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文学的守望者(访谈)
作者: 李敬泽 张英近三十年,五次访谈
“让我们谈论与文学有关的一切。”大型人文谈话视频节目《文学馆之夜》的每一期开头,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评论家李敬泽的手合在巴金的手模上,推开文学馆的大门,走进《文学馆之夜》的拍摄棚。
李敬泽主持的《文学馆之夜》视频节目由中国现代文学馆和腾讯合作,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出品,南瓜视业参与制作,它致力于呈现“有文学的人生”的丰富多彩,从而拉近读者与文学的距离,帮助更多的读者跨越阅读门槛,迈入严肃文学的殿堂。
对李敬泽而言,《文学馆之夜》别有一番意义,堪称他人生的“第三次转型”:第一次,是从编辑转向评论家,以《见证一千零一夜——21世纪初的文学生活》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和2004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第二次,是从文学评论转向散文写作,先后推出《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上河记》《会饮记》等佳作;第三次,则是从“以笔传道”转向视频节目,通过文学关照世界,打开文学的边界,用新媒体呈现文学的魅力。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学馆之夜》会客厅中陈列的书籍、照片、文具等,都是从中国现代文学馆九十多万件藏品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平时难得一见,包括萧军先生收藏的鲁迅像、朱自清先生抗战后回清华大学时使用的皮箱、曹禺先生用过的镇纸等。
中国现代文学馆是中国第一座文学博物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学博物馆,收藏了茅盾、巴金等许多文学大师的手稿、书信。这些弥足珍贵的藏品,穿越岁月的洗礼,历经时代风雨,撑起了一个国家的精神脊梁。由此,《文学馆之夜》也呈现了它的底蕴和深度。
按照伯林的分类,李敬泽这样集评论家、作家、编辑、文学组织者于一身的多重身份者,往往会呈现“狐狸”型学者的特质:思想与才华的漫射,试图在不同层面捕捉经验与对象的实相与本质。
用评论家唐蕾的话讲:“李敬泽的批评极其贴合文本,常有新鲜动人的见解,行文潇洒、细腻熨帖,有举重若轻感。‘敬泽体’的创作更是‘天花乱坠’,除了想象奇谲,文风妩媚外,更有为人所称道且难以把握的文体形式。然而作为对语言有洁癖的资深编辑,李敬泽的语言并不是灵感来袭时战栗的诗思,而是冷静思考后的谨慎措辞,文章有纡徐的风范与明显的尺度感。”
认识李敬泽差不多三十年了,他从编辑到评论家,从最早的《作家报》专栏到《南方周末》专栏,撰写别具一格的文学评论;再到变成写作者,在《当代》和《十月》杂志开设有鲜明个性、文体独特、天马行空的文化散文专栏;从《小说选刊》到《人民文学》的小说编辑,再到文学组织者,负责中国作协的文学理论评论和评奖工作,在不同时期不同岗位上,为文学尽心尽力,发挥自己的作用。
这些访谈文字,摘选自1997年到2023年,我和李敬泽不同场合的五次采访。
第一次访谈
时间:1997年夏天
地点:朝阳区李敬泽家
回顾80年代与90年代的文学
张英:你大学毕业就到《小说选刊》杂志社做了编辑,后调到《人民文学》。当时文学界占主流的是80年代成名的作家和评论者,90年代初,先锋派文学转型,一些作家停笔。你和陈晓明、宗仁发、何锐、李巍、施战军等评论家和编辑,推动了90年代的文学发展,培养了一批青年作家,发挥了很大作用。你怎么看你们这批人那时的工作?
李敬泽:80年代和90年代的文学有很大不同。我1984年大学毕业分到《小说选刊》杂志社,1990年底调到《人民文学》。很多人说这个工作不错,天天读小说。可作为工作,天天读小说未必是乐趣,起码和一个读者单纯的乐趣不一样,面对大量不合格的小说,你要用专业的眼光、劳作的态度从那么多稿子中把好稿子找出来,其实是一件沉闷的事。
90年代初的文学刊物,面临着断裂,很不景气,作家的创作状态也不好,《人民文学》还有它的特殊性。在这种情况下,一批代表90年代文学精神的青年作家出现了。在你提到的这些编辑和评论家的合力推荐下,他们逐渐被发现,成为中国文学至少是文学期刊的主力。
我1984年就在《小说选刊》杂志社工作,对80年代的文学相当了解。但我跟一些人不一样,有些人提到80年代,总满怀深情地回忆,觉得那是一个青春激扬、充满理想主义的时代。这跟个人的气质、经历有关。我没有那么激动,我接受90年代的生活和观念时,并没有什么痛苦和挣扎。李大卫说我是经验的享乐主义者,他说得没错。90年代的作家作品、文学精神,我都能接受,并感到享乐。它不像80年代的理想主义,有战斗激情,它就是回到经验,在经验的享乐中取得有限成就的文学精神。
伟大的小说应写出人性的广阔丰饶。我不十分认同80年代那种启蒙的精神观念,所以对80年代和90年代的矛盾冲突,或传承关系不是很在意。
张英:你怎么比较这两个年代?很多人认为,80年代充满阳光,是理想主义者的时代,而90年代是沉闷、平庸,商业消费的时代。
李敬泽:我1980年上大学,才16岁,什么都不懂。如果说有断裂、代沟,首先是我跟79级、78级的大学生有代沟,我跟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80年代是他们的精神图腾,不是我的。我看《玻璃虫》《破碎的激情》之类的小说,觉得那是上一代人的80年代。
判断文学好坏的标准,一般不会十年就重新确立一套。虽然每个时期各有侧重,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关切,但从80年代到2000年前后,这20年只不过是建立了一个文学的正常趣味。
张英:年轻的作家们总急于浮出海面,他们喜欢“弑父”,从诗歌界的“PASS北岛”到“断裂”,这种现象总能引起较大反响?
李敬泽:这种冲突涉及文化认可权的问题。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文化的运行机制本身就是如此。新一代的作家,要从老一代那取得话语权,必须要做很多事,要摇旗呐喊。
80年代的作家,我现在还满怀尊敬,特别是他们中的精英分子,确实写得很好。小说这东西需要年头,需要作家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经验的积累。喊出“断裂”的时候,90年代的年轻作家还没进入成熟期。一个作家达到他的成熟和完美,需要时间和过程。这些90年代开始写作的作家,他们真正重要的作品还没写出来。一个作家,最终都要接受时间中最高艺术标准的评判。
80年代的代表作家,当初也是靠作品杀出重围的。那时发一篇莫言、余华的小说,在编辑部也要斗争,反反复复才能慢慢发表出来,他们跟90年代的作家一样,也很不容易。
张英:你的标准,判断的尺度,是怎么来的?
李敬泽:我不可能开出一、二、三条标准来。我工作了那么多年,一直被称作“先锋派”,但我是持中的,不太前也不太后。
对受过一定教育,并具有相当智力和敏感力的读者、评论家来说,好东西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喜欢或不喜欢是另一回事,但它是否具有一种特质,能令人感动、构成挑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先锋还是故事
张英:回过头,怎么看80年代和90年代的小说变化?
李敬泽:无论80年代,还是90年代的小说,都谈不上丰富。大家都是在相同的环境和风尚中发展起来的,虽然其中也有很好的作品,但能表现人性广阔丰饶的作品很少,想象力贫乏。
90年代的作家对人性的理解,的确比80年代更加残酷,或者说看得更明白,但能否具体地成功地表现在文学作品中,是另一码事。他们真正的考验还没来到,像王安忆是80年代出道的作家,她的很多作品,还没被人超越。
回顾这20年的文学,对任何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就是有了一套比较可靠的文学常识。这是唯一比较扎实的成就。80年代的写作者,都是靠自己在家琢磨,没有相对统一的标准和共识。到了90年代,他们至少知道第一步该怎么走了。
上帝是伟大的作家,小说怎么都比不过生活。在想象力上,作家惨重地败下阵来。现在每个人都有一套共有的合法资源,大家读的书、接受的教育、写作的出发点都差不多。作家们应该搜索一下偏僻的资源,让自己有不同的视野和不同的写作起点。
张英:每一代作家,被放到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审视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带有集体性,写作要丰富多彩有个性,是很困难的。
李敬泽:对,如果说文学要革命,首先要革我们自己的命,因为我们脑子里已经形成一套固化的路子。从80年代到先锋文学,有一种外在的影响,改革开放的大背景,有很强大的推动力。到了90年代,这个外在的力看似不存在了,写作者们要对付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心魔,那些我们已经形成的习惯,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东西。
张英:先锋派在小说写作上逐渐向故事、人物回归,历史和故乡成为了一个重要资源。
李敬泽:80年代中期韩少功等人提出了“寻根文学”,强调“五四”造成的文化断裂应重新接续,现在看,这其中的巨大空间还没被后来的作家充分认识。倒是韩少功本人,他写《马桥词典》《山南水北》,一直延伸着这个方向。
在文学上,我们有大量被荒废的本土资源。既有过去的正统资源,也有大量过去是民间的、偏僻的资源,它们还根本没进入我们视野。这个问题在“寻根文学”时被注意到了,但到现在也很少有人在创作中自觉地运用。
我最近看《哈利·波特》,这个故事有强大的西方传统背景的支撑,希腊的神话,女巫飞来飞去,这些对西方人来说都是基本的设定,接受毫无困难。中国过去也有类似的,但在现代文学写作里,神魔传统全被切断了。
张英:从80年代的先锋派作家开始,小说不再强调故事和人物,在小说写作上,强调创造、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李敬泽:这有一个浪漫主义的创世神话,90年代有人甚至认为作家类似于上帝,一部新的作品,就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是先锋派里的保守派。我认为写作不可能创世,它是在传统背景下生成的。对中国作家而言,今后更重要的是为现代汉语的文学和文化建立这样一种传统背景。没有传统,何谈创造,这是一个长期的文化使命。
对于作家,你可以把“创世”当作个人的创作状态。但在读者看来,肯定不是这样的。这种“创世”激情,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创作。
新文化运动前,中国文学的纯正趣味是有的,有两千年的文化背景在。鲁迅那一代人,还是有文化背景的,到了我们这一代,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的文学对话没有基础。
张英:80年代和90年代的文学,落差还是很大的,似乎存在着一种对立。
李敬泽:我不觉得它们之间有多么强的对立。那些80年代出道的作家,很多重要作品,都写于90年代,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90年代。
在马原他们手里,先锋派主要是反经验的,一种艺术上的单兵突进,但到90年代的新作家手里,就转化为一种日常的感受方式了。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并不能因此否定80年代的作家作品。
小说艺术的革命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已看不到新的革命的可能性。现在重要的,不是谁能搞出新的革命,而是怎样使现有的已经发展了的小说艺术,能达到更综合的完美。在这个意义上,王安忆、张炜、余华等都占据了制高点。
文学革命告一段落时,纯正趣味就已经存在。经过这么多年,该学的学了,该练的练了,现在革命走不下去了,也很难建立新的标准。这说明我们已到达一个底线。
张英:大家都期望有耳目一新的作品出现。
李敬泽:现在文学革命告一段落,没什么好破坏了,也很难建立新的标准。但这并不是说小说艺术已经走到终点。在我看来,80年代和90年代的作家在想象力、经验的深度和广度、形式的综合上,都还在爬山,以前大家很痛快地往上爬,现在是慢慢地往上爬。
我很偶然看到一本丹麦人于1927年考察写的《蒙古的人和神》,一看就傻眼了,他写的蒙古的草原、喇嘛,绝对比我们八九十年代写内蒙古和写西藏的小说要好,西藏也曾是八九十年代文学的重要资源。我们连他都写不过。
张英:“民间”“个人化写作”的提出,它和主流、学院形成了对抗。
李敬泽:不同观念的冲突很正常。但艺术上真正的罪不是观念,而是作品没写好。我做编辑,也做批评,不是很在意观念之争。烹饪界有没有观念之争我不知道,但菜难吃就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