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写作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作者: 叶兆言 张英“天旋地转,一动就呕吐。”
这几天,叶兆言职业病犯了,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的他颈椎疼。几十年来,从未有过这类状况,女儿叶子给他买了一个颈椎保护罩,戴上后颈椎不疼了,但还是无法坐下来写作,只能在工作室走走,围着书架转几圈。
“去年犯过一次眩晕,天旋地转,一动就呕吐,也不知什么原因,检查没什么问题,但内心有种恐惧,要是影响写作该怎么办?今天小孙女在练毛笔字,我陪着她练字,写几个字试了一试,突然感觉不舒服,我怀疑是低头写毛笔字的关系。反正就是颈子不能动,支撑在这。我咨询圈里作家,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2022年,叶兆言正式从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的岗位上退休。6月9日下午,江苏省作协给叶兆言开了一个退休座谈会,这是继去年周梅森退休后江苏省作协举办的第二个退休座谈会。
从1978年上大学,叶兆言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写下了《枣树的故事》《追月楼》《夜泊秦淮》《一九三七年的爱情》《马文的战争》《陈小民的目光》《艳歌》《花影》《花煞》《南京人》《很久以来》《南京传》《刻骨铭心》《通往父亲之路》《仪凤之门》等代表作……
到2024年1月为止,叶兆言出版了五卷短篇小说集、八卷中篇小说集、七本非虚构作品集和十四部长篇小说,以职业、勤奋、高产,在写作上不断突破自我,艺术上进行大胆创新试验,被文学界的作家和评论家称道。
“文学对大部分人来说,再不是一块名利成功的敲门砖,而是一种救命方式。文学可以挽救失意的心灵,文学属于弱者,是为失意者准备的。一个失意的人,觉得日子了无生趣,可他突然发现文学能安慰他的灵魂,他体会到了文学的美妙,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所在。”
对新闻媒体和文学研究者来说,很多人都爱提及叶兆言背后的文人家族现象。中国的文学史,在明末,苏州曾出现叶绍袁、叶燮、叶小纨、叶小鸾等“午梦堂”文学世家。三百多年后,同样是苏州,又出现了一个叶圣陶,叶至善、叶至诚、叶至美,叶三午和叶兆言,叶子的文学世家,四代人与文学结缘,在国内还是唯一的文化现象。
虽然媒体和研究者们合力对“文学世家”和“四代文人”津津乐道并进行传奇化包装,但他只是把外界的溢美之词当作一个被动的事实来确认,从未主动提及或当作荣耀。在电视娱乐节目上,叶兆言坦然承认,他与叶家不存在真正的血缘关系。
叶兆言不断解构外界讲述的“传奇和神话”。“我们叶家确实有热爱读书、热爱写作的传统,但这不是主观愿望上的代代相传、专门去做文学家。叶家四代人中,每个人所走的路都是不同的,如果我可以算一个专业作家,那么,爷爷叶圣陶、伯伯叶至善、父亲叶至诚都是业余作家,而伯伯叶至善是家族里知识十分丰富的人。
“相比之下,父亲叶至诚书生气十足,文学道路非常曲折。他读中学时就表现出了文学才华,刚发表作品就引来不少读者的喜爱。后来,他被打成右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他的写作才华被扼杀了,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写那种永远也写不好的剧本,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被平反后出任《雨花》的主编,他的文学生命才迎来第二个春天。
“到我这代人,也是阴差阳错,走上文学道路的。我们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和电视机,国家取消了高考,没有大学可上,唯一的娱乐是看闲书读小说,背唐诗宋词和古文。现在回过头来,坏事往往也可以变为好事,我认识的人当时写大字报练毛笔字,成了书法家,有人因批林批孔研究古汉语,最后成了古文学者。
“到我女儿叶子,虽然她获过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春天文学奖,但她太忙了,在南京大学任教,除了上课,要发表论文,争取重点研究项目,按照规定申报评职称,压力太大,还要顾及家庭生活,没时间写小说了。”
叶兆言更愿提及堂哥叶三午,一位早逝的诗人在“文革”年代创办的文学沙龙对他的直接影响。1974年,叶兆言高中毕业后去了北京,住在祖父叶圣陶的家。
堂哥叶三午的客厅聚集了北京的一批文艺青年,北岛、阿城、多多等人都是常客。“诗人最多,有作曲的,有唱歌的,有画画的,有摄影的,还有研究哲学的。一些显然是风流潇洒的公子哥,一脸的八旗子弟样,一些却像乞丐,衣衫褴褛,只差随地吐痰擤鼻涕。这些人都是野路子,是诗人一定颓废,一定朦胧,画画的离不开一个怪字,都喜欢留长发。言谈时,最擅长的一句话:这哪是诗,这哪叫画!”
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四合院西厢房,在诗与音乐中,17岁的叶兆言萌生了最初的文学梦想——“做个像多多那样的诗人,写很多很多的诗,满满一旅行包,拎着到处走。”大量对西方文学经典作品的阅读,让他还没写作就确定了写作的原则:“最初接触文学,我的文学观就要与众不同,要独特有个性,要持之以恒地和潮流对着干,拼命做到不一样,要‘不俗’。”
叶兆言是一个少有的学者型作家,在喜欢读书的知识分子家庭长大,又读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生,除对现代文学的历史了如指掌外,他还对中国现代历史和知识分子的命运尤其感兴趣,这使得他的小说创作一开始就找到了开阔的道路,不管是写当代生活,还是历史题材,他在这两条路上并驾齐驱、游刃有余,形成了独特的文学世界。在写小说之余,家学渊源和精神传承,大量的阅读和学术训练,加上专业学术背景铺底的散文随笔,和这几年发力的非虚构写作,大大拓展了叶兆言的写作空间和艺术世界。
叶兆言的好友们提到他,印象最多的词是勤奋。“文坛劳模”是大家对他的尊称。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他独自在文学的马拉松赛道上奔跑四十多年,至今不曾停歇。
“祖父一辈子在做编辑搞出版,为他人做嫁衣,他只用5%的时间和精力写自己的小说;父亲花的时间更少,除写了几个剧本结集出了书,一辈子为自己写的文章只有几十万字;大半辈子都被政治运动耽误,到我这代人,社会正常了,我拿出了人生95%的精力写作。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儿,在写作上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叶兆言说。
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说,叶兆言是江苏最勤奋的作家,为人谦虚、厚道,除了读书、写作,他对名利无所求。不管是在家还是外出参加活动,他都会带着笔记本电脑在清晨写作,完成每天的工作量。
“很多时候,写作就是一种等待,比如写了很好的句子后,可能很长时间在考虑下面应该怎么写,你已有下面这句话,但你不愿意写,你觉得可能会有更好的。很可能一个小时后,你还在写原来的那个,但这一个小时却是很重要的。写得顺,一天能写1500字,写得不顺,一天只能写800字,习惯了。”
即使在退休后的这段时间,他也写出了一部近3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部还没发表出版的长篇小说,已创造一个纪录,在他的14部长篇小说里,是字数最多、篇幅最长的。这部时间跨度达70多年的长篇小说,写得非常顺利,整个小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作状态前所未有地好。
“我的写作跟工人做工、农民种地没有多少区别,我习惯每天打考勤。写作时,要保持平常心,这是一种非常机械的劳动,你不下地劳动,根本出不来活儿。
“2024年,我67岁,对于写作,作家退不退休,只关乎能不能继续写。到我这个年纪,人生的最大幸福,是你喜欢什么职业,而你恰恰能从事这个职业。我常常以惜福的态度对待写作,那些所谓的热闹、名利诱惑,已完全不重要。”
退而不休的生活
张英:你65岁,从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的岗位上正式退休了。
叶兆言:我这辈子幸运的两件事,一是考上大学,二是当了专业作家。这两件事于我个人的命运非常重要。
张英:现在,还去马鞍山的工作室封闭写作吗?
叶兆言:不去了,我不会开车,也是一个没有产权的房子,基本处于放弃状态。我现在住南京长江边上。
张英:可以做公益项目,把你的书搬去,做当地的文化开放空间。
叶兆言:很难讲,工作室的房子没有产权,不知哪天会变成违章建筑,给拆掉了。
张英:文人都有一个桃花源的归隐梦想。我也想过,和几个作家朋友去海南买房养老,后来发现年纪大了,要看病、购物,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市比较好。
叶兆言:说白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居所,有第二个居所是不现实的,除非距离特别近,在城区附近。别墅这个词挺好,别墅就指第二居所。现在我觉得,可以有一个流动的别墅,你想到哪去,租个房子就行了。没必要买房子,否则会变成负担,尤其在房子不升值的情况下。
张英:你是学者型的作家,专业出身,阅读量大,写作有自己的规划。不管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还是散文随笔,数量都不少。但以长篇小说为多,已发表13部长篇小说了。
叶兆言:13部。挺宿命的,13这个数字很重要,《花影》也算在里面。《花影》原先是中篇,后又算长篇了。我新完成的长篇小说,是第14部。
张英:你有点像宫崎骏,每次都说要退休,结果在家又闲不住,搞出新的电影来。
叶兆言:哈哈。我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部了。你想想,67岁,确实老了。父亲66岁走的,当时我觉得他特别老。那时他每写完一篇文章,包括散文《追念母亲》,让我提了意见,再拿出去。他已没有信心了。
张英:和我父亲一样,他初二就发表小说,然后“文革”爆发,文学杂志基本停刊,文学道路就断了。我们家四个孩子,三个做新闻记者,父亲非常失望,觉得新闻记者地位低,总在采访别人。我后来跟他讲,我没太多写小说的天赋,我做个最好的记者,比做一个三流小说家,是不是要好一点?
叶兆言:当然。做行业中最好的,才最有意思。
张英:这一点你有遗憾吗?比如叶子,是大学老师,她具备写小说的潜力,也发表过作品。
叶兆言:不能这么说,必须得写出来再说,没有具备不具备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对叶子懒得管,她写论文或写小说都无所谓,没必要给她那么大压力。她比较争气,读书考试的分数始终让父母满意。中学时在美国待过一年,读完本科又去复旦大学读硕士、博士,再回南京大学工作,她挺独立的。
张英:你已是爷爷,会给女儿和孙女挑选书吗?
叶兆言:我感觉到年龄的差距,因为对当代外国文学,女儿比我了解。我和女儿在阅读上差异很大。作为父亲,有时我觉得她还不够努力,但女儿在同代人中,读书算非常认真的了,我不存在和女儿讨论去读什么书的问题。外孙女读什么书,我不管,那么小。我读书很杂。父亲在读书选择上也是杂读,什么书都喜欢,我们一起看金庸,看得津津乐道。对文学地位,作者是谁,他都不太在乎。
张英:你担心写作的家族传统断掉吗?
叶兆言:我不担心,这个传统已经断掉,很正常的。
被领养的孩子
张英:嵊州的地方志,你作为家乡文化名人,收入了你的简历,和你的生父(指叶兆言先生的生父郑重,又名郑仁苗、臣淼,生于1914年,逝于1959年)放在了一起。
叶兆言:是吗?应该是父亲也写进去了。他的经历是一个传奇故事。那边大家族的历史,我知道得少,大致知道亲生父亲郑重的过往。他的人生和抗战有直接关系。最早他是老家的保长,抗战时期,乡村要做战备工作,相当于后来搞的民兵队。他还到南京参加过军训,在国民政府时期,作为国民政府的基层行政人员,保障车队的安全。1939年,日本人到了绍兴,国民政府的机构西迁,他就跟着共产党抗日。国共合作,开始没什么武器,主要任务是收编土匪,一致对日作战。他所在的武装,是当时第一支武装,属新四军游击队中的一支。他加入了共产党,战争时受过伤。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根据协定,所有新四军都要撤到苏北去,他接着参加解放战争及抗美援朝。他1959年逝世,根据相关规定,在战争期间受过伤的人,死后算烈士。所以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是有抚恤金的。
张英:与浙江那边的大家庭,还有联系吗?你去看过那边的哥哥吧。
叶兆言:有,两个哥哥都在杭州生活。我是因为父亲死了,才被人领养的。我亲生母亲说,结婚后一直未生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生活条件好了,连续生了三个儿子。最早在苏北淮阴生了一个,叫郑生淮。他调到苏州工作,又生了一个,叫郑生苏。到南京后生了我,给我取的名字叫郑生南。亲生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两岁他就去世了。这些事我过去都不知道。当时他是干部,住一栋小楼,两家人合住。另外一家人,是南京文化局的领导。领导的太太对母亲说,你们家三个小孩,生活压力太大,不如送掉一个。正好养父(叶至诚)、养母(姚澄)没孩子。据说养父是想领养一个女孩,看到我时,发现这个小孩趴在地板上,于是就抱了起来。小孩紧紧抱着他,不松手。他们觉得挺有意思,就把我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