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往事(中篇小说)

作者: 余耕

刘季在沛县的声誉日隆,四处都有他的传闻,说他满腹学问,还有一副好口才。消息传到沛县主簿萧何处,萧何轻摇羽扇,脸上露出鄙夷之色,说刘季只会在街头卖弄口舌,所言所语尽是些浮夸牛皮,遑论学问和口才。

萧何已经习惯了沛县人提到学问和口才,都会想到他萧何。如今冒出一个刘季来,跟他争抢风头,萧何颇为恼火。刘季上不知周礼,下不晓春秋诸子,把他跟学问扯上边,萧何觉得可悲又可气。萧何一旦生气上火,就会便秘,便秘后腋臭越发严重,晚间宽衣时熏得书桌上的兰花都耷拉着叶子。萧何的腋臭与生俱来的,臭到接生的稳婆吐了他一身。萧何他娘有洁癖,偏偏生出一个有腋臭的孩子,每回给他喂奶,都得把两个鼻孔塞满艾草。萧何出生三年后,他家方圆的三街五巷没有鼠害,甚至连蟑螂臭虫都绝了踪迹。儿时,小伙伴们都不跟萧何玩耍,嫌他身上的味儿呛人。小伙伴们嫌他也就罢了,萧何家养了七年的花猫,最后都被萧何的腋臭逼得离家出走了。唯有家中一条黄狗,始终与萧何为伴,不离不弃。腋臭并非一无是处,夏天蚊虫肆虐时,萧何便能坦然处之,无论他睡在哪里,都是蚊不叮虫不咬。无人陪伴的萧何只好独自读书,积攒了一肚子学问。读书渐多,萧何得知麝香能掩腋臭,便觅得三钱麝香装入两个香囊,缚于两侧腋下,腋臭顿消。因两侧腋下绑缚香囊,萧何平时常做掐腰状,以避免双臂垂下,把自己胳肢笑了。熟睡后,萧何便无法自持,翻身时经常把自己胳肢笑醒。

麝香香囊缚于臂膀上,经常会顺着手臂滑落下来,丢失香囊事小,掩不住腋臭就会出大丑。萧何苦思冥想后,在两个臂膀之间拴上一条绳带,浑像女人的抹胸。虽说此举不雅,萧何却也顾不得许多,掩住腋臭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麝香虽有奇效,药效却有天数,须七天更换一回。起初,萧何将换下来的香囊随便丢弃,结果引来路人恶谤。打那之后,萧何只好深夜出门,将替换下来的香囊埋于柏树之下。凡是埋有香囊的柏树,往往枝繁叶茂,历经数千年而不倒,后人称之为汉柏。

因麝香价钱不菲,萧何日常不得不节衣缩食,积攒钱财来购买麝香。旁人还道是萧何简朴,其中缘由只有他一人知道。腋臭之人,是闻不到自己的腋臭的。深夜之时,萧何常常举臂嗅之,嗅来闻去似有一股隐隐的谷香味道。萧何出任沛县主簿之后,随身携一羽扇,一年四季不离手。不知情者谓之雅,其实,他摇羽扇只是为了嗅探自己的腋下有无谷香味道。

在萧何心里,刘季是他最大的劲敌。而在刘季的心里,萧何只是一个屁。

刘季吹牛的时候,眼神绝不四处乱撩,他只逮住眼前一个人看,瞪着眼前这个人的眼珠子看。被他瞪着看的人,起初心里有些发慌,因为刘季吹牛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的声音配上很大的眼珠子,很是骇人。刘季的牛皮吹到一半的时候,被他盯着看的人就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委顿状。听者委顿后,刘季愈发信心大增,口吐莲花,牛皮一个比一个大。其实,眼前的听者之所以低眉顺眼,有大半原因是刘季说话喷唾沫,听者担心唾沫星子飞进眼睛里,只能半闭着眼睛做低眉顺眼状。遇到有人说话喷唾沫,一脸懊恼走开是很不礼貌的事儿,沛县历来盛行气度和雅量,谁都不敢丢下气度和雅量的面子不顾,就算低眉顺眼以蔽之,人们也是于心不安的。

遇到响晴薄日的天气,刘季吹牛的时候能把眼前喷出一条彩虹。为了能让彩虹更持久一些,刘季只能一个牛皮接一个牛皮往下吹,一直吹到精疲力尽,日落西山,才肯罢嘴。所以,沛县的人都愿意听刘季吹牛,而不愿意听萧何吹牛。原因很简单,刘季能吹出彩虹,萧何把嗓子撕扯哑了也没有吹出过彩虹。在色调稀缺的沛县,彩虹是无比养眼的。沛县人能够在彩虹里面看到富贵人家的黄色、酒肆家的朱色、秧苗的绿色、桑葚的紫色,而令人生厌的黑白色却不在其中。沛县人讨厌黑白两色,因为官家着黑色,死人才着白色。刘季曾经给听者普及过颜色的知识,他说飞虫着黄衣便是采蜜的蜜蜂,飞虫着黑衣便是吃屎的苍蝇,一甜一臭全仰仗颜色。

自此之后,沛县只有雨天,萧何才能潮湿亮相。萧何虽是个鸡胸,胸中却无沟无壑,他只肯辅佐沛县令一人,容不得其他人物争自己的风光。沛县令是个柔弱之人,曾经劝萧何不要跟刘季争口舌之利。萧何岂肯善罢,他搪塞沛县令,说自己肺热焦躁,雨天说说话正好以湿气润之。沛县令于心不忍,最终道出实情,说自己曾与吕公同乡,并答应吕公重托,年后准备委任刘季做亭长,统管泗水。吕公乃吕雉之父,便是刘季的岳父。

萧何闻听,心中更是不悦,刘季聚众善说,已经网罗沛县民众若干,一旦再在官府任职,加上其岳父与沛县令有同乡之谊,日后沛县岂不成了刘季一手遮天。冥思一夜,萧何祭出一招,对沛县令说刘季有谋反之心。沛县令脸色骤变,问萧何要证据。萧何说半数沛县民众可以作证,刘季公开声称“着黑衣便是吃屎的苍蝇”。

沛县令听后,汗透官服,把一件黑色官袍浸得水淋淋的。官服浸泡汗水后,被拉大了一号,前后裙摆坠到地上。沛县令在屋里来回踱步,思虑应对之策,官服裙摆拖在青砖地上,用汗水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之”字。沛县令在地上写第十个“之”字的时候,脚踩到前裙摆上,把自己摔倒在地上。萧何没有上前扶起沛县令,因为他知道沛县令此刻心中已然慌乱,他慌乱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知,无论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是浑然不觉的。萧何往厅堂外走去,路过沛县令身边的时候,甚至还踢了他屁股一脚,沛县令只顾着自己懊恼,对萧何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

沛县的晴天是属于刘季的,因为他能喷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彩虹。不停地说话很费精气神,遇到阴天下雨,刘季便会在家歇息休养。刘季的老婆吕雉善吹埙,埙音过处,无物不伤。吕雉嫁给刘季后,发愿只为夫君吹埙,而夫君只有雨天才在家中安歇,吕雉也只能在雨天为其吹埙。每当埙音响起,家中的牲畜都会忘性倾听。刘季家中殷实不足,寒薄有余,家畜也无非是一头老驴两头猪,另有鸡鸭十余只。雨天萧瑟,埙音悲凉,每每埙曲奏起,猪和鸡鸭只会凝神倾听,老驴则不同,会伤心落泪。奏至高潮时,老驴不仅涕泪纵横,还会和音伴驴鸣。自此以后,雨日驴鸣渐成风尚。

刘季也喜欢老婆吹埙,大概是心中骄躁之气太盛,依赖这埙音中和心气。呜呜咽咽一曲埙音罢了,刘季心中的骄躁之气下来了,另一股淫荡之气升腾起来,夫妇两人便搂作一团行房事。雨天行房事有一个好处,行到快活处就算是喊破天,也无人听到。别人家行房事,大都是女人喊叫,刘季家中的房事却是刘季叫喊得最凶。刘季叫喊也不是全无章法,兴起时,刘季会吟唱《大风歌》:

大雨起兮埙飞扬,

十里沛县兮狗肉香。

萧何一直想要一柄剑,但是私藏刀剑利刃是死罪,而且好的铸剑师全都被军队关起来了,只为军队铸造武器。整个沛县只有七柄剑,沛县令一柄,五个亭长各一柄,还有狱吏曹参有一柄。曹参人缘极好,经常把剑借给四周邻里劈柴,所以他的剑是最烂的,剑身两面全是缺口。曹参倒是经常打磨,剑身的缺口经过打磨后变成了锯齿,问他借剑回家锯木头的人更多了。

萧何是文官,没有佩剑资格,可他一直想拥有一柄剑,觉得有安全感。于是他说服沛县令,要兼任沛县典狱长,做了典狱长就能拥有一柄剑。报告打上去半年,想必最近就该有批复。批复越近,萧何越想早日佩剑,他便冒险从买麝香的储备金里拿走大部分钱,再伪造一纸准许铸剑的公文。沛县只有一个三流的官方铸剑师,名字叫周勃。周勃会铸剑,也会制弓,还会吹喇叭,沛县凡是有婚丧皆能看见周勃的身影。周勃是一流的吹鼓手、二流的制弓师、三流的铸剑师。

青铜剑的图样是萧何自己设计的,剑长三尺三,剑柄以桃木镶裹,桃木上再镶嵌他的一颗龋齿。这颗龋齿是萧何成人后脱落的第一颗牙齿,他没舍得扔到房顶上,怕乌鸦把自己的龋齿吃掉,便整天放在手心里把玩,天长日久把龋齿玩出了包浆。因为瞅着焦黑的虫洞不舒服,萧何便熔了一点金水,倒进虫洞,于是,龋齿上有三种颜色:牙白、浅褐、金黄。把玩日久,倒也很像三色玛瑙。所以,萧何决定把这颗龋齿镶嵌在自己的第一柄青铜剑上,以防丢失。

青铜剑图样交到三流铸剑师周勃手里,周勃说做不了这么长的剑,还说剑长超过三尺容易断。

萧何说青铜里面掺一点铁,剑就不会断了。

周勃撇了撇嘴,他最憎恨外行人指点自己的专业了。周勃的三样技艺中,因为铸剑痛恨的人最多,虽然七年来只铸了七柄剑,七个剑主都是他憎恨之人。其次憎恨的人是来制弓的,虽然他只制过六张弓,六张弓主也都是他极为厌恶之人。至于吹喇叭,周勃只厌恶一个人,那就是吕雉。不管婚丧嫁娶,每每吹完喇叭,都有好事之人问周勃,汝与吕雉,谁更胜一筹?

周勃往地上甩着喇叭里的口涎,说大丈夫岂能与一妇人较高低。

说归说,周勃绝不肯在吹奏上被人诟病,此后愈发苦练狠吹。数年之后,周勃因为发奋过猛,把自己的两颗门牙吹成了龅牙,牙齿的半截暴露出唇外,风吹日晒加冶炼炉火烘烤,他的两颗门牙半截是灰黑色,半截是乳黄色。

萧何见周勃面有愠色,便道,我乃官家铸剑,你若是偷工减料,当心被治罪。

周勃打开龅牙,哈哈朗笑道,天下刀剑都是官家所铸,你吓唬鬼呢!

萧何无奈,说你只要加一点铁,剑断了跟你没关系,断了就当短剑用。

周勃摇摇头,指着石槽里的一柄剑坯,说三年总共收了两斤铁,全用在刘季的剑上了。

萧何拎起刘季的剑,上下打量一下,估摸着顶多有三尺,想到自己的剑比刘季的剑长了三寸,心中不免得意起来。萧何对周勃说,泗水亭长的任命批文尚未下来,刘季就敢铸剑,这是谋反。

周勃皱了皱眉,小声问道,敢情萧何大人的铸剑批文便是真的吗?

刘季到周勃处取剑的时候,是一个正当午,烈日曝晒,整个沛县像是一座火炉。刘季脱掉长衫,赤裸着上身走在沛县的街上,希望街上的人们能够看到他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颗黑痣。偏巧赶上天气太热,人们全都龟缩在家里,刘季一路上只遇见五六个人。虽说人少,刘季还是想光着膀子,因为从明天起,他就得走马上任泗水亭长,作为官家人得有官家的体面,不能再光着上身在大街上晃荡了。刘季不屑于农活,又不肯习武健身,身上没有半点腱子肉,他光着上身纯粹为了展示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颗黑痣。其实,二十八颗黑痣中只有三颗是真的,二十五颗是他后来文的。文身这事儿要从三年前的夏天说起,刘季正在家门前一棵柳树下歇凉。忽然间,远处走来一位衣袂飘飘的游方术士,术士身形修长,边走边吟唱时下流行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柳飞扬,

烈日当空兮晴朗朗,

伸手不见兮是庙堂。

术士走进柳荫下,看到袒胸露怀的刘季,便口称奇人。刘季知道术士们行骗的路数,他斜睨着术士,见他两只宽大袍袖鼓起并抖动着,同时发出“噗噜噜”的声响,显得与众不同。刘季问术士袖子里藏着什么?

术士轻描淡写答曰,袖里乾坤。

刘季懒得搭理游方术士,怕中了他们的妖术,便斜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游方术士自觉无趣,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简书,对刘季说,如若参透简书上的要义,汝便是掌管天下之人。

刘季自幼不习正业,一心建大功、立大业、说大话、吹大牛,游方术士所言倒是他喜欢的调调。待刘季睁开眼,已经不见了那术士,只有地上一卷竹简。刘季粗通文字,展开竹简,只见上面画满了星星点点,却不见一个文字。刘季看着看着便觉得头晕,遂将竹简伏于胸口,沉沉睡去。睡梦中,刘季梦见妻妹吕嬃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在给自己缝一件麻衣,妻子吕雉走进来,问吕嬃为谁缝衣服?

吕嬃颟顸地回道,衣服缝好了,谁穿着合适就是谁的。

在一旁的刘季心里清楚,这件衣服是吕嬃为他缝制的,不知道她为何不敢说出来。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刘季睁开眼,发现眼前又来了一位术士。这是一位矮一点的胖术士,刘季猜测这位是蹲点的术士,因为游方术士应该是瘦子。刘季坐直身子,竹简滑落进手中,胖术士一阵惊呼:奇人啊!奇人!

刘季来了兴趣,说刚才过去一位术士,两个大袍袖子里噗噜噜鼓着风,也称我是奇人,我到底奇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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