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封禅的最后一场戏(散文)
作者: 王剑冰一、封禅前的澶渊之盟
时间进入了1008年,通往泰山的道路上,又走来了一支规模空前,威武雄壮的封禅大军。距离上次唐玄宗封禅泰山,一晃过去了二百八十三年。
如果这次宋真宗不来,大宋王朝怕是再没有什么机会。为了能够登上崇敬有加、向往日久的泰山,宋真宗可谓是殚精竭虑,大费心思。他的这次动举,被人说成是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封禅“闹剧”。
这个话题,还得从一次重要的盟约说起,这个盟约,就是宋真宗始终抹不去负面影响的“澶渊之盟”。
宋朝建立后,最主要的外部强敌就是契丹。公元十世纪(901年至1000年的这一时间段),是唐末宋初、五代十国的大分裂时期。趁着中原割据混战,契丹借机迅速发展,逐渐发展成一个辽国。在宋朝尚未建立时,923年,后梁灭亡,整个河北地区陷入一片混乱,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趁机率骑南下,攻占了幽州、安次、潞、三河、渔阳、怀柔和密云等地。
936年,后唐的大将石敬瑭为了上位做皇帝,主动向辽太宗耶律德光求援,辽出兵帮助石氏建立了后晋。这个忙自然不能白帮,石敬瑭便将燕云十六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天津、山西北部、河北北部一带割让给辽。这样一来,不仅中原失去了北方屏藩,也埋下了无穷后患。
当然,中原这边的当政者也不会甘心,后周世宗柴荣就曾为收复失地而致力北伐。到了宋太祖赵匡胤时期,先将南方割据的乱摊子收拾一遍,而后便与辽国对峙抗衡。在974-979年的五年,宋辽之间相安无事,并遣使通好。
但宋朝总是想扩大地盘,说得好听点,总想收复失地。宋太宗信心满满,于太平兴国四年(979年)亲征北汉,一度收复易州、涿州,接着围攻燕京。宋军与辽军在今天北京的西直门外高粱河畔展开激战,结果宋太宗中箭,以失败告终。
七年后的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再次遣二十万大军伐辽。曹彬、米信出雄州,田重进出飞狐,潘美、杨业出雁门。初时,三路大军进军顺利,夺取不少地盘,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名将杨业被俘,坚强不屈,绝食而亡。
此战的失利,使宋强势夺人的锋芒锐减,不得不由进攻转为防御,收复燕云十六州成了梦想。辽的骑兵却随时可能南下,饮马黄河。很长一段时间,反而是宋朝不断受到辽的侵扰。
至道三年(997年),宋太宗驾崩,宋真宗继位。辽军骑兵乘宋主新立,频繁骚扰边境。杨业之子杨延昭像父亲一样,披挂上阵,英勇抗敌,产生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但就整体局势来看,还是辽强宋弱,边境一带,始终对宋廷不利。这种不利直到宋真宗,在一次大胜之后,与辽国缔结了澶渊之盟,两国之间才大体维持了友好和平局面。
初开始,1004年正月元旦,为让宋朝有一个新气象,宋真宗进行了第二次改元,将年号由“咸平”改为“景德”。这个景德大家一定不陌生,因为连带了一个“景德镇”。江西烧制瓷器的名镇原来叫白崖场,后来叫昌南镇,景德年间便改成此名。景德镇的贸易在当时还是不错的,尤其改名之后,或者说是澶渊之盟之后,为真宗时期的GDP添加了不少数字。
这是说的经济,政治军事层面,改元却并没有带来好兆头。宋朝的第四十四个新年刚过,边境就传来了辽国萧太后与皇帝耶律隆绪亲自率兵入侵的消息。辽兵二十万铁蹄飞尘踏浪,一路南下,竟然闯关夺隘,逼近了黄河岸边的澶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濮阳。懂得一点地理的都知道这危险的警示,其直接威胁到了北宋都城开封。两地的直线距离,也就一百五十公里。
警报一夜五传东京,真宗赵恒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紧急召集群臣商议良策。大臣们你出一个主意,他出一个主意,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
譬如江西人参知政事王钦若主张迁都升州,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四川人签署枢密院事陈尧叟主张迁都益州,也就是今天的成都。都是照着自己的老家想事,一时搞得真宗六神无主。真宗看到新提拔的宰相始终没有说话,便想听听他的意见。这位宰相就是宋朝的名臣寇准。
真宗时期,却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一时期就有抗辽名将杨业、杨延昭,由“杨家将”引出的历史大戏不止一出,“寇准背靴”就是复请杨六郎挂帅征辽的故事。后面还有杨文广,一直想收复失地,只是因为有了澶渊之盟,而抱憾终生。
“志身殉国,秉道嫉邪”的寇准,是宰相毕士安向太宗所荐,于是寇准被任命为集贤殿大学士,和毕士安同为宰相。真宗问寇准时,寇准才上任一个月。他仍带有刚直不阿的秉性,装作不知道王、陈两人的坏主意,说:“哪个替陛下出这种计策?其罪可处死。陛下神武之君,此时如果大驾亲征,挫减敌人的士气,打乱敌人的布置,必然得胜。若放弃开封跑到遥远的楚、蜀之地,则必然军心离散,百姓逃亡,长敌寇气势,灭自己威风。一旦敌寇长驱直入,国家还能保吗?”
站在后面往前看,就看到了寇准的英明。如果不是寇准的坚持,宋室一旦仓皇南渡,上下混乱,黎民涂炭,北宋还能持续一百二十年?怕到真宗一朝就散架了。
真宗听了心内稍安,一国之事,大主意还得他自己拿。于是下定决心,听从寇准意见,御驾亲征。旋即传旨,调集部队,迅速奔赴澶州,救边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十一月二十日(1005年1月3日),真宗令赵元份留守京城,令李继隆、石保吉担任驾前排阵使,重要大臣一同随驾,马蹄踏踏,车声隆隆,战鼓声声,三十七岁的宋真宗亲率大军出了宋都开封。
对于当前形势,真宗心里本来是没谱的,尤其是不少大臣的畏缩情绪。如果不是寇准的强烈请求及毕士安等大臣的坚持,国家真不知道会走向何处。由此,他对于寇准是赞许的,朝廷有这样的大臣,多少会让他安心,并有了信心。
一国之君,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真宗的御驾行至半途,驿报传来十万火急,东京留守赵元份突然去世。真可谓多事之秋,关键时候,够让真宗上头。
国都不能无主,只能临阵抽人,抽的人也必然要位高权重。真宗便命随行的参知政事王旦赶回去处理并统领一切。身负重任的副宰相王旦心内无底,临走时问:“十天之内,如果听不到胜利消息,该怎么办?”真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说出三个字:“立太子!”可见此次亲征非同一般,带着坚毅与悲壮的色彩。
大军到了韦城,也就是今天河南滑县的东南,这里距离澶州差不多六十公里,只是那个时候同澶州隔着一道黄河。辽兵一旦越过黄河,就可一路纵马直扑开封。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也是骑着快马进入开封,那时的黄河,远在濮阳一带。现在,黄河早已打滚打到了开封城外,当年的黄袍加身处,已经被黄河隔开,赵匡胤再能,也不能跨马飞跃那道天然险障。
到达韦城后,听说辽兵势大,有人请求驻扎下来观察一下形势,实际上是有些畏葸。寇准审时度势,坚决不同意,他请求真宗马不停蹄,即刻渡河:“敌军逼近,情况危急,河北守军正日夜盼望陛下驾到,应快速进军,只有进军,才能使我军士气壮大。”真宗又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再犹豫,诏令继续前进。
大部队迅速渡过黄河,旌旗猎猎,战马萧萧,威武雄壮地进入了澶州城。远近一带死守的各路宋军,见到皇上的黄龙大旗,一时间士气大振,欢呼声传到几十里外。
真宗此时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他把军事事务全权委托给寇准。寇准临阵奉旨决策,号令严明。敌人数千骑兵一路狂野,迫近澶州城下。寇准站立城头,挥起令旗,指挥群情激奋的兵士英勇痛击。一番鏖战,敌兵士气受挫,丢下大半尸体退了下去。
皇上亲征,首战告捷,全军上下,欢欣鼓舞。真宗站立城上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开朗起来。寇准让皇上回去休息,自己守城。
虽然回到行营,真宗仍免不了牵肠挂肚,悄悄派人前去探看。派的人回来禀报,寇准正与杨亿在城上开怀畅饮,敲击唱歌。真宗这才高兴地说:“寇准如此,我又忧虑什么?”
之前,双方相持中,辽军主帅萧挞懒出来督战,被宋军箭弩射中脑袋而亡。真宗亲征后,辽军数次进攻均被打退,斗志大减,眼见得胜无望。缩在军帐中的萧太后已无心恋战,想撤兵回返,又怕宋军追杀,只好秘密派使者以求结盟。
寇准自然不同意讲和,除非敌方称臣,献出幽州地区。宋廷内部又一次出现不同意见,多数都不愿辛苦再战,希望趁机讲和换取和平。这种态度影响了真宗,年轻的真宗想到辽这么多年锋芒毕露,不断侵扰,即使此次战败,难免下次不来报复,后果难以预料,如此战事不休,不若趁着胜利,建立友好关系,以图长久安稳。
有人看寇准还在坚持己见,怕寇准得了天功,就诬陷寇准想领兵自重。寇准看皇上也不想再战,又有这么多反战派在暗处起作用,便不得已同意派使者商谈。
既然是和谈,就有来有回,免不了讨价还价。特使曹利用出发前,真宗说:“只要收回一些地方,保证边土安稳,百万以下的数目都可答应。”曹利用出来,却被寇准召到帐内,寇准说:“该要回来的一定要回来,虽然有皇上许诺,但答应契丹的不能超过三十万,超过三十万,我杀你的头!”这个使者也是不容易,既要能达成协议,又必得守住底线。
经过曹利用和辽国的一再讨价还价,两国终于制定如下和约:
一、宋辽为兄弟之国,宋为兄,宋尊萧太后为叔母,后世仍以世侄论,使者定期互访。
二、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撤兵。辽归还宋遂城及瀛、莫二州。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隍城。
三、宋方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雄州交割。
四、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
实际上,“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差不多也就是三十万两,没有超过寇准所定界限,而且收回了遂城及瀛、莫二州。双方和解,辽军撤兵,宋兵回营。边疆立时显出一派平和气象。因为和议是在澶渊达成,历史上便称为“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结束了宋辽之间长达二十五年的战争。满目疮痍的边境很快恢复了祥宁,宋辽之间开始了经济以及文化交流。两国在边境上的雄州、霸州设置交易市场,也就是今天河北的雄县和霸州,虽然每年有三十万的“维稳支出”,数额却远远低于真宗心里的底线。
事实上,如果长期打下去,胜算不详,军费开销远远不止这些,按照之前每年所花三千万的用兵费用,实在是不及百分之一,而且避免了重兵戍边所造成的过量徭役和朝廷赋税压力。现在,在双方开展的互市贸易中,北宋所赚的钱远远多于给辽的三十万援助资金,差不多是所供岁币的二点五倍,并且低价购买了辽国许多良马,装备了军队。
我们来看,澶渊之盟四年前,也就是咸平三年(1000年)有个统计,按照现在的话说,宋朝GDP总量为二百六十五点五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七,人均GDP为四百五十美元,超过当时西欧的四百美元。
就当时宋朝的经济总量来说,三十万确实是个不大的数目,过去辽对宋总是怀有觊觎之心,也是看到宋肥得流油,时刻想分一杯羹。你扔给他一小块肉,他也就满足了,平衡了,否则他总是来你门口搅闹,这种心理,现在也都差不多。弱小国家即使来到你的门前,你也得表示表示,怎么出手都不是小数目,数目小了还惹人家说嘴。倒不如固定下来,对方也不好再争什么。
有理由相信,宋之所以没有成为五代那些短命王朝,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这个条约,确保了北部边界将近一百二十年的和平。
然而就是这个澶渊之盟,却常常有不同看法。有人说澶渊之盟是屈辱之盟,打了胜仗就应该乘胜进军。话可以这么说,要知道这只是局部战役,辽国也只是出兵二十万,长期以来,辽兵强而宋军弱。这次不盟,还是要不断地打下去,国家经济受到影响,老百姓也会受到伤害。
反过来说,澶渊之盟后,宋朝有了极好的发展机会。不再打仗,边境不用屯那么多军队,老百姓也能够安居乐业,发展生产,所以宋朝的经济很快就上去了。
据史书载,很长一个时期,宋人“生育繁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识于戈”,意思就是,在边境长期和平的状态下,人口和牲畜迅速增长,多年过去,即使是白发的老者,也已经不认识兵器、不知道打仗的事了。北宋在经济上远远超越了辽国,辽从未发兵犯宋。以长久的眼光看,宋真宗的澶渊之盟,是否有积极的一面?
这个问题,一百二十年后宋徽宗给出一个结论。宋徽宗强势地撕毁了宋辽之间的这一和约,致使大宋顷刻之间陷于灭顶之灾。那是宣和二年(1120年),北宋与金国签订了联合夹攻辽国的“海上之盟”。本来,有辽国在,北宋并未有没受到什么威胁,辽国不在了,唇亡齿寒,危险也就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