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茶馆(中篇小说)
作者: 尼玛潘多一
拉萨的甜茶馆出奇多,茶馆挨着茶馆、招牌顶着招牌很常见,一些大的茶馆,一掀门帘进去,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像极了市场。
在拉萨,总有那么一些人,大清早不到茶馆喝杯甜茶,就着酸萝卜吃碗藏面,不跟茶友磨会儿嘴皮子,就无法愉快地开启新的一天。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变成现在这样子,阿扎老师是主因。
那时,团里交给我一个剧本创作任务,强调要有浓厚的烟火气息,交稿在即,我却没有写出半个字,一个常泡甜茶馆的朋友说,去甜茶馆呀,那里就是故事场,想要多少取多少。我当时回他,烟火气不是一屋子乌烟瘴气喧哗嘈杂,但眼看着交稿日将至,在某天的晨练后,还是拐进了八廓街,幸福茶馆快乐茶馆温馨茶馆吉祥茶馆……拿不定主意该进哪家茶馆时,正好遇见了这家鹰茶馆,在一众吉祥与快乐之间,它显得特立独行。
茶馆的地理位置又偏又僻——从鲁固拐进去,还要绕几个弯子,牌匾是一个半米见方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鹰茶馆”,旁边画了一个非常抽象的雄鹰,正是这幅画和名字接连击中了我。用茶友洛松的话讲,这是一种因缘,他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因缘,从来没有无缘无故。
鹰茶馆的布局似迷宫,一小间套着一小间,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一间比一间暗,从外面看门面不大,里面深不可测,但陈设简陋得让人不解,桌腿用铁丝绑着,铁焊的凳子上垫子歪斜着,桌面被礼节性擦过,陈年污渍嘲笑着散发光泽,唯一现代的是消毒柜,从里面取出杯子,才发现杯子冰冷,似乎从未通过电。
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间只有三两茶客的屋子。茶客们像是患了同一种病,脑袋向同一方向歪着,沉默不语,和旅行手册上的大茶馆出入很大,我略微失望,又不便顷刻退出,叫了一磅甜茶。一磅暖瓶差不多平常的保温杯大小,一个人享用刚好合适。把茶杯放到桌上,等着上茶的工夫,寻思着该怎么跟对面的茶客搭话,只见他眯起眼睛提起小暖瓶,往我的空杯子里倒了茶,然后又将双手交叉放在腋下,脑袋像刚才那么歪着,好像在倾听什么。突然,里间一阵爆笑,探头往里看,竟然看见阿扎老师坐在一群茶客中间,连比带画,讲得嘴角泛沫,茶客们围着他,眼睛发光。
阿扎老师是拉萨的名人,是电视节目的常客,民俗、文化总能侃侃而谈。对这样的大伽,舞文弄墨者自然是仰慕万分,没想到他在茶馆这样的场合也如此受欢迎。我也学着其他茶客,侧着脑袋将耳朵伸向里屋,可惜阿扎老师很快打住了话头,里面七嘴八舌起来。不一会儿,他从里屋出来,对坐在我对面的茶客笑笑,说,明天见。
“明天见”这三字,竟然勾住了我的魂。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鹰茶馆,但还是比阿扎老师晚了,我到时,他已经唾沫横飞,讲着吐蕃文武大臣的传说。他刚讲完,有个人给他添了茶,说,格啦(老师),您跟大臣们在一个碗里抓过糌粑吧。众人哈哈大笑。那人扶住宽大的藏袍袖子坐下,为自己的这句话满脸得意,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洛松。
泡鹰茶馆时间长了,才知阿扎老师在茶馆受欢迎程度不一般,除了他的强项——民俗民间文化,他在茶馆也聊时事聊历史,能从时局聊到吃喝拉撒,能将历史聊得烟火气升腾,为了旁征博引,有时还带上书,念一段,解释一段,把大事件揉碎了掰细了讲,通俗到有个耳朵就能懂。他讲故事很讲策略,讲得你心头一紧,就戛然而止,一口喝掉杯中余茶,拿起公文包起身,连挽留的余地都不给,让茶客意犹未尽。很多茶客都是冲着阿扎老师去的鹰茶馆,聊到有趣话题,会吸引很多茶客,没有位置就端着茶杯站着听。
茶馆老板伊苏看着呆板,却也懂得利用“价值”,把最里间的仓库腾出来,权作阿扎老师和他的茶友们的“包间”,早上十点之前,完全属于他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举措。博学的阿扎老师请教了很多老拉萨人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横向比,拉萨四茹(老拉萨人把拉萨城分为四茹)都没有出现过,纵向比,拉萨茶馆史上还没有人享有这种待遇。
阿扎老师不在时,茶友中最活跃的当属尼珍和洛松,他俩的话题都是生活俗事,说着说着还能杠上。
尼珍是我们这批茶友中唯一的女性,七老八十的人,晨起第一件事,不是和同龄人一起转经,而是跑到甜茶馆喝杯甜茶吃碗藏面,然后吸个鼻烟磨磨嘴皮子。她的甜茶瘾最重,一口被腐蚀的黑牙能证明她的甜茶史。每次鹰茶馆换了红茶或奶粉,她第一个能喝出不同,伊苏也只认可她的评价,每次新换了原材料,都要听听她的意见。
她和洛松天生冤家,最喜欢相互抬杠,用语言的刺扎扎对方,不深不浅,扎出一点点血丝就住手,让我们开心一笑,也让他俩有输赢感。
洛松和她完全不同,合身的藏袍配上白色藏式立领衬衫,有时脱掉一只袖子甩在肩上,有时脱掉两只袖子,在腰部打个结,这身装束使他显得格外的挺拔,那张白胖的脸,让他看上去闲适富足。这些还不是他最突出的标识,那个硕大的转经筒才是。天不亮他就去转经,转完经到茶馆一坐,把转经筒放在茶馆最高的柜子顶上。那个经筒之大,让高大的他都有点费劲,专门做了个黄色的布带,把它托起来。
除了挖苦尼珍,洛松努力讲着敬语,这对于他这个康巴人是个挑战,尽管总是用错地方,却从不罢休。他还有个特点,就是爱急,说虫草的功能其实夸大了,他就急,说天珠是石头,他也急,说格萨尔是神话,他也急。只要不颠覆他认可的东西,他就是个笑眯眼。
就是这样一个人,极其意外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据说他是激动地拍桌子而起时走的。也有人说是在八廓街的巷子里,杵着那个硕大的转经筒走的。关于他的死亡,甜茶馆里传了几个版本。
我们得知洛松出事,是在他的四十九天之后,在那之前,我们几乎一见面都说,那人到底去了哪里。
一想到洛松走了,我就恍惚。最后一次见他,还跟我说,趁夏天还没溜走,组织茶友过个林卡吧。我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过林卡,他哈哈大笑过后突然绷住脸说,这日子一天天过着也不知哪天就到头了。现在想来,说生死没有一点预兆好像也不是。
阿扎老师的一声叹息让洛松溜出了我的脑海,待我为阿扎老师续上第五杯茶,他终于开口了。逝者老婆昨天到单位找我了。他的话是含在嘴里说的,明显不想让周围人知道。这番含糊其词给我那颗打满问号的心轻轻一击。找你干什么?尼珍的好奇也写在脸上,脑袋伸了过来,一副等待秘闻的样子。阿扎老师显然讨厌这举动,捧起茶杯挺直背提高了声调。她说,这几天她才发现逝者脖子上那串项链中,有一颗天珠不见了。尼珍用袖子蹭了蹭吸过鼻烟的鼻子,歪着脑袋等他的下半句,他却紧闭着嘴,不再多说一句。
逝者的老婆不常来喝茶,偶尔来也是在一旁默不作声,人长得小巧性格又腼腆,看上去比洛松小很多。我想象不出娇小的她说了什么,让见过大世面的阿扎老师如此不安。
因为按藏族习惯,过世的人不能再提其名字,所以我就叫他逝者吧。逝者喜欢古董,只要稍微带点年代感的,他都喜欢。说谁谁有个旧货古董,他的耳朵会自动竖起来。仁增说,在逝者面前连“旧”字都不敢提。他的脖子上常挂一串项链,串着各种宝石,但没人多在意,尼珍说,那些玩意要是真的,估计他不敢坐在茶馆。
在我们这个茶友圈,逝者最敬重的是阿扎老师,对他毕恭毕敬,每次阿扎老师讲到各种宝物,他的脑袋差不多会放到阿扎老师怀里。但他最亲近的人,是仁增。仁增是地道拉萨人,喜欢静静喝茶,轻轻微笑,慢慢言语,他对八廓老城、城内大小宅府门儿清,却从不主动夸夸其谈,问了才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用据说、大概、估计之类的模糊词。
逝者最爱使唤我:快去拿杯子。快给老师倒茶。快往炉子放点柴。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完,他就奖一句,真好,年轻的身子,不使唤就可惜了。每到这个时候,尼珍总是能把话题换了去,要不然就会变成逝者年轻时的传奇故事场。
逝者曾说,他从家乡出来那几年,跟着一位老乡在热木其卖酥油茶,论酥油茶的好坏,他是行家,仿佛以此比肩谙熟甜茶之道的尼珍。不料旁桌一位陌生茶客听了,转过头说,记得你以前有个肉铺,我见过你卖肉,就在热木其。他当然不承认。那个茶客顽固,说出肉铺的左邻右舍,说他不会认错人。逝者就说,是有一个那样的人,和他长得有几分像。不识趣的茶客穷追不舍,逝者只好退了一步,说那时酥油茶生意太好,有时会有人把肉放到他那里捎卖。陌生茶客还想说点什么,尼珍解了围。大伙哈哈大笑,那次逝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怎么知道他的天珠去了哪里,我从来不关心这些玩意儿。阿扎老师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但说话的神态是轻蔑的,尽管在此刻有些撇清关系的意思,但我深信他不关心这些,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顶掉色的窄檐礼帽是他平常的装束,走哪里都骑着一辆笨重的自行车,若没有见识过他的口才和博学,会以为是哪个进城采购的农民。但他说他对天珠不感兴趣,我是不信的。他比逝者懂天珠,他讲起天珠的眼数、寓意、种类、历史,逝者就完全成了小学生。我记得阿扎老师说天珠还分公母时,他就惊愕得闭不上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茶桌上,让尼珍一阵嫌弃。
他确实有一颗天珠串在那圈项链上,时常把玩一下,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即便是,你我又怎么会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只是茶友,一起喝喝茶磨磨嘴皮子打发日子,仅此而已。尼珍的口气还是那么阴阳怪气。阿扎老师平常不屑于和任何人为伍,这会儿似乎感激得到支持,忙不迭说,说的是呢,说的是呢。尼珍受了鼓舞,费力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继续说,我知道您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也是的,这点上你我特别相近,我对那些满脖子石头、满手指金子的人,真是理解不了,不管饱也不管暖,有啥用?就是为了炫耀,那些可怜的、脑袋空空的人。阿扎老师没有附和评价,这是他的习惯,在茶友圈,他从不评价别人。他把茶杯里的剩茶喝得一滴不剩后,双手合十,也不说那句每天都说的“明天见”,就绷着脸走了。
阿扎老师走后不久,尼珍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听着就笑了,这也是逝者最爱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忘记带嘴了?我对她说,今天只带了耳朵来。她听了也是咧嘴一笑,末了又严肃地说,也好也好,话多麻烦多。平常她也这么说,但从不耽误说三道四。这回也是。刚说完她的口头禅,她又问我,你不觉得会有大麻烦吗?刚才阿扎老师说话时,这个问题就闪进了我脑海,但转念一想,我们之间除了抽屉里喝茶的碎钱,再没有经济纠葛,再怎么麻烦也麻烦不到我们头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尼珍。她喝了口茶,摇摇头,谁知道呢,现在的人,没有麻烦也能制造麻烦。我说,这有什么担心的,很明白的事情,何况逝者的茶友又不止你我,但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找阿扎老师?尼珍捧起茶杯,露出腐烂的黑牙,对我说,难道要找我这种吃低保的人?我有些惊讶,但没有作声。她接着用手指着我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说完自己先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莫泊桑的《项链》,想着要不要和她说说,但一想起她追根究底的样子就放弃了,何况我相信这对她是个闻所未闻的东西,会有太多的问题和联想,而我懒得费那么多口舌,便晃了晃见底的暖瓶,示意我们散吧。
尼珍问我仁增怎么还不来?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过今天藏历十五嘛。仁增这人特别讲究,逢吉日必吃素也不来甜茶馆,所有茶客都知道。是的是的,瞧我这记性。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我知道在她那个年纪的人中,她的记忆是不寻常的,所以,她问仁增为什么没来,我怀疑是她想留我陪她一会儿,或许想跟我聊聊逝者的事。我说,我得走了,我给您再要一磅茶吧。她说,要个两磅的吧,我自己付钱。我知道她是说说而已,我付钱时,清楚地听见她拉了一下破茶桌的抽屉。
二
我的电脑里躺着一篇未写完的小说,本来它应该是一个剧本。
这篇小说以逝者为原型,只可惜小说还没完成,主角就不在了,看上去那么强壮的生命竟然抵不过一篇小说的创作进度。
阿扎老师说逝者的天珠不见了时,我的心感到轻轻一击,正是因为我的小说恰好写了一段逝者和天珠的故事,我当时没敢说出来,倒不是担心他们把我和逝者的天珠联系在一起,我是担心他为我的想象力悲哀,我知道自己构造的这段故事,怎么都没有超出现实。阿扎老师常说,没有想象力的作家是个末流作家,如果他看到我这篇小说,无疑会给我当作家的雄心狠狠地一巴掌。
尼珍说逝者确实有一串石头挂在脖子上,真是轻描淡写了逝者的习性,他可是不光挂在脖子上,还要有意无意地让它掉出来在胸前晃荡。抢着倒茶的时候,或者躬身请阿扎老师离开时,他的那串石头会恰好卡在衣领间。为了这个效果,他有时弯腰弯得特别离谱。
那篇小说在得知逝者已走后,再也没有新增过一个字,有些情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能打开电脑,找出《甜茶馆秘事》那个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