父母,他们从酒店套间的卧室下床出来,坐到沙发上,开始数落点点这一天的不是:“我们在沙滩上只是打了一个盹儿的工夫,点点就不见了,吓得我们老胳膊老腿在沙滩上来来回回跑,一通好找。原来他跟着几个大孩子去十几米外的沙滩上去了,说是去看什么鲨鱼。还是别的大孩子家长告诉我们的。”姥爷捂着胸口说:“我要是得了心脏病,肯定就是点点气的!”

“啊?这里有鲨鱼?我们可不能再去游泳了!”我惊叫,完全没有理会点点险些走失的事。

“鲨鱼不打紧,点点不听话,万一丢了,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以后你们去哪里,点点你们要自己带着。”姥姥说。

“就是啊,我们回来好几个小时了,就关在房间里。点点要是丢了,我们都不要活了!回来圈在酒店里,让地震砸死也比孩子丢了强,要死也死在一起。”姥爷补充道。

“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要死要活的?就那么小的一个沙滩!”看到明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知道他不好说什么,我就替他把话说了。

我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工厂工人,他们一直觉得白养了我这个女儿,每当有邻居或者他们的老工友赞我有出息时,妈妈甚至曾经当着我的面就说:“读书好有什么用?上大学跑得那么远,毕业没几年又漂洋过海了,什么也指望不上。”他们担心小我五岁的弟弟也会远走高飞,所以早早让弟弟上了一所技校,学习厨艺,毕业后拿了几级厨师证,在北京的酒吧与饭店到处打零工,后来又去私人会所掌勺,钱也不少挣,还自由。在父母眼里,我弟弟比我孝顺,他们来美国住了快一年了,我本来希望他们也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办个绿卡,多一条退路,但是父母说除非我弟弟也能来,否则他们在北京守着儿子挺好。明孝对我父母客客气气的,我儿子点点与他们也不那么亲,还是粘着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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