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风小小说二题
作者: 李云风拜年
他们一家正在吃饭,可能还有别的客人,围了很大一张桌子。本来亲戚家的屋子不是很大,就显得有些拥挤。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但也不好马上告辞,就别别扭扭站在一边,期待有人给我搬一把椅子,但围桌吃饭的人只是简单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再也没人理我了。
他们边吃边说着话,我也试图插进去,但始终找不到机会。我想说一句引起他们注意的话,或者一句聪明的话,让他们知道这样把我冷落在一边其实是不适当的,我并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不值得尊重。但吃饭的人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就是不给我表现的机会。这样就弄得我很苦恼。一个腰间围着围裙的年轻女人端着菜盘走进屋,我赶忙给她让道,但她的身子还是擦了我一下。她回头冲我说,要不你也上来一起吃吧?我说我在家吃过了。她就没有再理我。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下,年轻女人肯定听到了,桌上吃饭的人肯定也没有落下。我这才想起我是来亲戚家拜年,来的时候还想着在亲戚家吃饭,甚至对亲戚给我的招待还做了一番小小的设想。进到这个屋子之后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感到隐隐的失落,想马上离开,但就是挪不开身子。
围桌吃饭的人情绪低落下来,不像刚才那样气氛热烈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他们肯定盼着我快点离开,好恢复我进屋前那种其乐融融。刚才扎围裙的年轻女人开始往下收拾空了的盘子,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回身从靠墙的方柜上拎起一只帆布袋,又打开,从里面拿出两瓶酒,冲对面的亲戚说,也没什么给你拿的,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是空着手来的,我竟然忘了给亲戚买过年的礼物。我愧疚得无地自容,便想着补救。我偷偷把手放进衣袋,想在里面摸到一些钱,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这时,围着桌子吃饭的人纷纷站起来,说着告辞话。我也混在他们之中往外走,临出门时,亲戚偷偷拉了我一下,悄声说,我要搬家了,我谁也没告诉,就告诉了你。我说什么时候搬。他说,出了正月就搬。我说还回来吗。他说不回来了,搬走就不回来了。然后,放开了拉着我的手。
树长在那里
上
有一天,我发现家的正前方一百米的地方出现了一棵树。以前我从没有看到它,它是一下子出现在那里的。这棵树至少五年的树龄了,五年时间我不可能对它视而不见,它确实是凭空出现的。它是那种我们这里不常见的松树,支支蓬蓬,泛着绿色,浓密的针叶挤在一起,很像回事儿地占有了一小片空间。我到跟前仔细观察过,围绕它的土质浑然一体,没有丝毫人工栽植的痕迹,一些零星的蕨菜和细草很自然地分布在四周,怎么看它都在这里生长很久了。它大约有三米高的样子,树干粗粗糙糙,表面的皮质排列成鱼鳞的模样,手触上去有一种坚硬的质感。我用力摇了摇它,它几乎没有动,再摇,还是没有动。我确信了它与下面的大地早已经接通了血脉,交融在一起。
这是一小块废弃的空地,除了一些零星的贴地植物,就没有其它的什么了。如果不是这里突然冒出一棵树,我根本都不会注意这个地方。
下
我生活在一个寥落的小村,左邻是一个单身男人,他每天除了沉默,就是喝酒,喝酒时会说一些醉话,从屋里传出来,但也不会说得太多。右邻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男孩有着一头柔软的卷发和一双忧郁的眼睛,漂亮,身子很弱,总是围在老人身边。他是老人的孙子,从城里回乡下养病。他带回一条雪白色的狗,也很温顺。男孩围在老人身边,狗围在他身边。村里人家几乎从不来往,都过着自己的日子。有时在道上碰见,也会打上一声招呼,说上一两句话,然后各自走开,也不多言。日子过得很慢,像水流一样,一天到来,一天过去,没有一丝缝隙。
一天,老人门前停了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一对穿着时尚的男女,那是老人的儿子儿媳。他们领着一个同样一头卷发,洋娃娃一样的男孩,下了车,进到院子,进到屋里。偶尔会出来,有时是上厕所,有时站在院中往村子的四下望。他们会在院里放一些鞭炮和烟花,但在过年的晚上会放更多,发出的笑声也更大。我和单身男人也从屋里出来,站在自家院中,把目光投向他们。一些过年的气氛从那里飘过来,一些兴奋也会感染过来。但有时等不到他们热闹完,我们就会转回屋中。这时我会打出一个程式化的电话,有时也会接到一个电话。
过了一段时日,邻院老人的儿子儿媳就走了,再次领着那个洋娃娃一样的男孩走出院子,老人和他生病的孙子跟在后面。他们打开车门,一个接一个地隐进车子,车子启动,离开。老人和他生病的孙子站在门前望一会儿,再回到院里。他们的年过完了,我和左邻单身男人的年也过完了。
日子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展开,铺开它时疏时密的针脚。开门关门,走出院子,走进院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那棵树。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又不知道告诉谁。
直到一天早晨,我在门前碰到邻院的男人。他抬起鼓鼓的金鱼眼,尖尖的喉头骨碌着,在我脸上搜寻。我指给他看。男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又一年,老人门前停了一辆轿车,这回是白色的。一对穿着时尚的男女从车上下来,还是老人的儿子儿媳,他们又回来过年了。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只是那个洋娃娃一样的男孩长高了许多,从院里迎出来的卷发男孩也强壮了许多,只是老人更老了。
又一年,年过完之后,卷发男孩也跟着父母离开了。他完全好了,身体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雏形。邻院老人站在道上望了很久。我陪他说了一阵话,很自然地说起那棵树。我又指给他看,说这次你看到了吗?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伫立着。我知道这次他看到了。这年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完了,冬天没有过完,老人就去世了。
又一个年来临了,老人门前再也没有一辆黑色或者白色的轿车出现。我和邻院单身男人年三十的晚上,也就再没有看到很多的烟花。
日子还在过着,犹如浅水静流。我和邻院男人偶尔会说说话,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那棵树,都回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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