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拉文戈的王银匠(短篇小说)
作者: 阿连打造一对桃花形耳坠要用多久,王银匠大概早已忘了,但接生一个孩子,王银匠知道,只是一把剪刀的事情。
当然,只需一把剪刀,也是江湖传说。具体是不是一把剪刀铰出来的王文戈,其实谁也不清楚。过去太久了,连王文戈自己都说不清:“快不要瞎说了,首先,我爹不是银匠,其次,即使是银匠,也不见得会接生。”然后王文戈总是用一句反问来反驳:“来,我给你一把剪刀,你给我铰出个娃娃来?把你日能的!”
是了,这句话,就把所有人说背过气去了,那可是一个娃娃,谁能一把剪刀给铰出来?连真正的接生婆,都不敢随便这样做。
但江湖上就是这样传说的,尤其是上了年龄的人。
“文戈,你不要不相信,你爹就是个银匠,是府谷县最好的银匠!”
王文戈抽烟,不说话,他的小面包车停在跟前,他蹲在车边,眼睛眯着,爱听不听的样子。
“文戈,你看你这个娃娃,你爹给人家刘巧莲打了一对耳坠,刘巧莲死的时候,叮嘱家人要带着进棺材。”
王文戈嬉皮笑脸地问:“那她带走了吗?她的墓在哪里?我去偷个呀!”
老头剜了他一眼:“你快不要给你爹丢人了,你爹一辈子没做过坏事!”然后他叹一口气:“唉,可惜你爹那么个能人,就是没保住自己的女人。”
王文戈知道老头会说什么,就自己顺下来:“是了,我妈生出来个圪蛋,我爹一剪刀给铰出来个娃娃,是了吧叔?”然后不等老头回答,就自个儿哈哈说:“叔,按这说法,我应该是个哪吒了哇?”
老头不满意他的不靠谱:“你看你这个娃娃,你又不是个圪蛋,是你妈……”然后他不说了,看了看旁边的人。
王文戈支棱起耳朵,笑眯眯地看老头,看他在小辈面前怎么说。因为他大致是清楚的,关于母亲生自己,江湖说法很多,他听过各种版本,但其中一种最为盛行。他只是看老头如何说出口。
过了很久,村口的风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蹲在众人跟前,等老头说出口。
老头还是不吱声,只看着远处的草坡上的一群羊。
有人起哄:“说呀,赶紧说呀,是他妈如何?”
“是呀,说呀,他妈怎么了?”
老头看了看众人,又看看王文戈,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开口了:“你妈她……”然后又看着王文戈。王文戈还是毫不在乎地笑着看向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头干咳了一声:“唉,和你们娃娃家说不成,总之是你爹一剪刀铰出来个你!”
众人都哈哈笑,尤其同龄的人,都朝向王文戈,嘻嘻哈哈地笑。
王文戈知道他们笑什么,但他并不在意,也跟着笑,然后说:“你们笑甚了?爷就是铰出来的,那是爷的本事,也是王银匠的本事!”
众人说:“你不是说,你爹不是银匠么,怎么现在就成了银匠了?”
王文戈不待和他们理论,站起来,走向他的面包车,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要说他是银匠嘛,好吧,那我去我爹坟头问一问,看他老人家怎么说。”接着就上车,踩着油门一溜烟开车走了。
是的,在王文戈的世界里,他的父亲不是银匠,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养着几只羊。他寡言少语,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银匠,王文戈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打过银器,甚至家里就没有过制作银器的工具。
王文戈知道父亲叫王大头,他的头确实不小,但大家都叫他王银匠。王文戈觉得父亲根本不可能是银匠。他看到过银饰品,那些东西,美丽、昂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看起来笨手笨脚的父亲联系起来。不用说做银饰,就是种地、放羊,这些粗糙活计,父亲都做不好,他怎么可能是银匠呢?
王银匠死的时候,王文戈十七岁。小时候,他不懂,也就不在意别人叫父亲什么,但长大后,他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别人叫他王银匠。王银匠对儿子说,那是别人瞎嚼,自己不是什么银匠。父亲自己都说了不是银匠,他也就不追究,就是个名字,别人愿咋叫就咋叫吧。
但父亲去世后,人们却更加在他面前强调他父亲是个银匠,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人在他面前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好的银匠,仿佛他们都亲眼见过父亲做银饰,最确切的就是有老人说王银匠曾经给刘巧莲做过一对耳坠,而且是桃花形的。人们说那对耳坠实在漂亮,桃花有五瓣,每瓣上都有着细细的纹路,花瓣的上方,还有两小片叶子,晃动的时候,银光闪闪。甚至有人说,花瓣的纹路扭着水波纹,这倒也罢了,中间还有着花蕊,是细细的银丝,银丝花蕊顶端有着小颗粒,细小到不认真看看不出来。还有人说,他看到刘巧莲戴过,那真是开在耳朵上的花朵,刘巧莲一行一动中,那花朵如同被风拂过,妩媚又轻柔。
王文戈倒是见过刘巧莲,那时候,王文戈很小,刘巧莲也还算年轻。但王文戈只知道她是住在村东头,是范桂平的老婆。他记不起范桂平的模样,因为范桂平死得早。他记得刘巧莲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安安静静的女人。有这个印象,是因为王文戈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他跟着王银匠放羊归来,有一群妇女坐在水井边的土堆上说话。王银匠并不和这些妇女说话,只是低头饮羊。这群妇女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说王银匠。王文戈忘了她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其中一个女人,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而且在妇女们说话的当口,站起来走了。她个子比较矮,背着夕阳走去的样子,与她不言语的神情,给王文戈留下很深的印象。不过也仅此而已。后来这个女人不见了,王文戈也不在意,只是许多年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个女人丈夫死后,又嫁到了别的村里。
王文戈确实开车去了父亲的坟地。父亲的坟地在村后四五里地的一个斜坡上。由于王文戈这几年很少上坟,所以坟头矮了不少。王文戈把车停下,拿出车里的铁锹,铲了几锹土,给坟头上拍了拍。就坐在坟边抽烟。他抽完一支烟后,又拿起铁锹,又铲了几锹土,拍在坟头上。由于土比较干,所以尘土飞扬。王文戈用手扇了扇面前的尘土,想着要不要给父亲烧个纸,毕竟很少来上坟,凑合给烧点吧。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纸。不用说烧纸,连普通的纸都没有。王文戈有些泄气:“大呀,你看,你这个命不好了不,比你儿也命不好,你儿好歹还能抽上纸烟,你连个烧纸都没有。”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有一条烟在车上,赶紧拿出来,扯开包装,将包装盒点燃。想着现在应该是跪着的,就赶紧跪下来,一边烧一边说:“大呀,你到底是不是个银匠了?你活的时候人们这么说,我以为就是个名字,现在有很多人都说你是个银匠,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把那银子给我留下点,多好!”
香烟外包装盒很快就燃烧完了,王文戈觉得还应该烧点,自己还有些话要问父亲。可是没烧的了,怎么办?他现在觉得如果不烧点什么,就说不出话来似的,或者说不烧点什么,父亲就不会搭理自己。
所以必须得烧点什么,可是烧什么呢?烧香烟吗?他有些舍不得,一包烟十来块钱了。他看了看四周,有一些零散的干草枝与碎木棍,就起身捡拾了一些。他重新回到坟头,将干草点燃,木棍放里。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王文戈继续问:“大呀,你到底是不是银匠了?唉,咋就不给我留点银子!没给我留银子也就算了,你还告诉我你不是个银匠,说那是人们瞎说了,可是为甚别人都说你是银匠,这是因为甚了么?”
王文戈跪得有些不舒服,就又坐下来,顺便点燃一支烟。他看了看父亲的坟堆,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烟,可能觉得自己独自抽,有些不好意思,就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扔到火堆里。
他继续问:“大呀,你也抽支烟吧!人家还说你给刘巧莲打了一对耳坠,说是好得不得了,说是能看到花心里的花蕊,你说,你给人家打过没有啊?”
他猛吸一口烟:“如果真打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的工具,你甚工夫给人家打的了么?咱家那时候那么穷,你哪来的银子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抽烟,一边把小木棍不断扔到火里,且拨拉着火苗:“再说,你给人家女人打了那么好的耳环,为甚了,人家那个女人没有嫁给你了?”
王文戈说到这里,有些无来由的伤心,眼里就蓄起了泪水。他赶紧抹了下眼睛,下意识朝四周看看,荒野里并没有人。
王文戈又点燃一支烟,看看坟堆,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扔火里:“大呀,人们还说,我是你用剪刀铰出来的,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可能,哪有用剪刀铰出来的娃娃?我还以为我妈生了个肉蛋,就像哪吒一样,然后你给铰开,就出来个我。”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的烟雾,就哭了出来:“大,如果真是那样,多好,我就有本事了,还用愁个活法,还用愁个老婆!”
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想想又抽出一支,两支一同扔进火里:“大,我问你,其实也不该我问……”他又看看四周,除了天地荒野与风,什么也没有。他继续说:“我妈那个地方不开,他们说我妈那地方不开,你给铰了一剪刀,才生出我来。我就不明白了,我妈那个地方不开,咋就能怀上我?我就真不明白!”他抹去泪水,叹了口气,继续把烟盒里的烟往火里扔,他甚至毫不犹豫地就把整盒烟扔火里。
他还是止不住地哭:“大,我怀疑,我妈就是你铰死的,你说你又不会接生,这一剪刀下去,她不死才怪了!”
他又叹一口气:“你说,你为甚不把我也铰死了,省得我成了没娘孩,省得我在这世上受罪!”
火苗越来越弱,他也慢慢停止了伤心:“大,人家前几天给我说了个女人,是个二婚,没孩儿,人也不错,人家也不多要,只和我要个金手镯,我哪里给她找个金手镯了么?唉,你如果真是个银匠,你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你的银子藏在哪里了,我好找到,换个金手镯了哇,你忍心看你儿打光棍了?”
说了这几句,他又哭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文戈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个骑马的人,朝这里张望。王文戈赶紧抹眼睛,擦鼻涕。那人走近一些,就开口了:“呀,这不是王银匠的儿么?”王文戈也看清了,是草甸子村的一个老牧民。老牧民说:“你这是做甚了?”王文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说:“路过我大的坟地,烧了点纸。”老牧民拍了一下马的屁股,马就走开了,老牧民边走边说:“烧纸还乱烧了,烧纸是有讲究的,不能乱烧,你这个娃娃!”
王文戈想怼他一句“关你屁事,爷想咋烧就咋烧,反正活得这个样!”但没有说出口,一方面自己还在刚才的情绪中,另一方面老牧民已经走远了。
王文戈回头望了望王银匠的墓:“大,我走呀,我得赚钱去了,要不这得打一辈子光棍,你说,咱爷俩……”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叹了口气,上了他的车,开走了。
王银匠坟堆前的一小点火苗,渐渐灭了,只剩一片灰烬。王文戈生出了无尽的虚无感,他觉得自己的父亲不仅不是个银匠,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存在过。
但是他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最近很难找到事做,没事做,就没钱花,王文戈很沮丧。
他突然想起刘巧莲,他想去找刘巧莲问个究竟,毕竟她是当事人。可是又一想,刘巧莲也去世了,问个鸟蛋。他又一想,刘巧莲总有儿女了吧,不是说,刘巧莲死的时候,叮嘱把她的耳坠,也一并带入棺材吗?
但他不知道刘巧莲是哪个村的,他就回到什拉文戈,找到了那个老头。天已经黑了,老头早早睡了。王文戈就那么推开门,坐在老头的炕跟前:“叔,你说我爹给刘巧莲打过一对桃花形耳坠?”
他推门的时候,老头就醒了,但还没来得及问是谁,王文戈就已经坐在他旁边了,他被吓了一跳,没听清王文戈说什么。
他转过头来,还是没看清谁:“啊呀,你是谁了么?黑天打动的,你要干甚了,我又没钱!”
王文戈这才意识到,屋里很黑,就替老头拉着了灯:“叔,我,文戈。我是问你,你说我大给刘巧莲打过耳坠,是了不?”
老头这才反应过来,围着被子慢慢坐起来,说:“是了哇!咋啦?”
王文戈说:“真的,你见过?”
老头说:“我没见,别人说的。”
王文戈说:“你看你,没见,就可能不是真的,我爹哪来的银子了?”
老头因为被质疑,有些生气:“你看,你这个娃娃,我活了这么大,我还胡说了?你大从府谷来的时候,有很多银子。”
王文戈知道自己的祖籍是府谷的,但他就知道这些,其他的一概空白。他说:“那我咋没见那些银子?”
老头说:“这是老人们说的,我记住了,谁知道你大的银子哪去了!”
王文戈不想追究这些了,他现在只想知道刘巧莲是哪个村的,就问:“那刘巧莲是哪个村的?”
老头有些吃惊,看向王文戈,一脸疑问:“你问的要做甚了?这个女人死了好几年了,你不是要盗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