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短篇小说)
作者: 言隹(香港中文大学) 推荐人:黄钰萤推荐语:黄钰萤(香港中文大学)
故事以大雨和无人认领的彩票为开端,是非常巧妙的设计。作者一方面为父亲下岗这件事提供了一个相对宏大的历史背景,另一方面以非常短的篇幅交代了南方县到底是怎样细小而沉闷的地方,留下一个问题:在这个小地方里,如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到底裹着怎样既微不足道又非常沉重的人生?除了作为“我”及一家重要的回忆场景之外,大雨、彩票以及后来的动物园也是运用得当的伏笔。这三件事对故事的重要性在后来才慢慢被揭开,这些看似宏大及非人性的事件、地点与“我”的生命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线都收束到父亲身上,为这些“大事”一下子增添了感情的重量。这是一篇设计得相当精致的故事,叙事巧妙而不失真挚的感情,语言运用富有生活气息,实属难得。
01
一九九几年的夏天,南方县发生了三件大事。六十八年来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冲垮了横江大桥。暴雨来的那天晚上,南方县开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彩票奖金,八千万,无人认领。第三件最重要,我爸下岗了。
在暴雨前的三天,我爸光荣下岗了,丢了铁饭碗。我妈先是沉默,石像一样直愣愣地看着我爸,希望我爸和往常一样开了个玩笑。但是我爸那次没有笑。我妈是个裁缝,她有裁缝的直觉,谁家男人出轨和谁家堂客婆婆不和,和量体裁衣一样,她扫两眼就知道,这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当时她正在找她的老花镜,我赶紧递给她。她慢慢戴上眼镜,双手平搁在缝纫机木板上,目视前方,好像在想什么细节。一辆拖拉机乌拉乌拉地拉着一车鸡仔路过,“库达库达”,一大股鸡屎味扑面而来。我妈说,都是命咯,能有狗屁办法。我爸下岗之后,我妈把我爸的深蓝色工服全都洗好,齐刷刷晾在了门口,一桶接一桶的水染得乌黑。拆掉线,长袖裁成短袖,断掉的袖子拆成抹布,剪碎了就做拖把,大点的就铺在厕所门口当迎宾毯。
这些再也无用武之地的工服很快派上了用场。在那场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中,我家住的菜市场被水淹了。暴雨一个劲地往里灌。门口的下水道坏了,水越涨越高,根本无处可去,往家里侵袭。屋子里的空气寒冷得有一朵看不见的乌云。雨声越来越大,没人注意到电视机的彩票开奖。我妈忙着在窗子缝垫毛巾抹布,水顺着毛巾流到下面的水盆里,啪嗒啪嗒,整个屋子像漏水的山谷,回音不断,洗脸盆,洗脚盆,洗菜盆,接满了,就倒进储水的大水缸里,装不下的就冲厕所。整整一晚,我妈疯狂拖地,想把水扫地出门。我爸把家里的贵重电器都给罩起来,搬离地面。
水势滔天,我妈裁缝铺里的布被我妈像财神爷一样抱在怀里。我爸说,后来我妈生我抱我都没有这么用力。我爷爷命不错,暴雨前十天阎王爷就收走了他,在家里的床上,半句话没留,眼睛闭上,双手平放在胸前,嘴角还带着笑。这一点像是我爸杜撰的,不过我也毫无根据,毕竟我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满打满算,活到七十八岁,寿终正寝,爷爷那抹神秘的微笑像是在嘲笑十天后的暴雨,自己早已脱身,去往极乐世界。棺材下土,埋在山上,一览众山小,除非五雷轰顶加上特大泥石流,不然他老人家大可以高枕无忧,长睡不醒。
电闸关了,屋内外漆黑一片,南方县原本只有一条流过大桥底的江,离我家很远。现在整个县汪洋大海,没卖掉的白菜、西红柿和大西瓜与洪水上下起伏。我爸握着手电筒往外勘察情况时,看到水面上浮着一个盆大的黑东西,有手有脚,才发现是只乌龟。我爸赶紧到厨房一看,果然,他前几天菜市场买的食材,不知怎么就跑了。那只乌龟就在我爸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漂走了。
我爸边修电风扇边跟我说。我坐在他组装的矮木凳上啃西瓜。这台立式电风扇是暴雨前一周买的,骆驼牌的,我爸兴高采烈地从超市载回来的,被我妈数落了一顿败家子,家里明明就有台式的电风扇,是我妈的嫁妆,青蓝色的,座架上画着观音菩萨。我妈炒了三天的咸菜来惩罚我爸的“罪孽”。后来回忆起这场暴雨,我妈开玩笑说我爸在天台抱着这台电风扇就像抱别的女人。
这台电风扇的岁数比我还大,按我爸的理说,我该叫它声哥。我嗤之以鼻,继续用西瓜皮涂脸,西瓜水糊在脸上黏黏的,和南方县的夏天一样。只有风扇的扇叶哗啦啦转着,我盯着盯着,视线模糊起来,好像要把我拉回那个下暴雨的夜晚。
02
在我印象里,我爸总是坐在高高的柜台后,伏在桌子上捣鼓各种电器,有时候是电风扇、电视机、座机、照相机,他的头埋在大大的工具箱里,双手从不停歇。他的手很大,和其他男的不一样,他的手指细长,比我妈的更像女人手。我爸的手很厉害,在他手里,没有什么是修不好的。除了那块不准时的怀表,暗金色,看起来沉甸甸的,在我爸手里轻飘飘,像一片羽毛,已经没了光泽。几乎每天晚上我爸都在修那块不准时的表。
小学的暑假,某天半夜起夜。外头亮着个橘色灯泡,我爸低着头修那块怀表。我走过去,趴在柜台上,安静地看他换掉生锈的零件,又装上新的零件,拿针尖大的螺丝刀转来转去,声音在屋子里打转,走不出去。身后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钟表,塑料壳的圆钟,方形的电子表,铁皮的闹钟,小球摆来摆去的木质座钟,还有个会报时的超大落地钟,靠墙站着,每到整点就吐出一只会旋转的彩色小鸟,还会唱歌。它白天不报时,半夜报时,彩色小鸟唱歌的声音刺耳得像粉笔画在生锈的黑板上。所有钟表的时间不一样,嘀嘀嗒,走的速度也不同,有的转完一圈,其他的还只转了半圈,还有的原地不动,生了根。短针像龟兔赛跑里面的龟,每次只挪一小格,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还有一架最奇异的钟表,是倒着走的。那个时候,我晚上躲在被窝里看金庸,渴了就爬起来去倒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脑子里想到会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鞋拎在手上,脚踩在地上凉飕飕的,猫腰扶着墙壁走,直到我辨认出声音由一个钟发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来。厕所昏暗的光线下,我隐约看见这个钟的指针正倒着走,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格就会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声。困意袭来,我喝完水就摸回去睡觉了,隔天就忘记了。小的时候,什么都会惊奇,也什么都忘得快,快乐也是,烦恼也是。只是这个昏暗的响声,一直到我成年之后,却越发清晰。
白天客人会取走自己的钟表,坏了就拿来修,修好了继续用,直到坏到不能修,就丢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我爸路过,看到外观还可以的钟就会捡回来,擦一擦,把能用的零部件拆下来,再擦净,恭恭敬敬收在大工具箱里。有些钟再也没被人取走,那台倒走的钟,一直搁在柜子的最上面,指针落满了灰,一动也不动。
据我妈的讲述,我爸下岗后,不能就这么闲着,得找点事做,就开了个修理铺,再后来我出生了,我爸又把修理铺升级到修理店,我就是在这个柜台上长大的,我妈一手拿针,一手把线头往嘴里含一下,穿进针去。我问,我爸从小会修东西吗?我妈突然停下来,想起了什么,那座塌掉的大桥就是你爸原来的工厂建的。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今天的菜价。我爸原来的工厂,就是我爸下岗之前的单位。我爸是个桥隧工,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桥梁有点防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上报,下岗的通知就来了。紧接着,桥就在暴雨中塌了。暴雨之后,那家大型工厂在一年内就倒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妈回忆道,那座桥刚建那会,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两个月建好了,能不偷工减料吗?我爸下岗后,还想着上报发现的问题,几次到厂子里去都被拒之门外,在保安室留下的条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
塌掉的大桥已经找不到当年的痕迹了,从我记事以来,大桥就在那里。每回我爸骑摩托带我过桥时,他的后背都会立得特别板正,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我爸这么大个人也有心事。那时我才刚上小学,二○○三年。我家开了电话亭,蓝色的,很好看,就在我爸的电器修理店前面,像一个士兵一样,我爸目光炯炯,说这是财神。我妈接了一句,能赚八千万吗?我爸不说话了,他一不高兴就不说话,我妈见状,就说我们家人都身体健康就好。上高中之后,这座蓝财神就倒闭了,人人都用上了手机,我爸也不例外。我存钱罐里的硬币就再也无见光之日了。有段时间,我痴迷于在电话亭打电话,瞎按一串数字,电话会被不同的人接起,接电话的老人比较多,也有的是小孩,但大多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却坚定地相信,接电话的人来自过去或未来,还把我对未来的想象写进了日记里。
我太想长大了,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样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手机,我可以发短信给隔壁班长得最白、成绩最好的男生,让他猜猜我是谁。我可以每天躺在床上,睡到太阳晒屁股,看一整天的小说。
03
二○○八年奥运会的时候,南方县开了第一家动物园。
我的期末考一塌糊涂,书包里装着七十八分的英语卷子,胆战心惊地走进我爸的修理店,想找他签字。我爸正在修邻居的电风扇,看到我来了,抬头看我笑一下,放下手里的家伙,高兴地捏着手里的两张粉红色的票券挥舞,说带我去动物园。我没有把卷子拿出来,我不想破坏我爸的兴致。
动物园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贵得吓人的雪糕。好奇怪,印象里,南方县的夏天永远是炎热的,哪怕下完雨,也只会凉爽一阵。尘土飞扬的街道,没有垃圾桶,所以到处都是垃圾桶、纸箱子和瓜果香蕉皮。头顶黄毛的男生在商店门口抽烟,商店老板大吼“滚一边抽去”,我和黄毛都吓了一跳,黄毛飙了两句脏话,走开了。商店老板是个秃头胖子,脸型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如来佛。我叫他庞叔,他是我爸唯一的朋友,比我爸晚一批下岗,每次见到我都塞给我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双手撑在玻璃柜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声,他总笑眯眯地问我考得怎么样,要不要替我爸给卷子签名,我骄傲地说我已经学会了我爸的签名,不劳烦他老人家了。他拿过计算器,在上面瞎按,“零零零零零,归零”,机械女声显得更加冰冷。也不知道为啥,庞叔的眼神竟然有些落寞,我看着他油亮的头皮,满心羡慕他不用顶着一头像块脏抹布的长头发。
庞叔的胖手按了一阵计算器,觉得无聊,又问我动物园好玩不,我吞了吞口水,说全是好吃的,鸡,鸭,猪,牛,兔子,青蛙,还有三个月大的小羊,对着我咩咩叫。庞叔突然大笑,露出一口天天嚼槟榔的黄牙,说你也太残忍了,不像你爸的女儿。我也笑,说我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门口的冰柜里拿根碎冰冰,说我爸付款。庞叔说,你爸救了我的命,别说冰棍了,你想吃龙肉,庞叔都给你搞来。
后半句是哄小孩的,前半句是真的,我爸的确救过庞叔的命。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雨,整个南方县陷入了海底。地势低的地方沦为海底,庞叔的腿被死死压在倒下来的门下,是我爸用尽力气把他弄了出来,但是错过了去医院的时机,庞叔的腿留下了后遗症,走起来一拐一拐的。长相欠佳,光头,还瘸腿,就一直打光棍,开小商店糊口。他说他是看着我出生长大的,我出生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好得一塌糊涂。我名字里有个“晴”字,我爸我妈都希望我未来的人生都能是晴天。
庞叔经常对我说,你爸啊,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好。我不明白庞叔说的“运气不好”是什么意思。
我上高中,我家从菜市场搬了出来,住进了两居室的电梯房,离菜市场不到一公里,但好像换了一个新世界。搬家的时候,我爸跟庞叔借了辆大的三轮车,把木沙发、木桌、木柜、木凳整齐地码在了车上,最后抱着他心爱的电风扇上了车,让我坐在后面好好抱着“我哥”。
之后的生活,像这辆快要散架的三轮车一样颠过去了。我爸和我妈照常小吵小闹。隔壁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高二保送清华大学了,我还在中游游来游去,自以为逍遥,其实是不知道该去哪。我爸带我去动物园,这是我第二次去动物园,但我爸已经去过很多次了,粉红色的票券装了一个小铁盒。那天早上我把头发洗得很干净,欢欣雀跃地用零花钱买了一根“天价”的雪糕带进去。走到走兽区,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我眼睁睁看到,被保送的男生和一个漂亮女生在一起,对着开屏的孔雀,笑得花枝乱颤。大夏天,雪糕化了,滴在我手上冰凉的,我一口含在嘴里,把棍丢了,又甩甩头发,大步流星跨出了动物园。我爸过了好一阵才发现我不见了,出来时看到我蹲在动物园门口的树下。我抱着膝盖骂我爸,心里却空落落的。又是夏天,手上黏糊糊的,头发打绺,全部粘在后颈窝,闷热死了,阳光打下来,路面滚烫,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爸拍拍我,我扶着膝盖想站起身,整个世界都在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