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歌一舞四十州

作者: 耿立

营老爷,是潮汕人的狂欢节。

“营”是上古汉语用字,营,是萦回,是营合,是回绕,满含着古意,像文字的化石,等着人的考古追索。“营老爷”又称“游神”,老爷就是各路神明,儒释道各家的都有:官家的、民间的,城隍爷、关爷、妈祖,天妃娘娘、土地公土地嬷、神农氏五谷爷、南极大帝、玄天大帝、协天大帝、三山国王、七圣夫人、雨仙爷、水仙爷、花公花婆等近百位。这些神明年代不一,身份各异,来历多样,代表的诉求群体也不一样,但人们的拜谒之心肃穆之心却无比虔诚。潮汕地区各个地方各个区域都有自己的主神,有的是大老爷,有的是妈祖,有的是火帝。靠海吃海的渔船商船,还有那些疍家,那些船主、水客,他们心中的主神就是妈祖娘娘,保佑出海平安。而关帝,则是拥有官方的背景,对商贾而言也是他们心中的主神。

“营老爷”是一个祭祀活动,那些穿着彩衣的青壮汉子八抬大轿,扛着老爷,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像水流,无处不至,让神灵的悲悯降临。“营老爷”的队列逶迤庞大,扛标旗的、举牌的、抬轿的、奏乐的,各式人等,“营老爷”是一方的精神安顿,是为风调雨顺,是为全城全镇全村平安。“营老爷”时,大家可以放肆用手摸一下“老爷”,亲密接触,以求得接通神灵,得他护佑,往后日子的平安顺遂。

让游神的队伍从如潮的人海里劈开一条通畅大道,那就是英歌的本领了,只有它才能在那些“老爷”离开宫庙前,起到疏通人群的作用。英歌舞者一近身,围观的队伍就会闪避,腾出前边可供抬“老爷”巡游的开阔空间。

“营老爷”要放炮,三声炮之后,主持在庙前主持请神起驾的仪式,然后就开始了气势盛大的游行。

英歌队前头引路,后面是虎头牌、刀斧手、铜锣十三面,后面依次是各色彩旗、花篮队、鼓乐队,有拿镖旗的,有抬神像的,那镖旗上是“合境平安”“风调雨顺”“四海开平”的吉利话。游神的队列,有的千人,有的万人,在城市游行的,几乎巡城一圈,讲究的就是热闹,就是场面,那队列除掉英歌,还有醒狮、麒麟,有武术,有彩车。主要的街道,数十数百的接神棚!鞭炮锣鼓,人山人海,队伍浩浩荡荡。你想象一下,春节到来后的正月,这个城市的英歌,这个村的英歌,那个城市的英歌,那个村的英歌,旋舞在春天的古潮州府,韩江、海滨、州府县城,乡镇、旷野,鼓声像是雷声,锣声就是霹雳,“呀哟哟,梁山拜盟宋大哥;呀哟哟,花灯锣鼓唱英歌……”

整个潮汕平原,都充盈着一股英雄气概。

英歌,是近年出圈的最火的岭南文化符号。它跨越戏剧、武术、舞蹈几大领域,是娱神、自娱,兼有傩的形式的存在,在省尾国角潮汕平原,拥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城市和乡村,几百年来,这种艺术形式一直被承袭着、发展着。潮阳、惠来、普宁、汕尾“介闽、粵之间,为门户之地,亦东南之雄郡也”,这里远离中原,却完整保留了现在中原地区几近失传绝迹的古文化。

民国年间的《中华全国风俗志》载:“潮州人于新岁中,富裕之乡,多选其中男女若干,各衣绮罗艳服,弹唱五音,鱼贯出行,名曰大谬鼓;此外有足令人解顿者,即斯地所谓唱莺歌是也:其戏以三十六壮年男子 ,饰梁山泊英雄,半执两棒,棒长盈尺;半执小鼓,鼓大如碗。举步亦趋亦跳,进退不紊,鼓声棒声,劈劈咚咚,殊可哂也;继莺歌之后,又有所谓《后棚》《白鸟记》二剧,《后棚》则以若干辈作戏装,沿途演唱,如《桃花过渡》《拖子》《闹花灯》等。”

这里的英歌的名字是莺歌,莺是莺歌燕舞之莺。而《潮州志风俗》则有:“潮州有唱秧歌之戏,每春二三月,乡社游神,常常见之;惟俗昧其本义,化为英歌,且强解为英雄大哥,殊可发噱;观现在秧歌之游唱,其前导有灯笼,榜曰‘大闹花灯’,次饰水济传梁山泊好汉多人,最多者符一百零八人之数,敷演假庆闹元宵,攻大名府故事。”

这里的英歌的名字是秧歌,秧是稻田插秧之秧。但无论莺歌、秧歌里面都有一个核心的支撑,那就是梁山好汉,敷演的是水浒好汉借元宵佳节攻打大名府故事。这里面有个信息非常有意思,人们把英歌解释为英雄大哥,这似乎是可笑的,但是现在一般的人们就是这样认为,英歌就是对英雄的礼赞。

那些聚义梁山的人,除极个别的,那些大名鼎鼎的英雄们,直到现在还是让人感到温暖。鲁智深,除暴安良,正道直行,不能容忍别人奴役自己,也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无意做和尚而最终成其佛。而林冲则让人感到一个良善的人立身之难,遭人陷害,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投了梁山还被刁难,从他身上透出的是人生的绝望,所以他最能引起人们的同情。武松,作为一个市井青年,在人间感到处处是猛虎,但他该出手就出手,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这些英歌舞中的英雄人物,虽是来源于小说和历史,但也是现实,是每个时代都能找到的影子,他们阐释着江湖道义。我觉得潮汕人出外打天下,对道义二字,感受应是最深的。

潮汕地区,在岭南文化里,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特别是在一些乡村城镇,遍地神明,人们相信世间万物背后都有神灵主宰。潮汕民系的人对天地日月、山川河海、雷公电母、雨仙风伯无不肃穆以待,恭敬膜拜,加以顶礼。

19世纪末来到潮汕的女传教士斐尔德,曾这样描述潮汕地区的民间信仰:

“这里的人们敬拜的神明数不胜数。他们拜大寺大庙里的巨大神像;也拜神龛里零散的木像碎片;他们拜本地的神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村庄、田野、青山都有自己专属的神;也拜那些无形的掌管着雷雨、丰收和自然力量的神祇;他们拜祭死去的鬼魂,特别敬拜逝去的先祖。”

潮汕的那些父老,一切不决的事体,都会最终托付给老爷,在斐氏的笔下,潮汕“老爷”还会行使人间凡俗的人事纠纷处理、断案判案的地方官的职能:一船夫有偷盗乘客包裹的嫌疑,理由很充分,只有他进入过丢失包裹的船舱,但无人看见,缺乏确实链条,官府无法决断。而船夫矢口坚称自己无辜,提出让“老爷”决断,船主依了。一众人等在庙里行礼祭拜,船夫向“老爷”明誓没盗窃,若是撒谎,就叫他走出神庙的刹那断腿。偏巧船夫跨神庙门槛时,绊倒了,腿伤了。船夫百口莫辩,只好认命。谁知回到船上,船主再检查船舱时,蓦然发现包裹掉在了甲板缝里。这个记载很有意思,是“老爷”失察呢,还是巧合?但这不影响其他信众崇拜“老爷”。“老爷”怎么会有错?一定是人哪里出了差错。

从腊月开始,到大年初一再到元宵节,一个接一个驱邪迎福、除旧迎新的民俗活动接连相续,彩衣美食,拜祭游神,日日不断。除夕前的腊月,出门在外谋生的人回来了,那些平日在家的,也放下手中的各种活计,这时,英歌要热身出场了。在每个村镇中,在宽敞的场地上,轻装的男人在家族长辈和头人的带领下,开始了英歌的演练。

大年初一的清早,英歌队的人要到祠堂里拜祖先和祖师爷田元帅。大家神情肃然,烧香磕头,告知祖先,祈求他们护佑平安,祷告祖师爷佑护这次英歌活动平安顺遂。继而鞭炮声、锣鼓声、螺号声多声部齐鸣,得到心灵护佑的英歌队员们像是换了一副体魄和精神,雄姿勃发,奔腾跳跃,如一群猛虎冲出祠堂,呼啸着穿过炸响的鞭炮,于是,春节到元宵的拜年和表演的劳热(闹热)开始了。

在斐尔德的记述中,她详细地记录了游神队伍的仪式,包括先后顺序、队列、人数、装饰、穿着、祭品等,我们看她记载的队列的开头,十分威风:

两个喇叭模仿野兽叫声开道;

一幅四字横轴字卷由两人展开;

两人手持两大灯笼;

八块牌匾,两两并排;

二十支镀金银枪,两两并排;

十八幅四字横轴字卷,两两并排,持者均着华服,戴眼镜。

两幅竖轴卷轴,八人身着褐色丝质衣裳,头戴草帽,两两并排,十二人乐队奏乐,上有遮篷,九位汕头商人,身着马褂礼服。

那时,英歌作为最热闹的元素,就出来了,在村头,在路边,在树上,在屋顶上,各种年龄的人,早早地等着英歌的队伍。

潮汕地区有句俗语“锣鼓响,心澎锵”,就是说,只要那锣鼓一敲,人们在家是待不住的,于是就争先走出家门,寻个位置看英歌。那锣鼓声中,人头攒拥,整个世界像是颠覆了,那些顽童不是在人群里的人的腰间腿下乱窜,就是骑在大人的肩头脖子上。英歌还没来的时候,观看的潮水涌到了路的中央,等耍蛇的时迁探路到来,随着鼓点哨声,时迁手中的蛇如蛟龙刺向人群,人群“哗”地一声,如一幕水墙往后倒去,前面踩着后面脚的,后面撞着前面腰的,这时也顾不得争辩,总之就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

英歌表演时,走在前面的叫前棚,就是我们现在常见的爆棚出圈的英歌部分。中棚由小演唱、小戏或戏曲片段表演组成,后棚为武术表演。前棚的表演人数,各队不一样,有的24人,有的36人(就是三十六天罡),或72人(就是七十二地煞),多者可达108人,主要视本村青壮年男子多寡,一般为偶数。英歌表演人员均作梁山英雄好汉装扮,着戏装,画脸谱,在队旗的带引下排两路纵队行进,锣鼓队跟在队尾。

英歌舞的前导,先声夺人,是玩蛇人“鼓上蚤时迁”,领头的队员称作头槌、二槌,头槌为戏装黑脸黑须的“黑旋风李逵”或“大刀关胜”,二槌为红脸红须的“霹雳火秦明”或“青面兽杨志”,再往后是“花和尚鲁智深”或“行者武松”、男扮女装的“母夜叉孙二娘”或“一丈青扈三娘”。锣鼓队中的司鼓是“及时雨大哥宋江”打扮,其余队员亦画脸谱,但并不明确是何人物,也有的英歌队队员腰挂写有水浒人物名称的腰牌,背挂装饰性的各式兵器,他们分列其后,依次相随。英歌队员一般每人双手各握一支短木槌,也有的英歌队一半人握槌,一半人左手执鼓。英歌队在路上游行时,众队员按两路纵队保持等距离便步跟进,当走至观众众多或热闹场合时,头槌即发出指挥信号,众队员即击起舞,边舞边前行,或以单双数两列纵队左右换位向前推进,或用力击鼓,大步前冲,在簇拥的人群中拓开一条通道,奔向表演场地。

中棚的表演大都以《佛公佛母》开场,这样的符号,就是“神”的在场,演员模仿弥勒佛,头戴弥勒佛头套,手执葵扇左右舞蹈,招呼过往观众,佛公佛母就是这样被感知着,慈悲、乐和、宽容。《佛公佛母》之后是一些趣事闹剧,像取材于潮剧《苏六娘》片段的《桃花过渡》,表演小贩做生意时的闹剧《双摇橹》,表现男耕女织的说唱《纺织歌》,反映民间艺人生活的演唱《妇女卖艺》等。这些演出构成了中棚的表演,既是娱人,也是娱神。

后棚为武术表演。潮汕人历史多海盗侵扰,尚武的精魂一直在血液里流淌,这武术表演,轮番上演的各式套路正是出彩时候,出水才看两腿泥,实力才是英歌队的盾牌。后棚的表演人数也各有不同,有16人的、24人的或36人的。队员轮番上场,徒手的单打、双打、混合打,各种器械的单打、对打、混合打,拳脚棍棒,刀叉斧钺,如在沙场,如在战阵,脚步刚健,姿势存雄,秋风枯叶,风卷残云。最后一般都以《打布马》这一折压轴:由两名男子腰部束挂布制马匹腾挪表演,一人扮作双手持锏的官员,与另一扮作手握水火棍的和尚激烈攻防,天地不两立,人间决雌雄。

《打布马》的由来,有一传说:清朝时,普宁里湖境内有一庵寺,名曰坟头庵,庵里佳着武艺高强的和尚。当时的知县怀疑和尚有谋反之心,于是前去清剿,然而县太爷银样镴枪头,一个回合下来,被和尚打得大败,落荒而去。后来潮汕人借此演义《打布马》故事,歌唱反抗,反讽官府,因是武戏,遂在英歌后棚演出。前、中、后棚构成了英歌演出的完成体系,但出彩的,最能体现英歌特色的,是前棚段落,许多英歌队在各自的演出中,日积月累,踵事增华,发展和丰富了前棚,而减少甚至逐步舍弃了中、后棚的表演。

谈论英歌舞,自然要接触到一个词:傩舞。

对很多人来说,“傩”这个字神秘而古老,人们对它相当隔膜、陌生。但是,傩这种形式在很长的时间里,却是同人类的生存、生命、生活息息相关的。在古代它就渗透到了人类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甚至到今天,我们在英歌舞里,也隐约可以看到它的踪迹。

傩舞,这是一种精神活性物质。

关于“傩”的本义,《说文解字》里解释为:“行有节也。从人难声。”段玉裁注:“行有节度。按此字之本义也。其驱疫字本作难,自假傩为驱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由此可知:行有节,即行为有节度、有节奏之义,这是“傩”的本来意义。“傩”作驱逐疫鬼解,这是使用的傩的假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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