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中篇小说)

作者: 阿微木依萝

前天晚上,我的好朋友请我一定跟他出一趟远门,到另一边的远山上,把他死去的爷爷的魂魄喊出来,他有些很重要的话想跟死者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说,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还管得了他什么。而且,我喊魂的技术不行,用外面某些人的话说,我也许只是个神棍,虽然我经常跟人说,我很行,我们家祖传的功夫很行,我很厉害,我见过鬼,实际上没有,我什么鬼都没见过。

“验证一下你的本事呗。”

他激我。我就来了。

我知道他最近心烦意乱。我跟他说,先人解不了后人的愁,无事不要打扰祖宗。他不听。

我按照祖上继承来的方法喊了一上午,地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个上了年代的老坟墓只剩下一个微小的包块,后人们离这儿太远了,无法照料,坟面上长了一些“破坏草”,旁边的泥土被蚂蚁筑了窝,如果把这些草和蚁穴除掉,它直接就瘪下去了。我怀疑里面是不是空的,没准儿,我的朋友把他祖宗的坟址搞错了。

但我坚持念诵经文。不管怎么样,我也必须按照祖传的仪式,把这个事情做到位。我的好朋友阿尔礼淉已经站不住了,没有耐心,跑到一棵老掉牙的松树下面,半躺着。

太阳热烘烘,我也快要热晕了,脑门儿上不停地往下落汗水。

“没有任何动静,阿尔礼淉,也许你该放弃这个想法了。你爷爷可能根本听不懂我念的经,也或者他不想被打扰。你有什么话要问他呢?”

“我不能告诉你。”

“除了看到几只蚂蚁钻出来,没看到你爷爷。”

“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他生了好几个儿子,我只是他那些孙子中的一个,并且在我吃奶的年岁,他就死了,我怀疑他都没有见过我,或者见了也忘记了,我也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听说他去世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都不到六十岁就死了。”

“那你何必来这一趟?”

“我有些话必须跟他说。”

“我没有信心把他喊出来。”

“也许天气太热了?”

“你怎么不说,他有可能不吃我这一套,我们的鬼和你们的鬼可能不一样,就像我们的生活习惯与你们的不太一样。”

“他都已经是鬼了,鬼是无所不能的。你放心吧,他肯定能听到你的话。”

“鬼活着的时候无所不能,死后才可能无所不能,要是他活着就胆小,死了也是胆小鬼,放个屁能把自己吓得跳起来的人,你在这儿喊这些话,只会把他吓得缩进土里。”

“放心,我爷爷胆子大。你绕着弯子说我爷爷是胆小鬼?”

“我只是打个比方。”

“现在怎么办?我可不想在这儿暴晒,也不想听你打比方。”

“你以为我想暴晒。”

“晚上吃什么?这些干粮我实在咽不下。我都没有女人给我煮饭了,天呐,我真怀念她给我做饭、洗衣服的日子。”

“她都走了一个月了。”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

“你就是这个原因来找你爷爷的麻烦?”

“大概是这么个原因,具体还有一些事儿,也要操办一下,必须与我爷爷商量。他的意见很重要。”

“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能不能把沉睡了这么久的人喊起来。”

“我的运气加上你的本事,肯定行。”

“你倒是很乐观。”

“对了,你觉得他会完全像个活人那样出来见我们吗?我记得你说过,有些人死后不愿意露出原来的样子,过去的身体就是一副臭壳子,只会露出一道影子,甚至可能是小动物的影子,如果过去喜欢狗,就以狗的影子现身,如果喜欢公鸡,就以公鸡的影子现身?我不知道我爷爷会是什么样子出现。反正你肯定有办法让他来,我对你有信心,威逼利诱,杀伐果断,总是会有作用的?”

“你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春天刚来那会儿)

四周都是声音,非常嘈杂,就像一百个人骑着一百匹马儿,反复从地面上踏过,这些强烈的声音进行一段时间后,又会是另外的各种稍微低弱一些的响声,我就始终不得安宁,幸好并不特别烦闷,一直被这些动静给吸引和包围。我躺在这儿已经很久。有时候也觉得并没有躺着,而是起身加入了那些嘈杂的声响,有些声音可能的确是我自己造出来的,一切显得非常真实,我在灰色的雾中穿行、散步或小跑,雾色偶尔是银白的,它们非常湿润又相当好闻,凉凉的像一大片露水,经常把我的头发和胡子打湿,仿佛我已经到了云上。在那明朗的境地中,始终没有见过什么显眼的光芒,这我也不再奢求,我知道这个时候也仅仅是我身上的某一部位还活跃着,还在人间的土地上但已经……当然啦!……已经是记忆。我的肢体记忆更活跃,手,双脚,或者嘴巴,有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在伸手抓着什么东西,感到双脚在向前迈进,嘴巴会上下动一动——但实际上,我没有肢体,早就没有这些东西了,但我就是感觉到了这一切。我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是肯定的,因为从不说话,偶尔动一动嘴唇,也不是为了说话。从不睁开眼睛,不需要这么做,也做不到了,如果我要“看见”什么东西,也不需要这两个奇怪的小洞洞。

我的心很活跃,期待某些嘈杂的声音再加把劲儿,它们越吵闹不休,我就越激动,仿佛新的希望地动山摇地快要来了。

青草的响动,蚯蚓的蠕动,蚂蚁的爬行,蛇、老鼠在地洞里翻身,雨水刺透泥巴——基本上是这些东西制造的响声。它们离我非常近。蚂蚁经常在我的脊梁上活动,我的身体支架还没有完全垮塌,对于这些小玩意儿来说,我在它们眼里,尤其我的身体刚被“填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对它们来讲就是一座大山。我也深深自信,我很健壮,挺拔又高昂,如果我倒在什么地方,一定会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它们就在我这样一座大山上活动,身体成了它们的游乐园。但是无所谓,希望它们可以令我更加烦躁,只有充分的烦躁才能激发我沉睡了很久的知觉,我现在只有一部分还很活跃,更多的思维困在某个“容器”中,大部分往事也腐烂了,这倒无所谓,我不打算再去想念和拥有它们,只想伸头到外面吸一口气,再回来躺着也好呢。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在这些声音里,一会儿感到幸福一会儿又不幸福。

我能感受到,太阳晒在地面上,一只乌鸦的舌头好像被阳光烫过,叫声更沙哑,它停在树杈上,懒洋洋地收着翅膀,像一颗拉长了的眼珠子。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儿虽然是荒郊野外,地处偏僻,我这个地方更不平坦,可在我居住的最上面那个山坡上,到处都是纯白色和粉白色的野杜鹃。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野杜鹃什么时候开,春天刚刚冒头,寒意未消,他们就匆匆赶来了,就会从我的旁边经过,有时浑然不知地踩在了我的房顶上(也可以说踩在我的脑门儿上)。我就会听到各种不同的音调,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语言。一些女人的嗓音,又尖厉,又细,又嘈杂——啊,嘈杂,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事和无意中给我的惊喜了,走到哪里,热闹就在哪里,我恨不得她们干脆别走,就在附近多驻留一些日子。我等待被更多的声音激醒。

她们闹得还不够大声。

我想伸头到外面看一下,目光在山脉的草木上过一遍,我会很满足。我一定是在人间没有活够就死了,才会遗留这么多向往。

(现在,不知季节)

半夜,听到柴火燃烧的响声。有人在上面杀鸡,一只模模糊糊的白色鸡影。看不清杀鸡人长什么样子。他们一共两个人。

“老者。”我只听懂这两个字。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猜想他们两个上错了坟。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已经被陌生人跪着哭了很多回了。我提醒自己像从前那样享受各种角色,随便他们喊我什么,外公,爷爷,父亲,或者丈夫或者儿子,也或者情人,反正总有人上错坟。可我很排斥他们喊我老者或老人家,我才五十多岁,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老者的年纪。

可那个声音不停地在重复:老者、老者、老者……

我想塞住耳朵。

说来也奇怪,我觉得我的身体又是完整地存在了,感觉到耳朵的存在,想起它很久以前的样子,耳垂肥硕,人们赞美它是长寿和有福气的象征。如果我的手还能具体摸到耳朵,我就抓一把蚂蚁填进去,蚂蚁们经常在我身上活动,却从不进入我的耳道。这个时候真希望蚂蚁们赶紧行动起来,用它们的细脚像暴雨那样踩动耳道,这样才能掩盖“老者”这句呼唤。这儿山上哪怕一个不起眼的石头都比我的年岁大,我凭什么要当一个老人家?

我翻了个身,有几只蚂蚁从我的脊梁上摔下去了。有一只蚂蚁滚落在耳门口,它迷路了,真是太好了,它爬入耳道,它很慌乱,我要感激它这么慌乱,也感激我的耳朵很灵敏,它踩在耳道上,细密的脚步暴雨般洒落,很勤快地在耳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脚步声“咯咯咯”地笑起来。我笑得快要听到自己真的在笑。

蚂蚁找到出路时,我才停止笑声。十分疲倦。我要让自己好好睡一觉。也终于没有听到再喊“老者”。他们跑到离我远一点的树下去了。我能察觉到,这两个人心里为了某件事伤着脑筋。

“通过有水的道路来,乘竹船来。

“通过有蕨苔的地方来,迈开双脚来,追白色雄鸡步伐来。

“通过高山来,通过悬崖来,通过山边大路来。

“有雾的地方睁眼睛。

“有水的地方穿厚衣。

“酷热的地方丢衣衫。

“严寒的地方裹蓑衣和披毡。

“有白光的地方是你想看的星辰。

“有红光的地方是你迷路之境。

“有灰光的地方是惶然之地。

“有黄光的地方是禁锢之地。

“而你不在所有的光中,你在黑暗中。

“你也不在黑暗中,在惶然中。

“你也不在惶然中,在深沉的无界中。

“你也不在无界中,你在冥冥之中。

“现在你将醒来,你将有影,你将有形,你将有声,你将有情,你有白鸡一只,竹船一条,白马一匹,桃弓一把,柳箭一扎,你将富有,你将通达,你将伸出双臂,推开眼皮醒来。

“现在你将醒来,跟着我醒来,听着声音来,过了流水之境,上了高山悬崖,翻过峭壁绝地,白马在大路边等你来,你骑白马来,你闻雄鸡声音来,你背弓箭来,你无所畏惧而来,跟着我来,听着声音来。

“你将醒来,无所畏惧而来,带着情义来,带着责任来,带着无限的福气来。

“你的孙儿喊你三声,你将听到两声。

“我喊你三声,你至少听到一声。

“我用我的方法和你的语言邀请你来,通过悬崖和流水来,通过宽路来,绕开乌云来,拨开大雾来。

“我用我的方法和你的语言邀请你来,你的孙儿邀请你来,你的至亲怀着敬重等你来。

“跟着声音来,不要犹豫,不要回头,从陈旧中醒来。”

(春天刚来那会儿)

我要诅咒那个女人,她本来是我的女人,我应该爱她,可现在不这样想了。就像她那么狠心对我一样,我也要狠心对她。我要诅咒她。

当然她在我旁边那会儿,我没有表现特别愤怒,害怕被她看穿心里的想法。我们两个正式“谈判”那天,我钉子似的将自己戳在椅子上,故意跷起二郎腿,使她看到我的样子多么满不在乎,多么快乐,多么骄傲也无所畏惧。我希望她自己后悔了,不闹了,留下来好好过日子。我没有任何错处,我很看重跟她的这一段生活,是她自己想要结束舒服的日子,所有的怨言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她对我的要求太多了,简直多不胜数。人为什么要热衷于对别人有各种要求呢?何必呢?我很宽容,我希望她知道这种容忍是有限的,在别人那儿,她根本不可能获得这么多。她应该跟我道歉,并主动认识错误。我可以原谅她的冲动和某段时间的烂脾气。

我故意漠视着,谈判的时候,我都没有拿正眼去看她。

两个儿子跪在地上,邋邋遢遢的样子,像我们从前无限憧憬的美好生活里留下来的两个烂摊子。他们最近的一段时间,因为我不管(一直也很少管他们),她也不管,他们就穿得特别难看,又脏又乱,脑袋上的毛都炸了窝,往他们妈妈跟前跪着,跟两小堆破烂没啥区别了。他们哭着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爸爸,不要离开我们两个,不要离开我们家。他们说了一堆“不要”,说得我都快生气了,觉得很没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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