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最满意的是这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

作者: 王蒙 张英

90岁的王蒙至今已出版100多部小说,著述超过2600万字。70年的创作生涯中,作为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同成长的当代文学巨匠,王蒙在人生不同阶段写下《青春万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边风景》等代表作,描绘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和文化的繁荣兴盛,见证并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2019年9月17日,王蒙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他的作品和他的工作,贯穿当代文学史。

2023年9月27日,“新中国文学的‘金线与璎珞’——王蒙文学创作70年文献展”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幕。展览全面呈现王蒙人生经历和创作成果,展出王蒙《春之声》手稿、《青春万岁》多种版本、《这边风景》与“季节”系列版本等中国现代文学馆甄选馆藏。

也是在这一天,由中国作协主办、中国现代文学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承办的“王蒙文学创作70年座谈会暨《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70年全稿》发布会”在北京举行。

先锋文学的开山大师

作为新中国第一代作家,王蒙的作品集中体现了共和国文学的精神气象,是共和国文学的一面旗帜。无论是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还是在散文、诗歌、传记等领域,王蒙都有创造性的贡献。

从1953年创作《青春万岁》开始,王蒙的文学写作始终与共和国的历史同频共振、互通互证,且每每开风气之先。那年深秋,19岁的王蒙敏感地意识到“胜利的高潮,红旗与秧歌、腰鼓的欢呼不可能成为日常与永远”,遂产生了把共和国之初这一特殊历史时期青年人的“心史”通过文学记录下来的冲动。

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堪称共和国的青春“抒情诗”,小说描写了共和国第一代青年——北京女七中一群女学生的校园生活。一颗颗年轻的心灵,面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期待。所不同的是这部小说的情感特质,无论是夏令营、篝火晚会、新年舞会、“五一”大游行,乃至小小的心灵的涟漪、误会和冲突,都无不闪耀着“金光灿烂的时代”的特殊光彩。

评论家郜元宝认为:“倘若要为新中国文学(当代文学)在创作上确立一个开端,《青春万岁》是最合适的。”这里所说的“开端”,不是时间意义上的,而是从文学气质和精神谱系而言。

如果说《青春万岁》构成了共和国文学的“开端”,那么王蒙的小说《夜的眼》则是新时期文学真正“报春的燕子”,是中国先锋文学和当代小说艺术的最早开端。从这部小说开始,一种全新的文学感觉和文学自觉,从新时期小说的内部生长了出来。

《夜的眼》是一篇几乎没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无非是写了从边远小镇来到大城市的主人公陈杲的一些片段式感觉、印象,断断续续,飘飘忽忽,但这种类似印象主义的写法,完全打破了当时小说的流行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人们的审美惯性。

2007年,王蒙在接受斯洛伐克汉学家高利克访谈时说:“1979年我的小说《夜的眼》的发表是重要的。”在这篇小说发表近30年后,王蒙在《大块文章》中称这篇小说为其写作过程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变数”:“《夜的眼》一出,我回来了,生活的撩拨回来了,艺术的感觉回来了,隐蔽的情绪波流回来了。”

《夜的眼》《布礼》《蝴蝶》《春之声》这一系列写于1979年前后的中短篇小说,构成了王蒙探索意识流小说写法的系列,且逐渐加深,越发纯熟,开启了中国小说“文学性”的重建,中国当代文学开始重新思考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对王蒙而言,“作为方法的意识流”同时也表明了一种开创性的立场。他的实验、试探以及通过文学所能够触碰的边界最大值,都是以意识流作为手段引领文学写作的解放。以意识流作为方法,恰好构成了王蒙在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的意义和价值。

这些作品中,《布礼》故意的零碎恰好符合蒙太奇的特点,而《夜的眼》《蝴蝶》《春之声》都聚焦于主人公的“心理声音”,采用了繁复乃至啰唆的文风去契合“心理声音”的芜杂、凌乱,瞬间消解了现实主义的各种严肃与崇高、完整与宏大、主题与中心,零零碎碎间窥见主人公破裂的心灵,也折射出新时期文学到来的讯息。作为方法,意识流的写作更多的具有象征性的症候,它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率先的表率,提供了一种立场和观点。

从这个意义上说,《夜的眼》《布礼》《蝴蝶》《春之声》等重构了一种新的文学秩序和文学伦理,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小说,虽然从未有人把王蒙归入“先锋”文学之列,但如果没有王蒙的这些小说,又哪有后来的“先锋”文学?

新疆16年与茅盾文学奖

2015年,已经81岁的王蒙凭借《这边风景》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在当代文学史上,王蒙与新疆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王蒙曾说,与伊犁的邂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新疆是王蒙的受难地,也是“福地”。新疆不但构成王蒙创作最重要的维度之一,也深度改写了王蒙的文学和生命底色。《在伊犁》和《这边风景》构成王蒙新疆书写的“双璧”,而《这边风景》更是一部罕有地描写新疆伊犁农村生活百科全书式的小说。

2012年,王蒙的儿子王山与儿媳刘颋打扫北京的旧屋,无意中发现王蒙几十年前的《这边风景》手稿。王蒙讲“重读旧作,悲从中来”。

在研究者们看来,《这边风景》还有另一更重要的意义。就王蒙创作谱系而言,在其70年的创作链条上,《这边风景》占有特殊的承上启下的位置:一方面,这部小说内在地承续了20世纪50年代《青春万岁》的理想主义余绪,例如小说强烈的抒情性、对爱与劳动的礼赞,使“十七年”和“新时期”王蒙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创作得以连接和贯通,并得以完整地呈现;更为重要的是,透过《这边风景》,我们可以窥见王蒙新时期小说艺术变革的某种“密码”和内在根据。

对《这边风景》而言,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特殊的文学史意义。在以往的文学史叙述中,“文革”时期的文学基本是空白,即使偶尔提及,也大多是作为某种简单化和概念化的文学症候而存在,很少正视其文学自身的价值。《这边风景》向这一文学史“惯例”提出了挑战。它是那个年代的一次激情写作,是“幽暗的时光隧道中的雷鸣闪电”,其健朗的风格、饱满的热情、细密的笔触以及特有的抒情性,让我们有可能重新反思、审视既往文学史的某些“定论”。

新中国历史的见证人

《这边风景》的出版,填补了王蒙文学创作史上空缺的16年。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王蒙领取茅盾文学奖时说:“这次获奖,首先,我感动的是对我多年前动笔、近年才定稿出版的这部作品的肯定。历史并未切断与摘除,文学不相信空白,不怕事后诸葛亮。该连续的自然要连续,该弥合的也能弥合。命名不合乎时宜了,内容仍然可以真实生动。青春能万岁,生活就能万岁,文学也能万岁。文学不会因得奖热闹一阵就夭折的。

“我始终相信文学有一种免疫力,它不会因一时的夸张而混乱,不会因一时的冷遇而沮丧,不会因特殊的局限而失落它的真诚与动人。局限可以成为平台,可以成就风格,如果你有足够强大与自由的文心,条条框框能成为彩头花花式的道具。因为文学的力量来自人民、生活,还有我们从《诗经》开始的文学传统与全人类的语言艺术宝藏。它能突破,能超越,能起死回生,显示真情真知真理,给读者以历久弥新的感动。

“其次,奖励的是一个中国的新疆故事,激活了几十年前在新疆的岁月。我怀念新疆的新老友人,特别是各族人民。在一个不快乐的年代,与新疆各族人民,尤其是维吾尔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手拉手,心连心,使我得到了莫大快乐,脚踏实地增加知识,开了眼界。在一个找不着北与几乎无事可做的时期,我来到了风姿绰约的新疆,我为自己找到了最有意义的事:学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民族文化,学贫下中农;写人民,写边疆,写生活;知实际,知艰难,知祖国之大,知人生多彩多姿。有生活作根基,有火热的爱,即使在相对冰冷的环境中,人仍然活泛,文思仍然泉涌,追求的仍然是精神生活的美好与高扬。”

在新疆的16年生活,让王蒙不再是那个北京单纯的“少年布尔什维克”,革命的理想和激情崩溃后,王蒙发现了日常生活的可贵和温暖,养猫、养鸡,下厨房做酸奶做奶油炸糕,甚至自制麻将,和政治保持了疏离。

在“文革”的处境下,知识分子的选择空间非常小,“张志新他们说了一些不同的话,后来遭到了杀身之祸,我想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干脆不闻不问做所谓逍遥派,也有一些人在范围之内,做了些有意义的事,学一点东西。‘文革’中我在写作上的时间,远远没有我研习维吾尔语的时间多。”

在《狂欢的季节》末尾,王蒙不无感慨地写道:“革命需要世俗,需要考虑普通人的生活需要,革命不可能是全社会人人都参加的事情。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崇高的理想主义者,历史、革命最终的落点都是日常生活,革命者要理解和尊重普通民众的生活,而不是将之改变。”

王蒙的另一代表作品“季节”系列长篇小说,写作历时7年,包括《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四部,这套以“文革”为背景的系列小说堪称“‘文革’生活小百科”。

王蒙在“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研讨会上说,他在那个时期的一些经验是许多人所没有的,因此他想把这些叙述出来,希望给历史提供一份证词,希望这个见证能有一个整体性、立体性、深刻性的表达。同时他说,希望通过作品能对人性做一个整理,为人性提供一份证词。

“我11岁就和地下党有联系,14岁成为地下党,18岁已是行政18级干部了。后来想当群众都不行,‘戴帽右派’时,还当领导!我跟随这样的时代走到今天。我写政治生活下的人们,因为我的特点就是革命。我是中国各种政治事件的参与者,是新中国历史的见证人,在没有丧失正常智力时,我要把见到的都写下来!”

《红楼梦》常读常新

张英:李敬泽说:“王蒙点评《红楼梦》最合适。200多年来,要论文人懂世事、明白人情,除了曹雪芹就是王蒙。由王蒙来陪读《红楼梦》,让我们了解中国的人情、世事,中国人的心。”《王蒙陪读〈红楼梦〉》第4版,与之前您点评的三个版本有什么不同?

王蒙:在聂震宁先生的策划下,我1995年就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评点《红楼梦》的作品,后又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华书局等出版了其他版本。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王蒙陪读〈红楼梦〉》,采用120回足本程甲本为底本,由红学家冯统一先生点校。这一版的点评,集合了我多年评点《红楼梦》的心得、体会。每一版,我都会新增一部分内容,这次也不例外。《红楼梦》是小说,但对我来说是真实的生活,原生的生活,近乎全息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您可能不熟悉,作者的文字、描写、情节、故事、精细、深沉、华美、天才……能取信于您,让您完全相信它的真实、生动、深刻、立体、活泼、动感,可触可摸,可赞可叹,可惜可哀,可评可说。几个版本的“点评《红楼梦》”系列,它们不是重复、补充的关系,而是共存的关系。每个版本点评的侧重点是不同的,这次评点的感觉与之前的不一样,我年纪越来越大,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越深,对《红楼梦》的理解也越深。原来的点评内容基本没动,但增加了很多新的内容。

张英:读《红楼梦》几十年,如果说是“常读常新”,新在何处呢?

王蒙:举个例子,贾宝玉为什么那么痛恨科举考试和功名利禄,且一听就发火?贾宝玉的反应太过度了,一个人赞成一件事可以表现得很热烈,不赞成的事一声不吭就完了,没有鸡飞狗跳的。理解这一点很重要,我们怎样理解贾宝玉的这种心情?一谈起功名利禄,他流露出的绝望感、痛苦感,不管谁劝他,都发疯一样,咬牙切齿的仇恨,这不是一个孩子爱不爱念书造成的,只能从他的前世去找原因。贾宝玉的激烈反应,表现了一种被伤害过的感情,而这种被伤害过的感情,是当年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一提读书、做官、为朝廷效力,是扎到了贾宝玉最疼的地方。为什么?故事从石头开始,从女娲补天开始。女娲补天有36501块石头,却只需要36500块。这块石头非常悲哀,非常惭愧,孤独失落,其他石头都补了天,是天地间的重要角色,我运气不好,补不了天,变成了多余的,被抛弃、被遗忘,失去了使命,也没了存在的意义。封建时期,帝王统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读书人,想有一官半职,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必须进入社会管理体制,成为朝廷系统的一员。贾宝玉最烦这个,因为他前生是石头,上一辈子没能“补天”,补天不成,使他痛恨补天的向往,不愿去追逐名利当官求职。这是他性格形成的先天原因。一僧一道给了他机会,到人间下凡尘,到贾府体会人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才子佳人,爱情亲情,富贵荣华,晚景凄凉、衣食不保都体会了,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最后又变成石头,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石头上记载了一生的经历和故事,就是《石头记》。《红楼梦》是小说,又是哲学和玄学,写法奇特。小说也好,戏剧也好,都靠悬念,渴望知道后事如何,“原来如此”。《红楼梦》不在乎这个,先把结局告诉您:我写的这些繁华荣耀,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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