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肯快跑×老狗(短篇小说)
作者: 江洋才让1.仲肯快跑
仲肯一下子从墙上跳过来。
不小心踩了野狗的尾巴。
野狗汪汪汪地哀叫几声,龇着牙。
即使天还没亮透,也能看到它牙上的白和雪山上的雪不同,也和墙上垒着的白石头不同,更不用说那糌粑口袋里的白糌粑,这最耐饿的粮食,还有混合在糌粑里的白砂糖。即使狗叫过了,收拢口袋布般耷垂的上嘴皮,呆愣一小会儿,望着仲肯摇起了它的狗尾巴。尾巴像是一根牛尾掸子,在空气中扫扫,要说它能净化空气很难,可要说它吸引了仲肯的一部分注意力倒是真的。
仲肯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把手指竖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脸上焦急的神色暴露了他是逃出来的。你呀,别再叫了。这要是让村里人看见,我该怎么办?仲肯脸上的表情即使被天的黑掩住,可野狗却是闻出来了。要不怎么说,它能闻风辨色,嗅着那道轨迹它能追着你跑上一天,不不不,整整一个月也追着你。仲肯突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脚已经把他带到了路上。脚板一前一后,轮番交替,声音啪啪啪的一点也不矜持,不像是悄悄逃出来的。更不像是一个仲肯,也就是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做派。嘻,还哪门子做派不做派的。要知道祸到临头,大事不好,哪还有什么心情管什么做派不做派的,就差没有插上翅膀,恨不得飞起来,飞走。
仲肯看着野狗,跟在他后头,就骂咧咧地赶走它。所谓野狗在这里指的是没有人豢养的狗子。所以,打它一石头不会有主人找上来。可问题是一石头下去,野狗肯定会哎哎地叫唤,叫唤声肯定会引起其他狗子的狂吠。其他狗子一狂吠,肯定会把村里的牛吵醒把村里的羊也吵醒。村里的牛醒了羊醒了就会踏圈,那蹄子噗噗噗地激起带着灰尘的声音,很快就会吵醒屋里头的人。人醒来肯定会去牛圈里看看,去羊圈里看看,然后,听着狗的狂叫会好奇地走出院子,再看,就看到仲肯站在石板路上,就会上前问,仲肯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走呢?很快就要开格萨尔说唱现场观摩会了,你可是我们村唯一的仲肯,你要是跑了,这场观摩会其他仲肯来了,你这不是丢咱村的脸嘛?仲肯想到这里,赶紧噤声,捂住嘴,然后,朝野狗踢踢腿,向村外走去。他想到老婆这时候还睡着,刚才出来的时候,他悄悄地看看她,再看看她被窝里三岁的儿子。再看看屋里的陈设,而后看看自己的说唱帽子仲霞。说唱帽子仲霞就在立柜的橱窗里待着。一看到仲霞,仲肯转变方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开橱窗,立时,他感到仲霞动了一下。
仲肯吓得不轻,如果说仲霞动了一下,那说明自己脑子有问题,他把仲霞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就听到仲霞说话了。
仲霞好像感到了他的处境,轻声说,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后天的盛会怎么办?仲肯愣了一下,嘴里轻声说道,我不走难道要待在这儿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还不是丢我一个人的脸,全村的脸都会被我丢了,所以,你就别说话了。我知道一顶帽子说话必是我的臆想,回归你的橱窗待着,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仲肯确实想出去躲几天,等到现场观摩会结束后再回来。他赶走野狗后,一个人沿着村里的石板路走到了村头的土路再由土路踏上了蜿蜒的山路再下山来到了全是路的地方。天亮了,太阳把光洒下来,问候第一个看到他的人。仲肯觉得自己绝对是那第一个。刚才,他看到太阳露头的时候,就问候太阳来着,你早,请把你的光带给全世界吧。太阳越升越高,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肯定是不可以的。他回想着自己到底要逃向何处,既然到了这里肯定不能没目的地瞎走,像一头走丢的牛和一只走丢的羊甚至像一匹可怜的马。
仲肯想起来了。
仲肯想起了什么?
太阳轻轻地将光丢在他的肩上、额头上。仲肯想起自己的窘境。当一个仲肯突然发现脑子里的格萨尔王说唱被清空,那意味着什么?这对于一个仲肯来说绝对是噩耗。
那一天,村长找上门来。村长手提一串檀木念珠,嘴里刚开始哼着一段民歌的曲调,见到仲肯立马转换成语重心长的话语。
村长说,这次格萨尔说唱现场观摩会很重要,在我们村召开,县里投了不少的钱,还请了电视台的人拍电视,你可要为我们村争光啊!
村长见仲肯呆愣如羊,又说,你要好好地说唱,这几天,可要保护好你的嗓子,不要吃辣子,到了那天用你清亮的嗓子把全场给震一下!
仲肯记不起格萨尔王说唱的所有内容,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有人问这是为什么,他无言以对。他想了好久,决定搞失踪。太阳把他的身子晒得暖融融的时候,仲肯已经从那片全是路的地方走到两山之间的一片草场。以前,他放羊的时候,时常光顾这里。现在不常去了,却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放着羊惬意的走动。他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在搞跟踪。仲肯有了这感觉心里立时慌张起来。他想象也许是村长也许是自己的老婆或许是村里别的什么人,想到这儿,他猛然回转头。脑后的世界立时变成眼前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嘛,如果说有什么人跟上来,肯定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曲塔才仁。这家伙考学考不上质疑人的本事却见长。他时不时就会找仲肯,仲肯记得他总是问是谁教会他格萨尔王说唱的?仲肯回答,没人教。只不过是放牧时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大脑里就有了很多部的格萨尔王说唱。可现如今,脑子里好像是刮起了一场风暴,一夜之间判若两人。仲肯有点恨曲塔才仁,当然他更恨自己。猛然间,就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宛如一群藏野驴踏地而来,颤动从地表过电一般传递他骨头上。
仲肯一惊,然后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向青草掩着的土洞跑去,那条野狗突然汪汪汪狂叫着蹿出来。仲肯揪着它的头皮将它拉入洞,钳子般的两只大手箍牢狗嘴,不让它发声,嘴里小声说道,你这黑皮白斑狗,真的好无赖,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嘛,你怎么又跟来了?
野狗嗓子里发出哎哎的嘶嘶声,试图从他的左臂下挣脱出来,仲肯夹得更紧了。他听到那阵宛如藏野驴踏动地表的脚步声,停在土洞的上方。这样,这些追来的人就站在他的头顶开始说话。有人说,肯定不是走了这条路,一开始我们就追错了方向。还有人说,就你能,难道你是狗,能闻到仲肯的味道不成?又有人说,不是这儿,从这看过去一览无遗的,也没发现个人影,更不要说早早就跑掉的仲肯。
随后,他听到了曲塔才仁的声音。方才我明明看到一条黑皮白斑狗过去了,可转眼之间就消失了,难道它钻到了地缝中?更让仲肯想不到的是,老婆的声音也冒出来,昨晚,村长告诉我,你老公状态不对,你可要留意了,别让他出什么事。没承想,这一大早的,他就消失了。
仲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怎么说呢,老婆一定很紧张,心里绝对像是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刚开始,他确实想写几个字,留到桌上,可后来一想,老婆一定会把纸条交给村长,所以,他只能咬咬牙跺跺脚,心一横,什么也没留。仲肯继续竖起耳朵听洞外的动静,老婆和曲塔才仁的对话变得稀碎,好像被一阵风带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力气就泄了,整个人好像瘫软了下来。他拉着野狗的身子爬出土洞,太阳在天上散射着热焰,草原上的草似乎被烤得发出细密的声响,嘶嘶嘶的,好像什么在漏气。老话说得好,谁直视太阳的眼睛,谁就是在给自己的眼睛找麻烦。
仲肯低下头,忽然看到野狗一点声息没有似的静静地躺着。他扯了一下野狗的后腿。又一下。野狗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皮毛被风吹得抖颤,好像它的灵魂溢出了身体。
野狗死了?仲肯一下子慌张起来。他提起野狗的前腿,将它的身子甩来甩去,醒醒,喂喂喂,你怎么不汪汪了?这个时候,如果你汪汪也不会暴露目标,可现在你却闭着眼闭着嘴,好像吃了万能胶把嘴给粘上了。太阳静静地照着一切,万物闪闪发光,有些时候,只有安静下来才可能获得一些灵思。
仲肯哇哇大哭起来,他不是哭野狗,而是哭自己怎会如此的倒霉,不但忘记了脑子里最金贵的东西,还背上了一条狗命。太阳掩在了一朵云里,他开始用手刨一个坑,眼泪哗啦啦地从脸上滴下来,滴到自己刚挖出来的一个浅坑里。这个时候,他又发现自己出了状况:竟然忘记了口诵的经文。换在平时,他时不时会咕哝上那么一段,可现在看着野狗的尸体嵌入浅坑,而自己却念不出半句超度的经文。
仲肯又哭了起来,直到哭得嗓子有点哑了,他才把土掩在野狗的身上。这么一个浅浅的坑,却让他晓得自己不只是忘了格萨尔王说唱,而且还在忘记自以为记得最牢固的东西。
仲肯再次想哭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没了眼泪。干号刮擦着空气,刮擦着自己的耳膜,直到干号从嗓子眼里撞上岩壁而后回弹到身上,再飞向眼前的三间土房。土房是在路口出现的,要知道这儿本来是一个小卖部,早年间,阿爸瞅准了这个地方。仲肯记得阿爸拉着他的手,那时他还小,鼻涕条从鼻孔里探出来,好像一只躲在山洞的绵羊走出来。那时候,阿爸就说过的。你看,这里有三条路,每一条都通向一处要紧的地方。左边是通往萨麻的,右边是通往萨闹的,这一条嘛,却是通往向尼敦德的要道。仲肯不但记得阿爸使劲地将一口痰吐到青石头上,还记得阿爸在路口撒了一泡尿,像是一条野狗在自己的地盘打上气味的记号。果然,没多久,阿爸就在这儿开了一个小卖部。有人把那个小卖部叫作司机解忧部,也有人把小卖部叫作欢乐牧人之家。反正,仲肯记得阿爸自从干起了这营生,家里的活儿全落在阿妈和他的头上。这一干,就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阿爸觉着自己干不动了,加之仲肯也不打算继承,所以就把店盘了出去。现在,这面貌算是升级了。也不知转手了多少次。总之,现在这家店不仅是小卖部,还是饭馆,还算是一家旅社,因为有一间客房可以提供。仲肯突然明白自己算是被潜意识揪着来到这里的。
仲肯说,我又来了。仲肯说这话的意思当然是在说明不久之前自己刚刚来过,而且还认识店主人怪大叔和怪大婶。怪大叔和怪大婶这外号不是仲肯起的,而是他从店里的意见本上看来的。你看这一句,怪大婶今天表现不佳,阿卡包子里的油明显没前几次足。还有这一句,怪大叔脾气冲,态度蛮,人最起码要做到始终如一,不能一天阳一天阴,凉了大家伙的心。当然了,油腻脏污的意见本依然挂在墙上,瑟缩在仲肯的背后,黯淡无光。仲肯意识到自己的后脑勺对着意见本,而鼻子正冲着怪大叔。怪大叔没意识到仲肯的来临,和一个月前的目的完全不同。
一个月前,他纯粹是被怪大叔请去说唱《格萨尔王传》,这间店子里坐着十来个人,仲肯就给他们说唱了一段《霍岭大战》,这是老段子了。可现在,说出来怪大叔完全不会相信,怪大婶也不会相信。当然,也没有必要对他们讲出来。
仲肯买了一堆的零食,算账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乘法口诀,五七得多少来着?原本除了说唱,他最拿手的是乘法口诀,可现在他一点也想不起乘法口诀是什么时候从大脑中逃逸出去的。仲肯想哭,怪大叔见状用犀利的眼神盯着他。仲肯说,我想不起乘法口诀了。怪大叔说,这怎么可能,你的脑子里能够装下二十部格萨尔王说唱,怎么会容不下那么一点点的乘法口诀?仲肯说,我还想不起全部格萨尔说唱的内容了。话不经意间飘了出来,仲肯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就听得怪大叔和怪大婶异口同声,怎么可能呢?你又说笑了。说完,他俩面面相觑,交换眼神,只见仲肯尴尬地将那堆零食装到糌粑口袋里。也没多少,就是一把水果糖,零散的小饼干,五颗巧克力,四根棒棒糖。刚开始,他把糌粑口袋藏到藏袍里,做到了好像他没带任何的食物。要知道他并不是喜爱吃零食,而是紧张的时候,他需要不断地往嘴里塞一些嚼着,嚼着,好像能分散注意力,不去想那些让他痛心的事。
店子里又进来一些人,车子在店外激起的灰尘从门里进来,落在店里的桌子上,手指一划就能在桌面划出一道痕迹。几个人围坐着一张方桌,确切说是四个人,为首的显然是那个女的。女的戴着一副眼镜,她不动声色地叼了一根烟。坐在旁边的一个长发男赶紧用打火机打着火,帮她点上。另两个男的也是长头发。倒是这个女的是短发,深深地吸一口烟,而后缓缓地将烟雾吐到空气中,好像要置换店子里的空气。
仲肯耳朵里立时传入这些人的谈话声。一个男的说,这次我们出来已经做足了前期准备,绝不能再输给二组。又一个男的说,就是,上次主要是我们没有做好准备,所以让他们领先了。另一个男的说,别说了,背后议论人没什么意思,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行了。短发女发话了,也不要搞得跟上前线似的,正常工作,心态一定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