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文)
作者: 陈元武一
三月给人以舒心和愉悦,因为春天大抵是如此的诱人,像一枚盛满了荷尔蒙的花朵子房,给人一种迷醉和甜蜜的感觉。柠檬花的香气格外的清新,有时在庭院里,能够被它持续的浓郁的香气所陶醉。普鲁斯特笔下的神秘花园,在一个独处的小院里,隔着无采光窗孔的高墙,有两棵树叶发黄的树,将紫色的柔和的天空托住。他听到滴水罐沿淌下的水滴的声音,那底下有一片瓜叶菊组成的草坪,他甚至想象着隔壁花园里的情形:一个红头发的美女,坐在高背椅上,看着书,头发扑过花粉,是薰衣草的那种幽紫的蓝色花粉,扶手椅一边放着咖啡壶和杯子,在院子角落放着一架拨弦古钢琴,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放着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墙上挂着古老的镜框,里头一样有一个女子的幽灵,头发扑着花粉,插着几朵蓝色花,手持一束石竹花。他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一堵无门的实墙对他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但您看到,您其实根本就没走动过。”而他无数次尝试着在夜里赤着脚走来走去,未装百叶窗的窗户对于他只是个摆设,它对他说,其实,我们都一直在陪伴着您,一动不动。普鲁斯特在虚构一个密闭的空间:小房间,对面的墙,无法从那里逃出的窗户,隔壁的花园和美女,蓝色的瓜叶菊和持续不断的滴水声音。他更想象另一个更大的花园:长着各不相同的种种睡眠,如同陌生的花卉,有曼陀罗、印度大麻引起的迷幻的睡眠,乙醚引发的梦呓,有颠茄、鸦片、缬草产生的迷醉,这些花永恒不开,直到“由灵魂注定得救的陌生人来触及花蕾让其盛开,并在长达几小时的时间里,在一个赞叹而又惊讶的人身上,释放出它们的特殊的梦的香味”。普鲁斯特是想象力的大师,他的心灵花园里永远是如此神秘和芳香迷人。
繁花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生命最直接的符号和标志,在户外草地上,不难碰到成片的野花,星星点点,掩在草叶间,密芾的树叶构成了花朵的神秘背景。当早梅凋谢后,长出满枝的新叶,柳树的米芽也纷纷绽放,纷繁芜杂的世界,多半是不可知的,像普鲁斯特所说的那种无采光窗孔的高墙阻隔着的无数小世界里,无数的花朵秘密开放,在量子的意义上,纠缠着的物质的镜像因子,隔着遥远的距离互相对应着并产生作用力,像中微子、波色子、强子和弱子、费米子,在质子般的世界里以微皮米的距离闪挪着,互相迷幻重叠。花朵的香气进入我们的身体,产生了迷幻的电流,并通过脑中枢产生无限美妙的感知。这种电流反馈给了我们的鼻子、眼睛和各种感知器官、神经末梢。地上布满了花朵的碎片,有些凌乱无序,酢浆草的花无一例外让人欣喜,粉红、嫩小,却格外显眼,田字形的叶子也似乎像规整的文字符号,但它们却只是叶片叶子,中间的暗深色叶斑让人想象成了田字。野荠的花简单,明黄色,像菊科的千里光,马兰花则像白色的童谣。蒲公英的花高出叶簇数寸,很好辨认,刺蓟的花野蛮而硕大。食草的羊只喜欢野荠菜一种,对于其他的花视而不见。山羊俯下脑袋,摇晃着颔上的长须,啃着地上的荠菜,门牙切出清脆而持续的啮啮声。羊似乎是花世界里的知己,像蓝堇的苦味,酢浆草的酸味,紫花地丁的清香微苦,和野蓟的多汁鲜辣,婆婆丁的大苦,毛地黄的微苦鲜香,羊的竖形眼睛能够从阳光里看到另一种紫外的光线,它能够在花朵上产生异样的光泽。也许,在羊的眼里,我只是一个移动的长着两条腿的木桩,浑身沐着紫外的光芒。像德·盖尔芒特夫人喜欢的圣赫勒拿岛的宽叶杜英一样,在阳光底下的城堡花园里摇曳着白色多瓣的花朵,夏尔·博尔德的圣热尔韦歌唱团的音乐一般充满着阳光和梦幻的意味。五月的阳光落在院中的柚子树上,新展开的宽大柚叶泛着革质的光泽,因此,将阳光片片反射向四面八方,柚花硕大绵密和杜英花相似,在叶簇间闪烁。柚子花带着甜橙的香气,而杜英花则充满着神秘的幽兰气息。羊的眼睛可以看到散射的阳光中紫外线的部分,蜜蜂的复眼则可以看到更多的偏振光和极紫外光。幽蓝色的花和纯白色的花一样,能够反射极紫外光和紫外光线,人的皮肤能够反射一成的紫外光,衣服则更多。在画家雷米·艾融的眼里,紫外光世界是无比奇特和唯美的,他据此将光和物体分割成若干不相干的部分,重新组合成奇妙的复合体,它将绘画雕塑化,立体化了光和影的效果。花朵一样具有可分割和重组的可能。他说,每一朵花都可以构成一个光的世界,同样,每一缕光都可以改变一个视界的感观。他将云、树木、房子、墙壁和管道打乱后重新组合,由“大部件组成的世界里,需要无数的小部件来充实”。纯红色的光代表着太阳的本色,橘红色的光代表着太阳的温度,而黄色和蓝色则是太阳内部核子的光色,波长随着光谱越来越短,直到紫光以外。红光基本上被植物完全吸收,而部分绿光和黄光则被植物反射出来,白色的花朵则将所有的光反射出来,因此,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与羊眼睛里的或者蜜蜂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也许,野蓟的紫花在羊眼里,只是一片深色的蓝紫斑块,包括它的叶子,这颇刺激到了羊的食欲,羊甚至会将人的衣服反射出来的紫外光当成美味的植物,羊咬住了人的衣服。
二
木荷的花同样是米白色的,厚厚的花瓣则意味着有更多的反射面和吸收光线的能力。木荷树在山冈上站立成孤兀的样子,秀颀而高,但木荷的花让人感觉亲切而迷人,它的香气淡淡的,像含笑花。森林里许多木兰科乔木,木荷是山茶科植物,而厚朴和鹅掌楸则是木兰科,山木兰的花米黄带紫红的蕊芯,萼托也是紫红色的。厚朴花与木荷花期相近,在初夏开放。在山上独行时,除了山风外,蕨草的微腥气息加上松脂的气息,让山风多了些异样的味道。竹子微带着青草的香气,地上的桃金娘也应时开放,桃红色的花轻浮在叶丛表面,梭罗说,这些植物的花朵是地球上最美的生殖器官,它们的繁殖过程优雅得像诗歌和音乐。蜜蜂或者其他昆虫触发了这样的接触,当花粉触及柱蕊上黏性的表面,一部分花粉化为基因的携带因子,与之结合并融为一体,遗传物质交换融合,子房迅速在发育壮大。这个微观的过程能够被紫外光详细记录下来,当蜜蜂看到一团紫外光的污渍残留在某朵花之上时,就知道,已经有同伴来过,并且带走了绝大部分的花粉和蜜汁。
德·康布勒梅夫人喜欢在正午的花园里采花并收集一些羽叶植物,像肾蕨,一些铃兰的长叶子,绶带草的修长叶子能够编织一顶不错的花冠,石楠的猩红色嫩枝、鸢尾花的柔弱蓝色、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和玫瑰,加上一些罗勒和迷迭香的针状尖叶,柠檬树的嫩梢和香茅草,当然,不能缺少橄榄树的枝条。她应该是盖尔芒特城堡里的特别讲究装扮的贵妇之一。然而,她只是一个不算贵族的贵族,或者说是落魄的贵族。于是她极力向往剧场里的包厢,以及包厢里的王妃周围的女人们。她站在那儿,瘦削的身板,细而尖的长腿,她活像只山羊般孤独。公爵夫人们以及王妃的亲信在一旁交谈着,闻着仆人送来的刚刚采摘的鲜花。夫人们因为兴奋而潮红着脸,眉飞色舞着。阳光从不远处的穹顶的曙窗上射进来,彩色玻璃让阳光变得极其复杂而陆离。剧场里昏暗的氛围因为舞台灯光和穹顶的阳光而稍稍改变。猩红色的天鹅绒大幕披垂而下,仿佛红色的盛装大氅,或者是红色的瀑布。星星点点的微光从布幕上反射出来,像满天的星星。亚历山大·加布里埃尔·德康的东方主义绘画中经常表现的那种神秘的,带着朦胧光晕的花朵,在幽暗的林檎丛间闪烁。天幕间堆积着幽晦而泛着微红光的层云,局部松散出一些幽蓝色的天空,但仍然蒙翳着一层薄云。
直到毕沙罗和莫奈的印象主义盛行之后,花卉成了光和影的双重奏,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而主观。柯罗在指导毕沙罗绘画时,给他明确的忠告:你务必在绘画时忘却一切美好的细节,但你必须抓住每一瞬间的光和影。毕沙罗后来的绘画多半是严格的柯罗风格,但他不想完全遵照柯罗的印象主义主张,他更进一步诠释了印象主义的绘画,那就是主观的印象决定了绘画的本质。在莫奈、毕沙罗和塞尚、高更以及凡·高等人的努力下,印象主义的风格得以发扬光大,后印象主义画家们则在他们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将一些非必要的元素去除,而只留下重要的“结构和形式”。像修拉的针点式绘画和凡·高的变幻的曲线条和颜色重构,塞尚的立体结构和高更的重彩色块排列。后印象主义更加强调了主观的元素,不是印象给人怎么样的效果,而是他主观给人什么样的印象表达。凡·高的《向日葵》系列是他勇敢实践的杰出成果,当柠檬黄色和木乃伊褐色,以及铬黄、铬红和纯蓝纯灰纯白相间时,向日葵便鬼魅般复活了,即便过了一百多年,站在它面前,依然能够感受到凡·高的精神漩涡如此复杂而强烈。它是暗示,是无名的诗歌或者音乐,是狂飙式的精神火焰和暴风骤雨式的洗礼。
三
我站立的脚下,是一片松散而泥泞的土地,红色或者灰褐色的泥浆像吸盘似的让我寸步难行。只好远远地看着一片在夏季风暴过后盛开的罗望子花,它浓烈、猩红,星星点点,在类似于金合欢树枝叶的棘刺间闪烁着,这是一片晚云映照过的树林。南方的夏和春天是瞬间转换完成的,因此,春末的时节,暴雨成为习以为常的风景,刺桐花和凤凰木都开过了,夏天便正式到来。合欢花的香气彻夜彻昼地弥漫,甜腻到了极点,蜂鸟和叉尾太阳鸟不时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歇息片刻。紫藤的浓荫下还聚集着别的动物,比如我的猫。橘猫仰头盯着紫藤架上的小鸟,似乎在盘算着怎样下手。莲雾树和蒲桃已经谢花结子,只有石榴树半花半果地延续着红色的主题。林风眠先生是花卉绘画的高手,水粉画花卉一直是美妙而永恒的精品。他喜欢画百合、鸢尾花、美人蕉、木兰和水仙,他的荷花系列更是绝妙如梦幻,没有太多的技巧,也不讲结构,更不像莫奈那样,为追求光和色彩变化而将画面变得极其复杂。他的荷花清新淡雅,白的荷和墨绿的叶,盘盘,旖旎、磊磊落落。鹜鸟、三五水禽,芦苇和铅灰色的天幕,远山依依。林氏的画风简洁而不失于清旷。
南方的四季,多半是阳光炽烈,空气清新,紫外线强烈的户外,大地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铅青色,荔枝林、龙眼林、芭蕉园、棕榈树,在山坡上的青冈栎、楮树、木荷等,将大地的赤色掩映尽失。正午阳光烤着柚树和柠檬树叶,散发出青柠檬的香气,刚刚谢蕾的柠檬果墨绿色,泛着油质的光泽,柠檬皮上有许多气孔组织,外皮的赘生物让其颇为丑陋,但很快它就长开了。南方人称柠檬为带花的水果,它总是芳香迷人,从花开始。那些被人遗弃的老式旧房子像废墟般陷于时光之井,在坡地的村庄旧址上仍然存在着,逐渐被藤蔓蒙络湮没,无处不在的罗望子树和构树会湮没任何一处空屋和无人的村巷。苔藓像风里的花粉般浸漫在每一处空墙上,和石头、砖头融为一体,幽绿或者昆黄,而后在不经意的一场雨里沆瀣成泥,或者迎着风暴抽出细小的苔米,绽放成细小的白花。沿着干涸已久的废弃水渠边走着,马樱丹开得颇为热闹,这种外来的野草长势喜人,不会因为干旱而枯萎,肾蕨类在石缝里长得绿意盎然,佛牙草成片地占据着道路边的空地,微微挺着细小的茎蔓,偶尔开出黄黄的碎花。空墙上的苔渍更像是水墨丹青的写意,皴擦洇染,黄宾虹在与友人论画的书札里说,徽州的民居白墙上多有苔渍,如画般美妙。那是层层皴擦上去的,并不容易区别其层次,或者多层相互洇渗,互相纠结,终成那斑驳的样子。这其实与石涛所说的大皴擦是一样的道理,石涛用一个字来形容“化”,一切有形有态的物,都是可化开的,山石如此,溪流如此,树木花草如此,甚至是人。一个化字,甚是精妙:将边缘模糊化,物与物就融合在一起了,再染出层次,从淡墨到浓墨再到焦墨,从留白到沆瀣一片,无不尽其妙。汤显祖《牡丹亭》中有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道是无晴却有晴,人总是这般矛盾僵持着纠结着,内心里无限的繁花美景,到头却总是凌乱、憔悴和无奈。像黄宾虹的画,有人嫌它太污了,一团污黑,画面凌乱,而他们并不知道,恰恰这凌乱之处,方显出繁花点点。只是眼光的不同罢了。
世上总是存在着有意和无意两种花,比如这漫山遍野的花,谁人有意过它们?一树树李花白似诗句,紫云英艳如云霞,不过转瞬宛尔,一阵风过,纷纷扬扬,都似下雪,紫云英过春分即成片凋萎,成为泥淖中的一抹残红。有意的花,却长开不败,花不需多,一二足矣,千利休的侘寂艺术,以枯草、干花入景,瓶中常开不败,像枯荷的莲蓬,枯了,却定了,不再改变,像是超出五界之外,在侘寂艺术的插花风景中,枯枝、干的芦苇芒、干的满天星、五角槭、枯的藤蔓,甚至是用白石子营设出的枯山水,一江水痕,一帆一桨、一舟一人,石上尽是纹理,无一处生机,却处处生机。“浑似江天尽一粟中,纤细委婉,尽在虚无之间呈现无限妙趣。”无意的花就是天然之花,无尽意在其间,一念生则万物生,有些风景确实可以靠想象而得,欹则的梅、野渡的芦苇、舟楫、旷游的白鹭,水凫和鹈,闲云生于岩岫山林,纯属无意,一松一榛亭亭于水中孤岩上,无意之妙,像水中的藻荇交织,曼妙如舞裾,无意之妙。比如拈花一笑,看似有意,却是无意,无意者得之,有意则枉然。《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了一些禅宗故事:“有康、德二僧来到院,在路上遇师看牛次,其僧不识,云:‘蹄角甚分明,争奈骑牛者不识何!’其僧进前,煎茶次,师下牛背,近前不审。与二上座一处坐,吃茶次,便问:‘今日离什摩处?’僧云:‘离那边。’师曰:‘那边作摩生?’僧提起茶盏子。师云:‘此犹是蹄角甚分明。那边事作摩生?’其僧无对。师云:‘莫道不识。’便去。”这便是有意与无意的辨认。赵州和尚说“吃茶去”,就是破了有意与无意之争,云在青天水在瓶,都是无意之意。“毗卢顶上起寒涛,没手泥人斩怒蛟,聩耳千程闻蚁斗,失明万里见秋毫。”岩上起苍苔,也起禅机,一梅著花一梅落,各是天真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