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头(短篇小说)
作者: 王季明我爹说,寨子最没出息的就是你。看看,你哪像岩家的孩子,细胳膊细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吃喝。喝,不会大碗喝酒,吃,不会大块吃肉,除了长相跟我一样,其他不像,你说,怎么办?我爹坐在马棚一角火塘边对我说。马棚很大,木板很稀,到处漏风,四周漆黑,十来匹马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间或也跟着我爹叹息一番。火塘里的火在燃烧。木柴有些潮湿,放入火里,噼啪作响。烟雾大,还呛人。那年我八岁。寨子里其他同龄人,上山砍柴放羊割猪草。厉害一些的,跟着父辈猎野猪。山寨大凉棚下的横条上,绕着一圈圈粗麻绳,挂满白森森獠牙。是野猪牙,一阵大风刮来,发出当当声。阴森森。我不喜欢这声音,不喜欢这獠牙,进出山寨,我总绕道而行。在我爹眼里,我是懦者。
山寨孩子,出生时就被教导,活着要学会捕兽。大到野猪与老熊,小到野兔与麂子。捕兽果腹保暖。还得学会猎头。猎头就是砍头砍人头。路人头;落单头;邻寨头。有原因吗?没有,自古以来就这样。捕兽重要,猎头更重要。学会猎头,才算真正男子汉。可以说一不二;可以娶到心仪女人;可以享有威信,比如我爹就是。捕兽是能人,徒手杀死一只老熊,身上熊皮就是明证。猎头更是高手。可以去看看,山寨西边那棵数百年历史大榕树上,密密麻麻挂着人头,一半以上我爹猎获。我爹声名远扬,不要说方圆数百公里,远在昆明城里人都知道。我哥曾被邻寨一个膀粗腰圆汉子猎了头,我爹一动不动埋伏在邻寨草丛三天三夜,猎获对方,提头而归,我爹凭这本事,当之无愧成为寨主。
八岁那年,大祭司对我父亲说,孩子弱,捕兽猎头怕不行,不如让他出寨读个三五年书。我爹说,读书?山寨除了大祭司有文化,没人会读书。大祭司说,读了书,以后孩子成为一寨之主算有资本。我爹不信。无论哪个山寨,成为寨主不靠文化,就两条:猎兽,猎头。
我爹觉得大祭司老了,糊涂了。
不过,大祭司的话没得商量。大祭司的话就是山寨铁律。我爹不情愿地把我送出山寨去读书。我爹精挑细选最为强壮的五名猎头队员,他们翻山越岭,历经艰辛,花了三天三夜把我护送到剑川城学堂。这次出寨,两名队员被偷袭身亡。没头颅的尸体送回山寨。我爹铁青着脸,也无奈。这是山寨之间一场血腥游戏,是日常生活中一种血腥狂欢。沾上,就如巨大惯性,上百年来没法停止。从来没人想过终止。终止就是懦弱,就是投降。
我在剑川城里读书五年,从没回去过。山寨慢慢成了遥远记忆,成了梦里故乡。我成绩相当出色,师爷准备把我送到大理城读书。一天深夜,我正熟睡,窗外响起一阵低沉有力的嘎嘎声。我被惊醒。五年时间慢慢到来,我时刻等待这声音。这是山寨的独特呼喊声。来了。大理城读书成了泡影。我哥被砍了头,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丁,我爹召唤我,我必须回山寨。我从床上起来,把床头边的一张相片往怀里一放,走出房间,一轮又大又圆又白的月亮挂在头上。院里有四匹黑马、一匹白马、四个黑影。我在一个汉子扶助下,上了白马。我没与老师同学告辞,他们在熟睡。我从学堂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回去路上,猎头队汉子们希望我这五年书没白读,如大祭司所言,有了资本成为新寨主。不过,我细瘦的身子,上马要人扶,马都骑得歪歪扭扭,只是读书后,能识文断字,见识剑川城里大世面而已。我依旧不会狩猎,更不说猎头,回去又怎能成为新寨主?如果成不了,大祭司在开玩笑?
我迷惘。
月黑风高,护送我回山寨中的一名猎头队队员,在森林里被人无声无息猎了头。当时我只听到寂静森林里响起一声轻微啪啪声,一件重物倒在白马脚下,白马没有声音,白着眼睛看了一眼,见怪不怪,我用火把一照,魂飞魄散,无头尸体就在我脚下。这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比我长得壮实。早年在山寨,只有他没嘲笑我,我被山寨其他小伙伴欺闹,是他帮我。他是山寨年龄最小的猎头队队员,他被砍了头。我不寒而栗。我从白马上下来,呆呆看着。我连死尸都不敢碰。他的无头尸体,是其他人抬放到马背带回山寨的。
到了山寨,我爹看着无头尸体说,孩子啊,为了读书,山寨前后死了三个,希望你能成为山寨里的新寨主,可是,有这可能吗?我说,没可能。可能是大祭司说的。我爹想想也对,说,孩子,书读了,人回了,不管愿意不愿意,明天起跟着我,该干活干活,该训练训练,该狩猎狩猎。一年调教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五年。我就不信你成不了一个出色猎头。我爹接着又狠狠说了一句,成为一个出色猎头,这与读不读书没关系。
我爹说这话有些赌气,他就不信他的儿子狩不了猎,砍不了头。
我不吭声,胆怯地低下头。
小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小岩是谁?他是我们进山寨前,在小镇上雇佣的司机兼向导,年轻,二十出头,两个孩子的父亲。小岩不高,壮实,憨厚,见人就笑,黧黑的脸上,整齐的白牙异常触目。他汉语不太流畅,在小镇招待所,听说我们的目的后说,我带叔叔们去山寨看看。只是猎头是极早的事,城里人为何感兴趣?小岩疑惑。我说,城里人吃饱饭没事做,喜欢稀奇古怪。小岩似懂非懂,点头说好。就这样,我们来到小岩居住的山寨。
小岩用手拨弄火塘里木柴,火星溅出,几根烤焦的玉米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夜深,山寨沉寂。我们围着火塘,啃着玉米。小岩说,三位叔叔,这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我爹”是我太爷,“我”就是我爷。我太爷还有我爷的事,都是听已故父亲说的。岩家是大家族,除了爷留下一张照片,其他人没有。爷的照片还是剑川城里拍的,那时爷年轻,少年,比我现在还小,想看吗?想看,明天我带你们去看。
老克说,我最喜欢老照片,在哪里?
小岩说,西边山里大榕树前的一幢老房子里。
老克说,为何不放这里?
小岩说,那是太爷的房子,东西不能动。
老吕对老照片不感兴趣,一听老房子,来了兴趣。
我对老照片老房子都没兴趣。我在想,让小岩陪我们来山寨干什么?不就想了解猎头故事吗?老克和老吕好像忘记了。
见我不吱声,老克老吕问我想不想去看。
我没回答,问小岩去老房子得走多少山路?小岩说,一个多小时。我想,走那么长山路,看一张老照片或老房子,是否有必要?我说,可以去,但怎么说,得与猎头有些关系。
小岩说,大榕树还在,就是挂人头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小岩过来,我们没有多寒暄,跟着小岩上山。
刚出门,小岩说,能不能多绕个把公里路呢?
我们不响,不知小岩的意思。
小岩说,早年山寨里的大凉棚还在。
我们一头雾水,大凉棚?
就是我爷看着害怕,绕道而行的大凉棚。
我一下想起来了,说,就是挂满野猪獠牙的地方吧。
小岩一口结实的白牙露了出来,笑道,对的。
老吕说,这个要看。
老克说,野猪獠牙还在吗?
小岩说,当然,除了换过麻绳,一百多年了,野猪獠牙还在呢。
这一说,我们来了兴趣。我、老吕还有老克,从来都没见过真正的野猪,更不用说獠牙。不要说个把公里,就算三五公里也得去看看。
跟着小岩出发,就见太阳慢慢从东面升起,天地一派寂静。路很好走,个把公里很快到了。我们看见一大片低矮小树林里有块空地,里面有个大凉棚,四根柱子上扎着一圈圈粗麻绳,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白森森的东西,走近一看,是野猪獠牙。
老吕说,不就一些白骨吗?
老克说,除了骨架很大,很难看出这獠牙有多厉害。
我没作声,看了老克老吕一眼,围着大凉棚走了一圈。我想着小岩他爷,为何当年总是绕道而行?就如老克所言,只是一些并不厉害的牙骨。
小岩轻轻说了一句,听我爹说,我爷每次走到这里,都会发现野猪们张着大嘴,烘着臭气,伸出獠牙冲他狞笑。
离开大凉棚,开始去看小岩他家山顶上的老房子和老照片,还有曾经挂满人头的大榕树。山寨很大,一幢幢房子星星点点布满山上山腰山下,要到每幢房子那里,也得七绕八转,花上十来分钟。我很不明白,为何不把房子建在一起,弄个山寨大门群居呢?这样分散布局,那么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又该如何召集或者说通知寨民?小岩说,不是不愿群居,而是这里面积很大,祖先生了好多儿子,每人给他们一块地方,划上标记,标记之内,属于这个人了,也就分散。至于召集,这个简单,我们岩家老祖宗的房子就在山顶,可以在上面挥大旗、放狼烟、摇火把。
通往山顶的山路都是一米左右宽的土路,高低不平,很不好走,不过半小时,累得我们直喘气。幸亏这里大小树木丛生,枝叶繁盛,火辣辣的大太阳只能透过树枝间隙照到我们身上,再说,越往山上走,山间的风有种凉凉的感觉,倒也感觉不到炎热。这里的天气很怪,白天黑夜温差极大,晚上烤火盆,白天穿衬衣。
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越往上走,越是寂静。有风声,有水声,有树叶摩擦声,间或有小动物从眼前飞过。小岩走山路飞快,如履平地,我们不行,走出些距离,小岩站在原地等我们。上山先前还能见到房子,后来树林茂密了,视野里不见房子。脚下是弯曲细长的小道,上面是金黄夹带深浅不一的绿色枯叶,很厚,踩上去软绵绵,发出吱呀吱呀声。
到了小道尽头,就是一个转角处,眼前蓦然冒出一个300平方米的大平地,大平地四周围绕着一排排竹子,让人惊得目瞪口呆。这是竹子吗?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粗达40厘米以上,我们南方的竹子不过碗口粗,这里却不同。
小岩说,这是我们这里的大龙竹。
大龙竹?我们问。
小岩说,它像龙那样粗壮,盘旋而上。
在大龙竹的遮掩下,一幢破旧的木质结构瓦房就立在那里。
走到房子跟前,吓了我们一跳,一条深沟围绕着房子四周。房子好大,骨架保存完整,我沿着深沟绕房一圈,发现四周挂有大大小小的葫芦。不用说,葫芦是他们的图腾。再细看房子,三层斜顶组成。第一层四个角,是用柱子支撑外沿的瓦片斜顶,斜顶下是低矮的木门。踩过活动木板,低头穿过木门走了进去,就是一个回廊通道,一边只有一个房间,面积达上百平方米。小岩说,这里就是早年的马棚,现在成了客厅与厨房,当然还有粮仓。看到吗?小岩指着墙角堆成小山似的麻袋说,这里都是稻谷,我们家一年都吃不了。小岩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自豪的光芒。
回廊转角处是一个木质扶梯,上去后则是二层,上面也是一条回廊,四角同样用四根木柱子支撑,回廊边是用木板围起的正方形房间,共计三间。每间房没有窗户,里面点着自制蜂蜡,发出丝丝幽光,有些瘆人。再往上走,就是三层了,房间上方也是瓦片斜顶,只是比起下面一层,缩小了一半。三层没有房间,盖起一个瓦片斜顶帽子,小岩打开上面一扇小门,借着外面的光线,蓦然看到像框里有张黑白照片,是个青涩少年,穿一身黑色棉袄,双手拢在棉袄里,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前方,照片上有白色小字:岩进摄于民国廿年隆冬。
我问,一张老照片应该挂在下面正房里呀,为何放在屋顶最上面?
小岩说,我不知道,或许让他看看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吧。
忽然我想起什么,我问,小岩,你爷爷最终是否成了山寨寨主?
小岩笑着说,还真被大祭司说准了,他读书回来,没过三五年,还真成了新寨主。
老吕不信,那他捕了兽还是猎了头?
小岩说,是的,可他什么都没成功,连只野兔都没猎到。
老克笑说,他一没捕到兽,二没猎到头,能当上寨主,我猜是大祭司施行法术了。
小岩说,没有,真的没有。
我想了想说,或许他能识文断字,帮助寨民解决不为人知的棘手问题吧。
小岩说,没有。
我们三个奇怪地看着小岩。小岩笑而不答。
小岩关上小门,我们站在三楼回廊前,朝前方看去,只见一大片大龙竹,风在呼呼地刮着。忽然我发现大龙竹之间有棵极大的树。小岩说,这就是那棵上百年的大榕树了。那里没有人,挺吓人的。过会儿,我带你们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