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院士”的日课夜课(非虚构)
作者: 苏晨前些时候才故去的岭南名士王贵忱乡兄,他的公子大文乡侄,介绍了一位他的朋友加入我们的互联网“朋友圈”。这位新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北部湾畔一个军分区的政治部主任,一位参加过对越反击自卫战的“打过仗的老兵”,转业到广州看样子也是一位局一级什么官儿。但是我觉得这位“军转民”的知识学问颇可观,文字也好,在网上的微信中彼此交流蛮谈得来。天晓得有一天,他在微信中突然冒出一句:“苏老啊,苏老,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进了养老院!”我因为觉得对这件事不宜简单化臧否,就当作没注意放过去,没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也就没说他所谈何指。
不过也有朋友认为,我一个“辽东老兵,岭南客子”,解放战争的战火中飘过来,老境入住养老院,老有所归,老有所依,不为失策。如他从网上先后给我发来微信,前一帖是:“如果您有兴趣,写写养老院的日常生活,应该会很特别,属于稀缺题材,而且极有意义。现在偶有作家写,也是他者的视角。向您约这方面的非虚构稿!长点儿不怕。”后一帖是:“就是真实地记录养老院的日常生活,相信会特别特别有意思。”他连写了两个“特别”,不知道是为了加重语气,还是不小心写重复了?
他是一个老资格著名杂志的主编。我答应:“可以试试。”因为我何止是“七老八十”榨干了油水的“下脚料”,还是“90后”燃着最后一截蜡烛头的“老不死”,略有自知之明,不知道写出来有用没有用?所以我也没提人家的名字。等我写了,没有用,是我本事退化,与人家热情约稿的无关,就当没有那么一回事;万一有用,读者看了也就明白这人是指哪一位。所以没提他的高名大姓,仍不失于“非虚构”。
前些日子的一个下午,养老院刚刚给我们十月和十一月生日的长者,举办“生日会”庆生;每年都是这样,月份相同的合办生日会,能开大会隆重地开大会,“新冠病毒”这个大恶肆虐的三年,不准开大会,各楼分别开小会。说到“长者”,养老院行文或广播,开会,通称我们这些“养老院士”为“长者”,年轻的工作人员、医务人员、护理人员等,当面还是亲切地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这一次生日会在养老院1号楼4层“多功能厅”举行。养老院的“第一期”建筑主体由5座14层房组成,1号楼成“片”,2、3、5、6号楼成“条”。1号楼首层有一家相当大的中西药房。先是南方医院养老院分院,后来直接归了养老院的一座颇具规模的医院,在1号楼,占一侧的6层。电影院,咖啡厅,麻将厅,一个大饭堂,图书馆,阅览室,练书法的房间,做手工艺的房间,教使用电脑和手机的房间,舞蹈厅……都在1号楼。长者已经不能自理,要一对一护理的,在1号楼。养老院的医务部门和设施也在1号楼。1号楼4层还有一座“空中花园”,临“空中花园”的“多功能厅”,是开大会或看文艺演出的地方。
那天应邀到会的寿星长者,看来可能有一百几十位,生日会的工作小姐给每位长者戴上一顶特制的金光闪闪的“生日帽”,让手拿写着“祝你生日快乐”的牌拍照,一位接一位发在主席台大屏幕上,借以互道“生日快乐”。寿星长者分坐两边,椅边桌上水果点心矿泉水等吃喝有备。进行式是祝寿俗套少少,节目多多,用有趣的互动节目“击鼓传花”把寿星长者普遍调动起来,是生日会开得成功的种子。两个剧团的歌舞节目也活泼有看头。最后一个节目,是请一位一百零四岁坐轮椅出席的老奶奶,和我这个过了这个生日就九十四岁还行动自如的也算老的老头子,共同操刀给众寿星长者象征性开切一个三层生日大蛋糕……
尽兴散会,寿星长者们大部分是或扶杖,或借力助行器,或坐轮椅由护理员推着,陆续散去,各回各的住处。我的住处在2号楼6层,一个两房一厅的小套间。对门是一个大的单人房。好像2号楼主要都是双人房。我们老两口住的这种小套间,需要一次过交八十八万元,买下二十六年使用权。我和老伴是连驾鹤西去的“门票”每张八万元,共十六万元也提前买下,已可谓是养老院的“钉子户”。连接的3号楼,全是单人房。对面的5号楼是VIP房。开始可以入住的时候,热闹过一阵子,可以过去参观,我和老伴没去,安于做普通“养老院院士”。不过5号楼首层大饭堂,5号楼后面的“后花园”,是大家通用。那天生日聚会散会返回住处的半路,我有找个地方坐下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一时心想我答应试写的这篇作品,标题可不可以叫《“养老院院士”的日课夜课》?可不可以就从这次生日聚会“开笔大吉”?而我国民谚有“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么,“日课”“夜课”可不可以就从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每天早起第一件事——迎着晨曦灿烂晨运开笔?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道眼,就这样定了下来。
远去的画眉
在养老院,参加晨运不参加晨运,没有死规定,任由长者自由选择。我在养老院第一天晨运,扶杖起步前,长叹一口气,无来由地自言自语冒出了一句:“啊!自由,人性(也许是“人道”,我记不准了)。”在没遭“新冠大恶”残害以致“封院”三年还没“解封”以前,我每天的晨运,是绕着颇大的养老院大院走三圈。养老院大院的一角,原来有一片以凤凰木为主的小树林,我每走一圈,都会在这处小树林前歇歇脚。一天我在这片小树林前歇脚的时候,忽然想到,凤凰木这位非洲的远来客,似乎和我还有点儿“缘”。1954年4月,我从军中转业,落籍广州为民,投奔国家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一个落脚存身的住处,在小北登法政转瀛路直上那座小山上,是一座前看3层后看4层的小楼。这儿广州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的“盐务处”,此刻住着几位中共广州市委有家属的处级干部。前看第3层其实只有一溜3间住房的“门面”,大部分是楼顶,住着2女3男5位单身科级干部。值得一提的是,住在我隔壁的住客之一,是朱森林,后来的中共广东省委副书记、广东省省长。小山下面统名“湛家巷”的4条巷子,是明代嘉靖年间南京国子监祭酒,吏、礼、兵部尚书,还是奏敕参赞机务,更以“王湛理学”(王指王阳明)名扬国内外的大理学家湛若水告老还乡后,从增城故里移居于此,建“湛家花园”住家,建“天关精舍”讲学的地方。“天关四皓”的故事好不感人!简老一百零二岁还跑来拜师求学好不激励人也……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现时具象,是我住3楼左手边把头一间,推窗伸手可及,便是从小山下长上来的七八棵高高的凤凰木。花开烂漫,红灿灿一片,逐渐倾斜而下,像一处花的瀑布,美不胜收!而养老院大院想来该是我活着时候在广东的最后一处居所吧?而美丽的凤凰木,自始至终在我的住居处可见,这是不是它和我真的有点儿什么“缘”?可是后来小树林缩小,一些凤凰木被移走,腾出地方盖了房子,那么“缘”呢?随凤而逝了!
在养老院,过去一早醒来,我总是最先听到这片小树林里“好鸟枝头亦朋友”的画眉声声。小树林缩小了,画眉也远去了,我一时还难免不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失落感。画眉啼声悦耳,形象美好,性格也招人喜爱,被广州市民投票公选为广州市“市鸟”。依我看不只是广州人,好像广东人普遍都对画眉有好感。如明末清初的广东大闻人屈大均,在他的名著《广东新语》卷二十《禽语》中,就特别称道画眉:
两眉特白,其眉长而不乱者善鸣,胸毛短者善斗……
喜山栖,自调其声,与岩石相应以自娱……
尤善转声,转转不穷,如百舌焉……
翁源有画眉村,以多画眉鸟故名,亦贵之也。自化州至石城,一路森林邃谷,画眉尤多,予曾过之,有诗曰:“野花含笑满,山鸟画眉多……”
为节省篇幅而择引,故多“……”号。这天我早醒,见天亮还得过一些时候,又眯了一会儿。半醒半睡蒙蒙眬眬间,一时无来由地想到“睡眠”这回事。有道人白天工作是支出,晚上睡眠是补充。人为了维系生命的延续,一生有很长时间在睡眠中度过。无病无灾的人,困了就会想到要睡觉,睡够了就会自然醒来。只是年轻人大都睡得较沉,老年人大都睡得较轻。特别是我们这些“90后”的“养老院院士”老老头子、老老太太,觉睡得尤其轻。在我,本来是每天由前面说的那片小树林里的画眉声声唤醒,画眉声声不再了,一时真还有点儿不大习惯。
关于睡眠这事儿,我记得有一个比较科学的定义是:“睡眠是高等脊椎动物周期出现的一种自发的、可逆的静息状态,表现在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性降低。”我这人的思维惯性,按我故乡辽东方言叫“野性”,特不安分,这不,正在想着在正常情况下人每天不可少的睡眠,忽而又不知所由地想到了好像人的意识形态也会进入某种不清醒的“睡眠状态”。这是因为我注意到,我们住在养老院里被通称为“长者”的老头子、老老头子、老太太、老老太太,从表相上看,不一定是岁数大的就一定比岁数小的“苍老”,还常常可见相反,特别是在精神状态或气质上。年轻时候我做过光明日报记者,有点儿小“技巧”,在和长者们有意探索的搭讪中,施展“套话”的本领,结果确是让我更加相信:意识形态的清醒不清醒,在人的“自然年轮”上真的有着一定的反映。
世界知名的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树也说: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人的变老不是从第一道皱纹、第一根白发开始,而是从“放弃自我”那一刻开始的,只有对自己不放弃的人,才能活得不会老,老去的只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事有凑巧,家住北京,一辈子先在地方后在军中办报过来的解放军报前总编室主任、离休老战友宋群,从电脑上给我转发来一篇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以色列寓言故事:《去世以后才知道凶手是谁》。我看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明,村上春树说的“放弃自我”,何止只是会使人变“老”!
这是一个有文、有图、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可惜较长,不便照录,也不应该照录。反正我是为说事举例,就“捞干的”,扼要,扼要,再扼要,简述之那是:
有一位年轻的以色列仁兄,开始只是觉得左耳朵有一阵痒痒。他妻子看看,有一个小红点儿,让他去看医生。
他赶快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你服六粒青霉素片就会好。”他照办,两天后就好了。
可是腹部起了红斑,更加痒得难忍。他又去看医生。医生说:“有些人不适合服青霉素,会过敏。你服十二粒金霉素药丸,几天后就会好。”他照办,几天后红斑消失了。
这一回是膝盖浮肿,还发高烧。他慌忙再去看医生。医生说:“这种现象往往与金霉素的疗效相关。”医生给他开了三十二粒土霉素让他服。他服后高烧退了,膝盖消肿了,可是肾脏疼起来。
他住进医院。医生对他说:“这是服用土霉素的结果。肾脏是要害器官,不可不重视。” 于是让护士给他注射了六十四针金霉素,说是要把他体内的细菌统统消灭。
此后他虽然体内的细菌消灭光了,麻烦的是肌肉和神经束也同时遭了殃!医生又说:“这只有服用大剂量氯霉素,才能挽救生命。”
他服用了大量氯霉素。他的小命可还是没能得到挽救!
举行他的葬礼,犹太教法师在悼词中用感人的语言,颂扬了他与疾病进行的“顽强斗争”。只是到了阴间他才知道,他当初左耳痒痒不过是给一只蚊子叮了一口……
这是说,极而言之,要了他小命的真正凶手,竟是任凭“权威”摆布,没有自我意识;或安于意识形态的“睡眠状态”,即村上春树所说的“放弃自我”!
这时候我的思维惯性的“野性”,再一次发作,这回是又一下子跳到,认为我们这些燃烧着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的风烛残年,在最后的日子里,在养老院里,最基本的存在,好像也得是要防着点儿不自觉的“放弃自我”。
一时想到桑塔亚纳在《监牢对话》中说:
岁月盗走了我们的青春,人的年龄无法更改。但是何须对自然在我们生命中划出的必然阶段多戚戚!
又一时想到蒙田在《随想录》中还说:
老年是人生的顶峰,正如一部戏剧的高潮。
也一时想到阿密埃尔在《日记》中说:
懂得怎样的老年成熟,是睿智的杰作,是生活技巧中最难的章节。
这些话,似乎都是在说,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蜡烛头,在七老八十“90后”,都一定不能“放弃自我”,依然要放眼于养老院大门外的大千世界,因为森罗万象的社会,激动人心的世事,汹涌澎湃奔腾不息的社会思潮,只有用积极的思维主动去连接它们,才能让我们不会感到游离、寂寞、孤独,意识形态才不致陷于“睡眠状态”,精神才不致失于对世间大事的感奋,即实现“老去的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一时我更记起哲人们说:
所谓人生是精神的生殖作用。
精神是灵魂的空气。
灵魂靠精神赋予自己以意义。
看起来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燃烧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走在人生尽头的一段路上,在意识形态上还千真万确少不得认真把持好“不失去自我”这个生命哲学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