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不可说(短篇小说)
作者: 付一凡推荐语:乔叶(北京师范大学)
在我近期的阅读视野中,感觉寺庙题材的小说在青年写作中似乎形成了一种隐约的潮流。无论是薛超伟的《化鹤》,还是杨知寒的《一团坚冰》都有涉及。这让我想起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此语虽是自嘲,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青年人的生活困境。像小说里在佛寺相遇的“我”和邵灿宇,两个年轻人来寺庙做义工,就是他们消解现实中不确定性的方式之一。
关于黄金塔的民间传说无疑是一个隐喻。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曾有或正有一条兴风作浪的鳌鱼精,需要我们用漫长的时间去建一座能镇住它的黄金塔。有的塔建成了,也镇住了。更多的人则在塔的拆与建中奔波忙碌。正如“我”、邵灿宇和妈妈都怀揣着各自波涛汹涌的心魔,却过着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慧觉师兄则是先知般的人物,对应“镇妖功臣”永坚师傅。流传已久的传说跨越时间的裂隙,与当代故事遥相呼应,构成两层相互映照的叙事结构,赋予小说布局一种纵深感。
付一凡的文字风格细腻轻盈,如微风拂树,枝枝叶叶随之而舞。但其间也可窥见宏阔庄重的气象,如树根深扎的大地和树梢映衬的天空。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错密布,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未抵达爱情的暧昧,都充沛丰满,是叙述亮点。围绕“家”与“宝相寺”的故事空间,两条线索交叉并行。我尤其偏爱家庭内部的叙述,家是由个体的人组成的——拨开人性中幽微的褶皱,一个中国式家庭立体起来,它生长在无数人的记忆里,既喧哗又生动。
鳌鱼,黄金塔
“你又来给它破戒啦。”邵灿宇俯下身体,像棵树一样投下阴影。
慧眠对他的靠近浑然不觉,舌头上粉红的倒刺将肉泥细细卷去,极为耐心与专注。
“它又没剃度,吃一点不过分。”我右手举一根猫条诱它,左手缱绻于它细密的毛发深处,那里干燥温热,手指仿佛躲进隐秘的森林,“吃饱喝足,我们的慧眠师傅又睡了。”
“也算是对得起它的法号。”邵灿宇在日光下眯缝着眼睛。他的笑总是很稀薄,莫名掺了些不属于这里的忧郁气质。这个小县城的人们习惯了不加掩饰地将笑容和盘托出,笑出八颗亮晶晶的牙齿,直到笑出脸颊与眼角的纹路。邵灿宇的表情比真实情绪更加克制,你在理解他的情绪时要把表情的维度往上推一层,比如三分的笑意实际代表六分的开心。
我第一次见邵灿宇时,他正手法娴熟地挠着慧眠的下巴。橘猫团在台阶上,呼出一串餍足的呼噜声,仿佛体内在打雷。宝相寺义工的马甲褂与慧眠的毛发色调相近,一人一猫在温吞的阳光下和谐地拢为一个整体。稻草黄发暗,大多人的肤色都撑不起,但邵灿宇的皮肤镀了层令我艳羡的冷月白,俗话讲“一白遮三丑”,此话男女同理。何况他并不丑,五官长得开阔舒朗,像高低起伏的地貌,丘陵、平原、高原的分布在他脸上恰如其分,是符合山东人审美的端正面相。不过我猜我当时的模样大概像一头意外闯进寺庙里的野鬼,后来想起那身打扮,很是后悔。我妈说:“别憋在屋里了,女孩子家家的,在家乱糟糟地摊一天,像什么样子。”于是我蓬头垢面地出了门,巨大的太阳亮得惊人,一如那些在朋友圈里依次铺开的人生,光鲜亮丽,灼灼其华。
我没在太阳喷涌而出的灿烂中捕捉到我的人生,虽然“人生”一词对二十多岁的年龄而言似乎太沉重了些。观望这一路走来,甚至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和全国两千多万名适龄儿童一起进入小学一年级,迷迷糊糊上完了小学、中学、高中,高考是我的高光时刻,积善成德地攀了一所好院校的高枝。或许我的运气额度全部耗损于此,后来,我再也没有走过任何大运小运。大学毕业后开始北漂,谋得一家小公司的文员职位,捏出的钞票只租得起半地下室。夜间疯狂跑酷的灰鼠、搅和着尿臊味的阴湿空气、低得像棺材板的天花板都没逼我退却,手机上一则轻飘飘的新闻却让我如遭雷击。某小区里的地下室供暖水管泄漏,活生生烫死了两个北漂姑娘。左思右想,我最终决定搬家。主意在家庭群公之于众后,我妈一个电话炸过来,她说要不干脆直接回家,考个本地的公务员,安安生生地过正经日子。她早对北京的工作强度颇有微词,并把我未恋爱的缘由归结于此。我哪里舍得,另去寻了燕郊的小公寓与人合租,每天在路上的通勤便白白扔去四五小时。这种生活熬了一年多,直到某天在密度极高的地铁车厢里突然泄了气。地铁在狭窄的隧道中穿行,舷窗玻璃的倒影里映着我晦暗的脸。旁边吊着右手的高个子中年女人眉头一紧,突然打了个大喷嚏。明明是她喷出了激烈的气流,却把我长期积蓄的心气泄了个干净。最后,我以战败老驴的姿态驮了铺盖卷,灰溜溜打道回府了。
“我在准备考公。”我告诉邵灿宇。他似乎不怎么相信。准备考试的人哪里会天天来寺庙闲逛?于是我补充道:“来这放松心情——你知道,考公太累。”
当然,这无疑是谎话,我只是不想他把我想象为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哦——”他又打量我一番,眼神小虫子般转了个圈儿,降落在我的裤脚下,“下次来别穿拖鞋了。”
我连连点头,不自然地蠕动着套在脚上的洞洞鞋:“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他露出冲淡的笑容,仿佛远处隐约传来的敲击木鱼的脆响,不仔细听,是要融化在空气里的。
“宝相寺——我小时候来过几次,感觉样子没怎么变。”我说。
“肯定是有变化的。”他说,“今天我没什么工作,可以带你在寺院转一转。”
我们认识不到十分钟,但他发出的邀请并不显得突兀。
后来,佛像背面的那一吻结束之后,外头的雪势似乎变大了。我们分开,不自然地对立着。邵灿宇的瞳孔里有一种震颤和犹疑,还有一丝隐隐的惊喜,如同被从蛋壳中猛然剥出的幼鸟,突然置身于未曾领略过的奇境。但我没有回应他的眼神,我的眼神化身一只乌鸦,从瞳孔里灵巧地钻出,绕过佛像,绕过顶梁上垂下的金黄色莲花经幡,掠过正在虔诚跪拜的人的头顶,顶着风雪飞上天空,飞到与黄金塔同高的位置,能俯瞰到整个寺庙布局的位置——然后看到我们自己,在相识的第一天,我和他在长条夹道中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只小小的甲虫。
那天我们从山门处往里走。第一重殿是天王殿,东侧文殊殿内供奉文殊菩萨,西侧普贤殿内供奉普贤菩萨。东边高台前的蒲团上,一个男孩不情不愿地作揖,给他的学运潦潦草草磕了三个头。他的母亲怀抱双臂,在一边监督。文殊菩萨慈眉驾一头猛狮,笑意盈盈,似乎也并不在意。相较文殊殿内的熙熙攘攘,普贤菩萨的身边人气冷清了许多。迈出门槛,迈进大雄宝殿,穿过浮动的暗香,经过一扇月洞门,便是一幢青砖砌成的镇寺塔。我们在塔前停住了脚。
“你知道这座塔的传说吗?”邵灿宇仰起头,露出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毛茸茸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由黄琉璃烧制而成的塔刹璀璨亮眼,所以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据说整座寺庙都因这塔而闻名。“是不是关于一条怪鱼的故事?”我仔细打量这塔,塔呈八角,东南西北各设一券佛龛,有的佛龛内盘腿端坐着一尊小金佛,有的则黑洞洞地空着。
回到遥远的记忆模糊的童年,站在几乎相同的位置,我爸似乎和我讲过这个故事。他绘声绘色,讲到张牙舞爪,双眼迸出奇异的光芒。我爸对任何事都没什么野心,但对这种古怪的民间传说却尤为痴迷。他在县文化馆上班,坐了个清汤寡水的职位,一坐就是七八年。可惜,当年他把故事讲得有头无尾,进展到一半,我妈叉起手臂,像在胸前打了一个不耐烦的蝴蝶结:“讲这些做什么,吓唬得小孩子夜里睡不着。”于是我爸悻悻地住了嘴。
“不是鱼,是鳌鱼精。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有个怪物……”
大汶河是黄河中下游的一条支流,流经这个鲁西南的小县城。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潜伏着一条庞大的鳌鱼精,它青面獠牙,长相十分可怖。鳌鱼精使人心惶惶,它一眨眼就刮起血雨腥风,翻个身就地动山摇,一甩尾巴就洪水滔滔——百姓深受其害,终日不得安宁,纷纷来到宝相寺请求佛主降了这妖。宝相寺有位心善的永坚师傅,组织大汶河两岸的民众往河里抛撒生石灰。河水如蒸锅般沸腾咆哮,呛得这条鳌鱼精不得不浮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永坚师傅飞身一跃,跨坐在大鳌鱼的背脊上,用铁链紧紧收束它的身体。之后,鳌鱼精被投入宝相寺的泉眼井内。为了镇妖,便在这井上修筑了高耸入云的塔。此塔塔身虽为青灰色,塔刹却是金黄色,故而得名“黄金塔”。
邵灿宇的语速很慢,不像在跟人讲述,倒像是和自己絮叨。那个中年女性义工走来时,他仿佛还沉浸在语流的余韵中。
“让我好找!”她说,话虽如此,语气却很平和。我感受到那目光似鸽子的翅膀,轻抚了一下我的脸,继而飞走。然后她直视邵灿宇:“慧觉师兄让你去香积厨帮忙,快去吧。”
瓜子,西红柿
我爸又在侍弄他的花草。他像一头弓着背的大象蹲在一溜儿花盆前,那些植物列成一队,稍息立正,任凭司令官调遣摆弄。由于身子前倾,金丝框眼镜把鼻梁当了滑梯,溜了一段下坡路。我不无心酸地想,我爸彻彻底底像个老头子了。
我妈因为眼镜爱上我爸,不为别的,就为那股虚无缥缈的“文化气”。我妈与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少女时期也曾被某些形而上的东西蛊惑过,在很久之后才看透生活的本质,待到挣出漩涡为时已晚,只得大呼受骗。我可以想象,当我爸架着这副儒雅的眼镜意气风发地与她聊文学时,我妈的心是如何像早春的嫩叶一样簌簌萌动的。那个年代,我爸还不是我妈嘴里的“木头疙瘩”,他的中专学历如镀金奖牌般熠熠生辉,与工作编制以及远大前途门当户对。他俩的第一次约会定在县城唯一一家时兴影院,窄小简陋的影厅里坐的全是情侣。我爸仿照其他男人的样子,给我妈买了一包奶油瓜子(当时爆米花还未成为影院标配),报纸卷成倒圆锥形,鼓囊囊的瓜子满溢在圆锥口,瓜子壳饱满殷实,瓜子尖如荷苞露头,甚是可爱。稍显晦暗的大屏上正在放映《焦裕禄》。我的妈妈磕着奶香四溢的瓜子,听着身旁人沉稳的呼吸,感受着那人镜片偶尔的反光与胳膊肘传来的暖意,心中是怎样的缱绻与甜蜜,我不得而知。
“晓茵回来啦。”我爸背对玄关,听脚步辨人,“你刘叔说,你今儿又去宝相寺了。”他慢悠悠地给一盆蝴蝶兰浇水,水入泥中,溅起人耳听不见的刺啦声。
刘叔在宗教管理局工作,是我爸的好哥们。用我妈的话来说,他俩“臭味相投”,都是只会喝茶遛鸟没什么人生斗志的闲人。首次公务员考试名落孙山后,我在饭桌上郑重宣布:我不会再考第二次,我也不适合在体制内生存。所以,我打算做个自由职业者。我妈夹咸鱼的筷子顿了顿,抛来一个白眼:说得好听,还“自由职业者”,这不就是闲人吗。我爸坐在饭桌另一端,嚼着大虾的嘴巴突然抽搐了一下。
“你让刘叔派人监视我?”我的暴脾气与我妈如出一辙。这无疑是天作之合的家庭组合,两簇火苗,一捧厚土,土能灭火,不至于让整栋房子燃烧殆尽。
“你这孩子,这哪能叫监视。”我爸把蝴蝶兰与小盆绣球调了个位置,“宝相寺是块福地,去转转能修养身心,我不反对。”
我蹲在他身边,食指拨弄着面前那盆植物肉质丰厚的叶片:“爸,你向刘叔打听打听,什么条件才能在宝相寺当义工?”
说话的时机错了。“你想去寺庙做义工?”下一秒,我妈长远悠扬的声音截断了我的问句。
岁月磨炼中,我妈练就了一项超凡本领:她可以又轻又缓地转动钥匙,开门、进屋几乎如猫爪肉垫落地般悄无声息,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现形。我和我爸仿若两个道德不规范的犯人,时刻笼罩在这种突击检查的阴影下。
“我随便问问。”我敷衍道。
我妈脱下高跟鞋,揉揉脚踝:“你说说你,天天想一出是一出。正经工作不找,非要去寺庙里当义工。”
我爸与我对视一眼,他一脸的爱莫能助。
“我只是认识了个做义工的朋友,了解一下情况而已。”我说。
“呦,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你倒是很会搞社交,我看很适合去体制内工作。”
我妈一煽风,我立刻上了当,气急败坏地说:“他叫邵灿宇,现在就在寺里做义工,人家有名有姓,不信你去查。”
我妈没接话。我转过头,她立在玄关处,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兜西红柿懒散地摊在玄关柜上,黑色塑料袋内闪过几块不规则的艳红。“邵灿宇……”我妈喃喃,“李霞的儿子,是不是叫邵灿宇来着?”后一句是在问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