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相逢:以广奈体小说回赠广奈(小说)

作者: 田耳

你收到邀约:一位青年作家,即将在杂志上组发小说。六篇,四万字,一部中篇的体量,但六篇齐发,具有了一种泣血力荐的气势,“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按惯例,杂志须给这组小说配发评论文字,跟作者本人推荐几位评论家,作者却指定说想请你为他写评。你第一反应是有点蒙,因为你很少评论,第二是好奇,作者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你和作者本人有过接触。去年夏天,在一个书展,你是作者,他是出版社编辑,负责安排你行程。于是你搜索他留下的印象:年轻,瘦削,脸上有隐而不发的连鬓胡茬,伺机疯长,到一定年龄不再羞怯于长须示人,一定脸毛葳蕤。此外,他沉默,一同坐车,他总是坐在驾驶副座,没有一句多话。你这般年纪,跟人相处若无沟通会得来某种不适。交流于你是一种强迫,一种与人相处时的缓冲行为,你始终没学会跟人相顾无言。但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交流,或者不当面交流是年轻人的一种风尚。他们佛系,他们安静,他们有太多你不懂的地方,而你平日在大学教书还非得跟这样的年轻人交流不可。

他们总体给你一种郁郁不乐的印象,不像你年轻时候习惯于开怀大笑。同时,他们还没开始喝酒。

你忽然想知道这样一个沉默的年轻人,会将小说写成什么样子。从他的沉默和不断陷入冥想的侧颜,判断出他肯定跟你不一样。这简直不用判断。于是你答应下来,愿意给他评论。如此爽利答应,可能跟你联系的编辑,十多年前见过一面的女作家也会有些意外,因为她向你发出邀请时说的话分明是有些勉强。她也不理解作者意图何在。你还解释:我跟他见过,再说我现在教年轻人写作,对他们还是比较了解……你真的了解吗,其实你自己都不信好吧?

于是六篇小说就这样突兀地在你电脑屏上展现,你一看,他的写法并不意外,虽然天马行空,却也是同年纪写作者的惯用手法。哪一代人没有过天马行空的阶段呢,但这跟你自己的小说写作路数相去甚远,形同陌路,却又这样劈面相逢。你是传统的,针脚细密的,近乎工笔画一般的写法,在年轻人看来已然老套、老旧,你在你文字里是比你本人更老一些的作家。于是,你以为他是看了你的小说,从中发现彼此写作某些共通之处,冀图找你本人掌眼并确认。当你看了他的小说,知道完全没有这回事。

完全是一种陌路相逢。

那又怎样?现在还有以后,这种陌路相逢,类似于鸡同鸭讲的交流,或许将成为一种常态。当你想要说些什么,先就席卷而来一种无力或者无奈,且不是因为文风截然不同,而是……藏在文字当中时间流速的改变。你记得,小时候,时间过于缓慢,甚至像是停滞,那时你向往瞬息万变的未来。现在瞬息万变至少已经部分到来,但你没想到,自己已沦为让这速度得以显影的背景板。

你是从《时间的形态》这一篇进入阅读。“我”叫莱昂纳德,父亲在莱比锡普莱河畔消失,“我”沿着父亲旧日的足迹开始一种悠然散漫的追寻,一路所感所思,并无内在联系的一些遭遇,构成整个文本。比如,“我”碰到一个女人在寻找一个死去并同样名为莱昂纳德的男人;“我”邂逅一只流浪狗,也将其命名为莱昂纳德。小说结尾,也以亦真亦幻的场景描述“我”与父亲相遇……倒也是这种写法的标配,曾经的先锋、魔幻,也已降格为基本的叙述方式。这时,你其实没有什么读后感,只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印象。对的,三十余年的阅读中,这样的小说,它分明具有“新鲜”和“独特”的气质,其实又是屡见不鲜的。除此之外,你从中看到年轻人写作许多共通的东西,比如异域氛围,西式名称,对经典作品的罗列,博物学家的视域,冷知识的运用……标注是一篇小说,你也怀疑,但小说本身就是体量巨大的容器,你知道私自限定其范围便是一种不明智。但你仍然认为,这像一篇虚构的散文,而非小说。同时,你又是一个坚持认为散文不能虚构的写作者,将其视为散文与小说最显而易见的边界。所以,一直以来你没法同时写作小说和散文。你始终相信并遵从这样的边界,不敢逾越,却难于跟人交流。

好吧,这就是一篇小说,有何不可?你提醒自己不必急于亮出自己那份执拗。于是又进入下一篇《弹射》。

必须承认,前一篇的阅读已给你某种先验认识,就是小说会独特也会似曾相识,但令你意外的是:你意外了!《弹射》忽然给你一个全新的阅读体验,且是在《时间的形态》将阅读期待稍有拉低的情况下。你开始怀疑篇目的排序都已暗自用心。这一篇的故事看似复杂,却又简单到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当一个点爱上了一条它无法企及的弧线,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对的,点与线拟人化,被赋予了生命。这倒并不意外,就像你对童话最初的体认,无非“动物说话”。既然动物能说话,那么生命体,非生命体,有机物,无机物,世间万物,都应得到说话的权力……既然如此,何不将其看成一篇童话小说?不用意外,童话与小说并不冲突,甚至有天然的亲缘关系,你也一直将《皇帝的新装》视为最伟大的短篇小说,而安徒生是不世出的短篇圣手。好的,有了清晰定位,再将小说重读,童话小说,又事关数学函数。点、线、轴、原点、函数、象限、正负无穷、函数崩塌……数学专有名词密集出现于文本,甚至让莫须有线、洛必达这样的名称在外行看来,都会是数学专用名词,“月如”和“京一”这样的中式命名,却在文本中显得随意、突兀、跳脱。“莫须有线开始平躺身体,然后抬起双脚,双手指向天空,它变得柔软、纤细,随后朝着正负无穷的两端开始延伸……”异质的阅读体验,就这样扑面而来,一条弧线的躺平,有了鲜活的动态和即视感,最终描写又回归于数学领域……一句平常叙述,已有反复跳切,且能无缝连接。它不是加减乘除,不是给孩子看的,而你这样高考以后就扔开了数学课本的人,对这文本的阅读也只能在似与不似模棱两可中进行,但阅读的新鲜感贯穿始终,你无法否认。它甚至给数学概念厘定了阶层,比如点不能爱上线,不能抵达不属于自身函数域值的线段;但这个点有如作者本人,企图跨越一切界限,甚至不惮于就此消失……文章临近末尾,一段对于弹射的描述,分明就是《星际穿越》当中马修·麦康纳穿越虫洞那一幕的重现,数学的概念在童话氛围中有了英雄的壮举……至此你不得不感慨,年轻的作者,分明就在完成你自己写作之初那些大而无当的设想。当年你只是稍有想法而已,随后按部就班跟从传统的写法,现在年轻的写作者却真是不管不顾……这小说若有人物,面目模糊,若有场景,影影绰绰,你却读得兴奋,却找不见兴奋点何在,只是恍惚而诡异地将其再次阅读。

这样的小说,如此自话自说,似乎没有参照,所以也相对更易于自洽,你甚至难以从情节入手探讨些什么。但是,通过重读,你仍能看出某些时候作者分明游离出自己的语境而留下破绽。是的,在一个完全由作者自洽的文本中,你几乎只能查漏补缺般指指戳戳,否则你将质疑整个文本是否成立。

“我说,这是我在滑翔的旅途中捡到的。我喜欢捡拾路人丢失的宝物:葡萄、铅笔、向日葵、卡片、松针……”纯净的数学领域,点线面的空间,这样的“异物”侵入,除了让文本杂糅,见不着其他效用,你难以揣测作者用意所在。而且,结合上下文,这些“异物”并未出现征兆和回应,将其删除不会造成任何损害,那么它嵌入的意义又何在?

到了文末,洛必达忽然使出全力将S推开,将自己送入弹射轨道……这时你清晰意识到,一个拟人化的文本,卒章之时,忽然切换成人的文本,人的故事。于是,你又一番揣测,这样写用意何在?如果是人的故事,洛必达替代S需要动机,需要足够多的铺垫,才能让最后这一刻的替代成为必然。但作为一些函数点,脱离了人性的范畴,动机和铺垫似乎不那么重要。在这文本切换间,两头的便宜通吃,难度却因此从容避开,那么,你不免怀疑内置于文本的探索精神是否来得恳切。

是的,这样的文本,处处流布着过于强大的作者意识,也就关闭了许多可资探讨的空间。但这阅读吸引力毕竟形成,你也继续往下看。《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里面,书可以按自己的意思选择读者,这里似乎又透露出作者的某种焦虑。而关于一本书的自传的构想,既是一种具有套层结构的思维方式,又是对元叙述的某种谐谑的回应。《我们如此热爱飞跃——里奥斯眼中的后疫情时代文学》则是对于“飞跃”一词漫漶无边的发挥,你找不到一个能将所有内容聚合一起并束紧的线索,所以,你承认阅读乏力之时,开始质疑这种“关键词写作”的限度……对的,“关键词写作”,这是你一连阅读若干篇以后自然生成的一个概念,在你阅读已出现某种窒息的时候,忽然又深深地透一口气。“吉岛柰柰子说,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它的意义,才用它取名字,而且我也不知道这篇小说有什么意义。”作者情绪不经意流露的句段,才是你阅读过程中不期而至的共鸣。《恐龙拼图》:“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如果从一幅完整的拼图里抽出一块,再重新拼贴剩下的图片,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他从紫罗兰图里随机拿掉一块,再打乱原来的对应顺序,出乎意料,他拼出了一头紫色的鲸鱼。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一幅拼图,不管减少多少碎片,都能组成新的图像。他试着将一百块碎片的水果画用九十九块组合,拼出了森林,使用九十八块,拼成了海底世界,使用九十七块,能够拼成炼狱的图景,用九十六块,拼成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依然是找到关键词,再靠纯粹想象推动叙事。你固执地认为,这一写作路径理应得到足够的智性加持,但小说里想象的句段,却难以看到该有的难度,甚至,是在降低难度。

阅读过程中你脑子里已对作者有了许多形象的理解,比如年轻的博尔赫斯,比如减配版的卡尔维诺,又比如黄皮肤也不够凌利的麦克尤恩……或许,这是你理解乏力时候的一种敷衍,头脑中生成诸多形象,也即并未生成某一个清晰的形象。而且,世界分明已经卷得不成样子,你有理由质疑写作是否还能重返百科全书时代,无所不包,路路通畅,笔锋所指,一切迎刃而解……思来想去,“关键词写作”仍被你像救命稻草一般攥在手里。是啊,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写作,又能被几个关键词统摄?如果关键词突破应有的数量,对于一个人写作范畴的叙说会否变得无效?但是,你依然知道,不能以自己逐渐萎缩的视域,去对应年轻人眼里的天宽地阔。

接下来一篇《“石头剪刀布”虚构史》,你先验认为这个题材,或者“石头剪刀布”这一组关键词的选取是存疑的。既然对关键词进行虚构写作,关键词的选择尤其重要,它应该足够冷僻,才好让作者的自洽来得无可置疑。但“石头剪刀布”无疑太常见,对它的钩沉索隐、饾饤考据都有无尽的文章可做,那么虚构的空间又何在?你往下读,第二段虚构了这一游戏的发明人,你就感觉某种结构上的崩塌,因为“石头剪刀布”不可能是某人的发明,它必然是在全世界范围各色人等中间一次一次创生并广为流布……这不证自明的东西,却以虚构去否定,有无必要?所以,任谁都知道,既有“石头剪刀布”,也有与之类似的其他方式。仅你玩过的就有“老虎杠子鸡”“虫子棒子鸡”,还有“手心手背”“蹲跨跳”“筷子杀”等近似或衍生的方式,更不用说花式无穷的划拳和酒令。你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跟玩这个,而且还整理过一些诀窍,比如输了的话,下一手出前一手没有出过的手势,赢的时候就出输家前一手的手势……后来慢慢感悟这是个悖论。是的,可以虚构,但虚构也有自身的限定,也有扬长避短的策略可资遵循。甚至,虚构并不是要摆脱限定,而是一位作者如何给自己建立更为严格的限定,然后完美地遵循,从而让自身想象力抵达的高度和难度得以最大程度地展示。虚构“石头剪刀布”的历史,倒让你刹那间想起周星驰无厘头电影里的一幕:沙僧趴到地上要听一听敌人离得是远是近,八戒手指往前一戳,说还听个鸟啊,已经看见了。

整个阅读之后,你仍认为《弹射》是这一组作品给你印象最深刻的一篇。你又想,或者,恰好是这一篇有相对完整的起承转合结构,有了相对清晰的主线索……但是,这岂不是用老的一套理解框定年轻人的想象,自以为理解,实际却在加固自己的偏执?陌路相逢,所有的讲述,仿佛都无的放矢。但还得往下讲,你打算谈谈倚靠纯想象推动的写作,也不是不行,而是……市场份额太小?怎么又谈到“市场”了呢?你不能骗自己,写作多年,当这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技能,头脑中自然会有市场的概念。你知道,跟你同代的作家靠纯想象推动写作,当年也不计其数,二十多年下来却只剩一人,仿佛维护写作的生态小环境,也要留存这样一个标本。你想跟他说,靠纯想象推动写作,就是写作的独门生意,一代作家顶多存活一两人,全军覆灭也不过是常态。当你真要下定决心朝这方向行进,首先判断的甚至不是写作能力,而是你是否相信自己被上苍垂青,且宠眷优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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