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鸟群(中篇小说)
作者: 盛可以1
“布谷鸟”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家足浴中心,就像服装街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潮流一样,开发了四线小城的新型服务行业。这块金色的牌匾发出绚丽的光芒,成为新的城市地标。多数人不知道这个光彩四射的“布谷鸟”是干什么的,光顾此地的是有钱的闲人,此地也是所谓成功人士应酬必去的地方。
“布谷鸟”里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以鸟命名。负责人会根据姑娘的外貌气质和声音特征做出选择,将写着鸟名的铜牌别在姑娘胸前。长相甜美声音婉转的叫作画眉;稚嫩朴实的叫作杜鹃;伶牙俐齿的叫作喜鹊;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的叫作黄鹂;机敏爱唱歌的叫作夜莺;肤白腴润的叫作白鸽;面部清瘦略带忧伤的叫作相思鸟——这类鸟通常做不了多久,就会和顾客被一种叫爱情的东西纠缠,然后很快离开;而那种臂力粗壮,拿捏卖力有劲道,但其貌不扬的妇女——这类鸟主要用来撑门面——则被称作灰雁。
本故事发生期间的喜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蘑菇头姑娘。她有双溜圆漆黑的葡萄眼,脸圆圆的酒窝也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耳朵也圆圆的,肩膀圆圆的乳房也圆圆的,屁股圆圆的膝盖也圆圆的,整个人就像大圆小圆拼凑起来的。喜鹊的真名叫艾倍喜。在姑娘们大多选择坐一夜绿皮火车去广东的年代,还能在本土招到喜鹊这样好看又不好高骛远的姑娘并不容易,“布谷鸟”以绝对的薪水优势吸纳剩余的本土好姑娘。他们在招聘启事上甚至还做了一道算术题,以沿海地区工作的月薪减去吃住开销的纯收入,与本地纯收入相比几乎不相上下,结论是既然在家门口就可以挣到的钱,为什么要去背井离乡吃苦受罪?这道算术题很有用,还有那句激动人心的广告词:
助你的梦想像鸟一样飞翔。
“布谷鸟”有二十个房间,包括四人套间、三人套间、两人套间和单独养生间。除了养生间外,别的房间都是以垂帘当门,可以随意撩帘出入。养生间的门是真家伙,隔音极好。顾客要想进养生间,只需点那种戴粉红小圆帽穿粉红超短裙制服的姑娘。进来第一步,前台的姑娘像介绍楼盘一般详细描述足浴中心的服务价格,以及如何获得贵宾卡,而养生部分的价格,取决于你选哪只鸟服务,以及什么样的服务。服装以上的区分是为了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像喜鹊这种穿蓝色衣裤套装的是不做养生的。
2
喜鹊第一个知道“布谷鸟”来了一只神秘鸟,那姑娘面相异族,拖着两条大辫子,皮肤黄铜色,吊梢眼多肉唇,看上去有几分傲慢。她盯着神龛里一手捋长须,一手握着青龙偃月刀的红脸关公,或看那闪着假焰的红电烛。
异族鸟是闲人鲁益山领进来的,消息迅速在“布谷鸟”传开。先是喜鹊告诉画眉。画眉刚进城时连电话机都不认识,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用山泉般的声音告诉杜鹃,“布谷鸟”来了一只越南鸟。姑娘们只注意脚上穴位的准确性,对于别的事物一向比较笼统,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话在她们之间传来传去就会走形。当杜鹃告诉白鸽这回事时,那只异族鸟已经成了云南来的少数民族。
白鸽在“布谷鸟”颇有地位,年仅二十岁早已结婚生子。由蓝色制服改穿粉红超短裙,她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在这里不急不缓打发青春的小姑娘,她需要快钱填补实际生活的漏洞。她的丈夫每个月带孩子走两里路,坐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进城来看她,她却不允许丈夫到“布谷鸟”来。她的梦想是培养两岁的儿子将来考大学,成为城里人——没人知道二十年后,农村孩子上大学户口维持原籍,更不知道二十多年后城市和乡村户口不再有严重的隔阂,孩子可以随母亲落户,对于那些即将成为母亲的乡下姑娘来说,户口问题不再成为恋爱婚姻的绊脚石。
操心孩子二十年以后的生活是荒诞的,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里突然拐弯。当然此时“布谷鸟”里并没有人嘲笑白鸽,她获得了鸟类的一致尊重,连她改穿粉红超短裙制服这件事,也没有人嚼一句舌头。她人缘关系好,有天然的亲和力,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母爱芬芳。她有一张淡定自信的脸,肤白皮嫩遮盖了包括眉毛稀疏以及脖子短的瑕疵。她的大眼睛略带突起,带着一丝茫然,那也不算明显的金鱼眼,因为金鱼眼往往带着一种严厉与无情。
上班时白鸽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挽一个坨套上黑发网,再别上闪闪发亮的水晶夹,仿佛全副武装视死如归的士兵。白鸽用本子将脚的穴位图画下来日夜研究,她似乎掌握了某个秘密穴位,以至她在洗脚按摩过程中,总有顾客忽然要求转去养生间。
休闲时白鸽松开那头玉米卷齐肩短发蓬蓬松松地打发时光,洗干净脂粉,以及薄嘴唇那些新鲜欲滴的鲜红亮彩,只在上眼睫画上一笔眼尾。那是点睛之笔,令眼睛灵动生辉,眼突的瑕疵也不那么明显。如果她的丈夫上来,夫妻俩就带孩子吃米粉臭干子,去公园划船。这时候小鸟们会发现白鸽的床整晚空着,白鸽并不忌讳,坦言她和丈夫在廉价旅馆的床上趁孩子熟睡时所干的事情。
云南鸟并非一身环佩叮当,相反极简,身着一条麻灰粗布长筒裙,两条长辫子在前胸起伏,手里攥着一颗鹅卵石。据说是鲁益山表舅的妹夫的堂哥的外甥女,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几天又传出另一个版本,说是鲁益山从附近一个赌博盛行的小镇里捡的。
“布谷鸟”老板是个爱穿豹纹蛇皮花的女人,头发烫得像一团烟云,染了暗红色,像一堆阴燃的灰烬。小鸟们叫她媛姐,有些来洗脚的人物叫她今媛。吕今媛没有名媛气质,是四线小城的通俗样,但说她是贵族也许没错,小地方素来以钱为贵。
上流社会的吕今媛与小鸟们相处,该严肃时严肃,是欢笑便欢笑,不摆架子,且从不吝惜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比如“世界上只有钱和狗不会背叛自己”。她在小城土生土长,念过本市最好的高中,后来在女子监狱呆过两年,交到了铁杆狱友——用她的话说,狱友和战友一样,是比同学关系更亲密牢固的友谊。狱友在“布谷鸟”开张的时候来送过花篮。那个女人个子很高,戴着墨镜气场很足,花篮也十分气派。
吕今媛的崛起是个谜。有人说她出狱后去了广东,五年后衣锦还乡,按时间推算,她回来时已有身孕。吕今媛的人生蒙着神秘面纱,传闻多样,但并不详尽,小鸟们谁也不敢当面打探。作为一对龙凤胎的母亲,吕今媛对子女的教育与兼顾令人佩服,这对孩子放学就被接过来,在吕今媛的办公室里间做作业,小鸟们在外面听得到她给孩子读课文的声音。有人说为她花了五万块钱和人假结婚,解决了孩子的落户问题。
吕今媛给异族鸟取名“凤凰”,为她定做新的名牌。经过短暂培训后,隆重推出了这只鸟王,就像餐厅的本周特色菜,或者今日头条。鸟王肌肤涂金,身着金光闪闪的凤凰鸟服,披散金黄的假发,和大厅开着睡莲的假山瀑布一道吸引顾客。
3
灯光暧昧,音乐随假泉叮当流淌。既有肉欲的迷离,又带着某种高贵的追求,这就是“布谷鸟”内部的混合气氛。浓郁的雌性荷尔蒙在睡意朦胧的光线中,像水母随气流东游西走,男人如浮游生物,一旦靠近这些肉食动物很容易被它们俘虏,那些直接选择做养生,或中途改做养生的顾客便是被水母俘获的标志。而高贵的追求,可以说是附庸风雅,不过是吕今媛贵族梦幻的投射。顾客踏入“布谷鸟”,就会被西方古典音乐包围,这是另一种水母在空中发光,闪烁淡绿或浅蓝色的光泽并随波摇曳。
凤凰站在特别打造的舞台上,旋转成“布谷鸟”的活招牌。顾客除了仰首欣赏鸟王摸摸真假,免不了要问这个姑娘的来龙去脉。一开始由吕今媛亲自解答,一般来说,总是显得比较官方,比如说“布谷鸟”一直追求给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以不同的艺术创意,让客户感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愉悦与放松,以及不计成本打造本土最好的企业文化,争取做保健服务行业的领头羊等诸如此类的话,就是对凤凰的来历含糊其词。
旋转女神的消息传开,光顾“布谷鸟”的人增多,生意明显比往常兴旺,脚的品质更加多样。这包括一些香港脚、灰指甲、鸡眼、烂脚,还有肚子大得就像要临盆的男人,后来普通工薪族也来了,享受洗脚按摩越来越平民化,只有在项目选择消费上才能体现他们的区别。当他们踏着《如歌的行板》(鲁益山说这曲子跟灵堂丧乐一个调调)或《月光奏鸣曲》的节奏,仿佛走向神圣的殿堂将两脚放进木桶里。
“百病始如脚,人老脚先衰”,“养生先养脚,护足不畏老”,这样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以至于来者都要先描述一番自己的症状,专业技师根据情况做出评判与推荐,将那些成本一两毛钱的东西高价销出,什么虫草肾宝、宫廷奶浴、玫瑰盐浴、芦荟、藻泥、老姜、黄连……尤其是藏足浴高血压、藏足浴糖尿病抓住了一批固定的顾客,其他项目如洗面、拔罐、刮痧、修脚、采耳、理疗等也跟着热火朝天,只有精油开背、泰式推拿、皇室养生等属于小众消费并带着某种神秘感。小鸟们虽辛苦但没人抱怨,这是典型的计件工资,以至于她们走在大街上看每双脚都像是走动的钱。男人们终于成为了商品与货物,他们的脚如韭菜一茬茬被姑娘们收割。
生意好到顾客排队的时候,“布谷鸟”提高了项目价格。财源滚滚,小鸟的收入水涨船高,伴随而来的是她们的身体受损。有的鸟工作完不用消毒水洗手,因而感染了脚气变成手癣,脱皮疼痒干燥龟裂,被“布谷鸟”辞退。也有鸟证明,即便使用消毒水双手仍然会感染真菌,因为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洗脚过程中,病菌有足够的机会入侵,被感染了,不得不在皮肤发烂之前离开了“布谷鸟”。新的鸟很快飞进来填补空缺,更多的鸟在外面等待机会,希望加入本市收入最高的保健行业。尽管大多数人对这一职业还保持固有的偏见,但小城并没有什么新型企业工厂为年轻人提供就业可能,没有选择性。
洗脚其实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并不是小鸟们安安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脚说着笑着便大功告成。首先是上帝的脾气摸不着,小鸟们憋了气受了屈,还要微笑服务。要确保水温合适,但每只脚对温度的感受力不同,有的喊太烫,有的说不够热,脚的受力也不同,要么按轻了,要么压重了,有的客人会因此发火。如果两只脚放下去平安无事,姑娘们可以松口气,给客人捏胳膊按脑袋捶大腿,等到脚上的死皮泡松,开始搓脚趾缝,抠死皮,将长时间闷在鞋中发出腐臭味的脚清洗干净,用毛巾裹好搁在一边,端走几十斤重的木桶,将脏水倒进下水沟——热水房设置在楼下,这是小鸟们唯一抱怨的地方——趁机用消毒水洗个手,再回到客人身边,搬起一只脚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方,对准脚板底那些所谓的穴位曲起指关节用劲按压,为了手上更得力,不得不俯下身躯,以至于那只脚几乎要抵到乳房。看看时间差不多,将这只脚擦拭干净,涂上润肤霜,用毛巾裹着,再抱起另一只脚,按同样的方式操作一遍,卖不卖力,用不用心,脚一清二楚。如果下回还点你服务,并不能证明你征服了这双脚,也许是客人喜欢你的样子——只有像灰雁那样的鸟百分百靠技术赢得回头客。
灰雁三十五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她的样貌没什么可描述的,像大街上那些很难让人记住的普通面孔一样,如果一定要说特征的话,那就是她脖子偏短,腿却超长,留给上半身的余地太少,以至这具躯体看起来略显畸形,偏偏还虎背熊腰。有小鸟私下说,灰雁像一只直立行走的青蛙。她是“布谷鸟”开业那天来的,为“布谷鸟”培训了无数新鸟。她为自己是经过正规培训的足浴技师自豪——听起来就像毕业于名牌大学一样。她掌握了脚部与内脏器官相关联的所有穴位——虽然她不一定相信——但在“布谷鸟”的培训中她有所保留,通常只教十来个主要的穴位就足够对付。她在专业领域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很得吕今媛器重,也深受顾客欢迎。
灰雁的双手经过多年不同药料和洗脚水的浸泡,指关节已经突出变形,她的肩膀有点倾斜,右臂比左臂粗壮,甚至她的嗓音也仿佛被洗脚水浸泡过,听起来好像掺了沙。她不怎么说话,尤其是给客人洗脚时,牙关咬得紧紧的,因为洗脚需要气运丹田,说话会导致手上无力。
灰雁坐着服务时更像一只青蛙。这只青蛙正在为儿子读书的难题心事重重。据说几年前她丈夫的脑袋在工地上被砸开了花,生活难以为继,田里结不出余粮,不得不将两岁的儿子托付给母亲,自己进城学艺。理发要心细,裁缝要手巧,而且学费高耗时长,不能很快出师尽快赚钱,她自觉心不细手不巧,只有干农活练出来的蛮劲,于是选择了足疗保健培训。这事传到乡下人们大为吃惊,他们想什么人懒得连自己的脚都要别人来洗,没准洗个澡也得别人来搓——村里人还不知道桑拿这回事,更不知道几千年前芬兰人发明的桑拿,传到某些地方就变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特别服务——但人们最后的重点落在灰雁身上,一个女人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要去给别人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