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轻井沢吗?(短篇小说)
作者: 梁小九1
出租冰刀的老头就在十点的方向,身子堆萎在小马扎上。我的朋友说,间谍不都是邦德那样,有时候他们可以是大学教授,也可以是一个卖包子的中年妇女,出租冰刀的老头为啥不能是间谍呢?老人脸型消瘦,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肌肉,眼窝往里抠抠,眼神鹰隼一般寒气逼人,江边的人都管他叫小彼得,估计也和他长了外国人才长的眼睛有关。
小彼得身旁有一块木头牌子,用红油漆歪歪扭扭涂了四个大字:出租冰刀。“出”字因为油漆蘸得太厚,溢出一道蚯蚓一般的红线,看起来很像受害者的血迹。新闻里报道过用冰刀置人于死地的凶案,死者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的江桥下被发现的,说明冰刀这玩意既能给人们带来运动的快感,也能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和痛苦。
天冷,嘴巴哈出阵阵白气,小彼得狗皮帽子边沿也挂起了白霜。他放下手里的冰刀,钻进身后像黢暗的洞穴一样的窝棚里,取出饭盒和水,随便地吃了午饭。冰场上,一个蓝色绒线帽、橙色羽绒服的女孩独自溜着冰,她的身体协调性特好,动作自然流畅,似乎受过专业训练。运动的女孩有一股特殊的诱人气息,我摁下快门,给女孩拍了几张展臂滑翔的动作,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灵动的线条。
小彼得撂下饭盒,也在看冰场里的女孩。我走过去,给他递根烟,小彼得瞅我笑笑但没有接茬。我摸出火机点着香烟,有一句没一句和他闲扯,“那个姑娘滑得不错,上过专业队吧?”小彼得说,“有点技术,但和专业的比,还差不少!”女孩那双年轻而健美的长腿蹬在冰面上,飞溅起几缕细碎的冰雾。自从玩起照相机,我对女人的美似乎有了新的感受。我在做美的沉思的时候,老头说,“冰会有记忆吗?”这话好像是在问我,我没听懂,觉得他更像自言自语。
我怕他以为我是二流子,便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说是杂志社特约摄影记者,最近在拍摄一组冰雪题材的照片。他似乎对记者这个词产生了一点兴趣,低着头,脚掌在冰面磕打磕打,对我说,“你要是方便,收摊后跟我回家,给你看一样东西。”这确实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再次印证了我对他的印象,他身上藏着秘密。
小彼得走路很慢,他说在冰上呆久了,落下了风湿病。我跟在他后面,看不出一点间谍该有的样子,心中便犯嘀咕,怕他在家里暗中使坏,但壮着胆子再想,间谍也不等于杀人犯,一个老头子也不至于谋财害命,心里就又踏实了许多。穿过体育场往后走,有几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建造的火柴盒楼房,白灰涂的墙,有几处墙皮已经脱落,加上上面溢下来的水渍,在冬日枯燥的背景下,有一种荒诞的构图效果。
小彼得家在三楼,房间不是很大,供暖还可以,长期不开窗,缺少通风,室内弥漫着沉重的老人味儿。脱去外套,他找出一包铁观音,投到茶缸里,叮当脆响,小彼得拎起暖瓶倒水,丝丝缕缕的茶香遮掩了房间里的异味。
他说,“喝茶。”我有点拘谨,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汤上的碎末,假装用嘴唇舔了舔杯口,又把茶杯放下,没敢喝,怕被下毒?也许是因为水太烫。
这当儿,小彼得走进另一个房间。铁观音泡得肥大舒展,在杯子里起浮,窗外传来“梆梆梆”三声敲击塑料桶的响声,接着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女人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收旧冰箱旧彩电洗衣机二手手机……
他再回到客厅,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说,“给你看看这个。”
小彼得打开盒子,递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块金色奖牌,长方形,正面是一倾斜的树枝形象,树叶间还雕刻着几枚小果子,边框外印刻着英文和日文。我仔细看了一下,除了1963这几个数字,其他都不认识。几十年过去了,牌子还光亮如新。我说,“这是真金的啊!厉害,真没想到,你……”
小彼得说,“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看能不能宣传一下,或者有啥关系,把这个东西卖掉。”
“为啥要卖掉?”我没加思索地问。
他说,“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留着这玩意也没用,能变点现金,手里也宽绰宽绰。”他说话的时候,表情不大自然,我猜他言不由衷,肯定隐瞒了什么。
我说,“这个应该值些银子吧。”
小彼得说,“儿子再婚,想换一套房子,缺三十万。”
我支支吾吾地说,“这玩意普通人买不起,除非大馆子,不差钱,想收藏。但这种人不好碰啊。”
他看我有些为难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人老了,不值钱,这玩意是不是也跟着老了?”
我觉得这个老头身上有事儿,这东西有点魔力,弄不清楚睡不好觉。天色已晚,我决定请小彼得吃饭。外面开始飘起小清雪,我们就近找了一个酒馆,点一火锅,两缸烧刀子散白。老板娘长得富态,面容和善,会做生意,给我们敬俩下酒小菜。她说,“咱家纯粮酒,保证六十度,喝吧,不上头。”我端起酒杯一闻,辛辣的味道呛鼻子,小彼得说,“就喝一缸,多了不整,平时我不喝酒。”我说,“少整点,适量而止,随便聊聊。”
我们喝了一点酒,身上暖和了一些,小彼得脱去羽绒服,我问,“他们咋管你叫小彼得?”
他说,“这是外号,我们教练给起的,他在苏联进修过,给队员起外号也整洋式儿,什么二毛子保罗,还有波波夫和某某斯基啥的。他让我们管他叫犀牛,叫久了,也亲切,就跟真名似的。”
我问,“你有俄罗斯血统吗?”
他说,“我没有,我是纯种汉人,二毛子是串种,他爸是老毛子。”
我们边喝边聊,小彼得突然问我,“你知道轻井沢吗?”
我摇摇头说,“听起来像日本女特务,类似川岛芳子吧。”
小彼得说,“看你像特务,挎个相机到处出溜。”
我说,“我听人说,你,你当过间谍?”
小彼得没有马上辩解,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起舞,我听见小彼得说:“轻井沢那地方,经常下雪。”说完,他抿了一口酒。
2
轻井沢是一个多雪的小山城,雪片飘飘荡荡,轻柔多情,落在身上就粘住,在外面呆久了,头上能顶出个富士山一样的雪包。在江户时代,轻井沢只不过是一个旅人休息的小驿站,现在已经成为闻名世界的滑雪胜地了。
有一天,我打开电视,看到了一部有关速滑的纪录片,我听到解说员对轻井沢进行简短的介绍,纪录片中出现一段黑白画面,领奖台上运动员戴顶刺绣了三条竖线的毛绒帽子,他的运动服胸前印着“中国”两个汉字,和上面的国徽形成稳固的三角构图。让我惊讶的是,那个打破世界纪录的运动员,看起来很瘦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知道吗?轻井沢还是一座火山,而且是活火山。”小彼得夹了一片肉放在嘴里,边嚼边说。
他的对手是挪威人伊墨尔,一千五百米速滑世界纪录保持者。进入赛场的伊墨尔兴奋得像一头大叫驴,伸胳膊抬腿扭动大胯,吐舌头做鬼脸气焰嚣张。小彼得看了一眼场外,“犀牛”教练像一尊面色凝重的雕塑。下场前犀牛在小彼得胸前使劲捶了一拳,然后用食指在他的运动服上戳了两下,小彼得不用看,他知道教练提醒他要为国争光。比赛之后,他听说伊墨尔退役了,冰场上的两个对手,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但都记住了对方的名字,伊墨尔接受塔斯社记者采访时说,他终于见识了中国速度。
几年前,小彼得在朋友的陪伴下重返轻井沢。旧地重游,很放松,小城仍在飘雪,气候不冷不热,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在雪中拍照留念,他还看到一个扯着婚纱的女子,在雪地奔向他的新郎,周边店铺里播放着约翰·列侬的歌曲。据说约翰·列侬和大野洋子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到这里度假。这些都不是小彼得关心的,他更喜欢喝点清酒,然后在野泽温泉的雪地汤池中泡上个大澡。
在宾馆的房间里,他能听见外面落雪的声音,白天他去看了当年比赛的场地,那个体育场已经改造成了室内的滑冰场。冰场背靠的山岭,看起来不如当年宏伟,日本的朋友说,火山二十年前还喷发过一次,火山灰把整个轻井沢都笼罩了,那架势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
黏黏软软的雪下了一天,仿佛在和他纠缠往事。小彼得和冰雪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笃信冰也是有生命记忆的。年轻的时候,他在冰面上滑啊滑啊,速度之快,如同与时间赛跑。终归,他觉得自己还是被时间打败,当他再次站在轻井沢的冰场里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宿命感,他觉得即使滑得再快,也不过是在一个圈里绕来绕去,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小彼得喝着肉汤,一不小心胸前还淋了几滴汤汁,我赶紧递过去餐巾纸,他一边擦一边说,“你挨过饿吗?那滋味不好受呢!”我赶紧说,“挨过,一块馒头就臭豆腐吃了三天。”想起离婚之后的委顿时光,我又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小彼得说,“人啊,挨点饿好,做事有动力。”我说,“都挺过去了,现在饿不着了。”
小彼得接着说,“滑冰虽然苦点,但我那时候能吃到肉。”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向上一挑,眼睛出了少有的神采。
小彼得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的天分,所以赛场下就玩命训练,让技术更科学,让动作更完美。犀牛教练说,上了场,就别有杂念,拼命往前冲,必须超越前方的一切。他觉得教练说得对,不冲到前面就没有肉吃。
十三岁以前,他最痛苦的记忆就是吃不饱饭。和二毛子相比,他矬着一头,瘦着两圈,在人堆里看起来就有点发育不良。但自从穿上冰鞋,曾经在田野里撵兔子的猛劲又回来了,他把滑行在自己前面的队友都看成兔子,他们滑得飞快,好像要长出翅膀,不行啊,得在他们长出翅膀之前撵上他们,否则就没有肉吃。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在凛风中闻到肉香。北方吹来的风像无数枚射向身体的箭镞,冷风和残破的植物纤维互相勾结,轻易地穿过他纸片一样的夹袄,在单薄的身体里呼啸而过。他只能背靠在体育场的墙根上,那里有点阳光,风势比较弱,他啃一穗瞎苞米充饥,嚼碎的苞米浆液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混合着唾液进入胃里,让他心里不那么空旷。
跑道浇成了冰场,冰面光芒刺目。冰场上三个少年上体前倾,头微抬起,下身蹲曲、蹬冰、摆臂,动作整齐划一,滑行速度很快,冰面上被冰刀划过的无数道痕迹,在阳光下像一道道伤疤。场地边缘的教练戴狗皮帽子,穿毛朝外的羊皮棉袄,脸蛋上两团红血丝,骂骂咧咧地吼那三个孩子,他听得真切,“小崽子们,今天滑不进两分三十秒,别他妈的想吃肉。”一听到“肉”字,他感觉自己鼻子都变得灵敏了,偌大的体育场里,冷风吹来一丝肉香。
肉香对他来说是一种非常久远的记忆。他那时候还小,父亲顶着冒烟雪进山打野猪,回来时整个人就像一个血葫芦,他对母亲说,“有吃的了”,并指了一下身后带回的一头野猪。那头猪和父亲一样伤势惨重,早已经断了气。母亲擦拭着父亲的伤口,但并没有挽救回父亲的生命。安葬了父亲,母亲把野猪肉分给了前来帮忙的邻居,剩下一块猪后丘,母亲放一些野菜煮熟,屋子里飘荡着肉香,母亲说,“吃吧,吃了肉,才能让你爹在九泉之下放心。你长大了,给妈天天炖肉哈!”肉香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根本没有听懂母亲在唠叨什么,他觉得只有狠狠地吃肉,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新年是在一场大雪中开始的,一切如死亡一般寂静。那一晚他第一次失眠,他被一种既想睡觉又睡不着的感觉煎熬着,被窝里有限的热乎气也被他消耗得越来越少,他紧了紧铁一样冰冷的被子,把脑袋缩进了被窝,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够温暖逐渐冷下来的身体,如果有一碗热热乎乎的肉,哪怕是带点肉星的汤,该有多好啊。
暗夜里肆无忌惮倾洒的雪,在黎明前停止了。在田野里撵兔子,是他醒来后唯一的记忆,他在梦里变得嗜血,抓到兔子马上掏出刀子放血,兔子血滴在搪瓷茶缸子里面,还冒着热气,他趁热端起茶缸一饮而尽。喝了兔子血之后,他觉得浑身暖融融的,便不再畏惧寒冷和饥饿。
早晨醒来他吞了一碗大碴粥就出门了。门外的雪很厚,已经没过脚面,他先寻到下屋。那是一间低矮的趴趴房,里面堆满了简陋的农具和一口大缸。掀开缸上黑铁一般的盖帘,他摸出两个冻豆包塞进棉袄外兜,就急急地向体育场南大墙那边跑去,他要找教练报到。
3
轻井沢实在是太远了,森林、大山、海洋阻隔了视线,小彼得想都不敢想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在冰场上,他的眼前只有队员的背影,耳朵里也只有教练的吼叫声。犀牛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体格彪悍,脾气暴躁,对训练要求十分严厉。和教练一样暴躁的,还有脚下的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