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吹牛的吉米(短篇小说)

作者: 马晓康

时间是周六晚上七点,宋润理开车送吉米去找自己中意的老太太表白。吉米坐在副驾上,马晓康坐在后面。马晓康本来不用去的,可是宋润理和吉米的车都坏了,马晓康不得不把自己的车借给他们。宋润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两辆车同时出故障?

四个小时前,宋润理和马晓康为谁该去买菜做饭的问题争执不休。宋润理说周一他捎回来一箱“出前一丁”方便面,而现在配面用的鱼丸和青菜都已告竭。马晓康说他周三放学绕道去屠宰市场买回来一块牛肝。宋润理说你竟然还有脸提这事。昨天为了煮那块牛肝,搞得整栋公寓臭气熏天。对门的老头吉米说,他在东南亚和日军作战的时候,战场上的尸臭味也就这样。

宋润理的话让马晓康更加理直气壮了。马晓康已经打好腹稿反驳他,现在是2012年,吉米只是一个刚刚七十岁的老头,难道他还不如一把冲锋枪高的时候就去东南亚打日本人吗?吉米说的话也可信?

门铃响了。马晓康来不及开口,转身去开门。

迎面一股浓重的膻味。

是老头吉米。

宋润理心想,这老头可真不禁念叨。他手里端着一盘被蹂躏得可怜的面团,散发着牛奶的香甜味。“我的小伙计,计划有变,我的约会提前了。今晚要靠你们帮忙,希望你们有时间。”吉米耸耸肩,瞪大了眼睛来回摇晃,假装很俏皮的样子。他还没有熟悉打扮,穿着一件明显肥大的白色背心,吊带处有一堆破洞,灰色的大裤衩提到胸口下面,系着一条破皮的灰色腰带,那双黄色的一字拖鞋大得不合脚。

马晓康一边点头说“Yes”一边用中文问宋润理:“老头在说什么?”他不理解,吉米为什么总喜欢来麻烦他们哥俩儿。

“他说今晚让我们陪他去约会,之前我们答应的。”

“鬼才去呢。”

“可是你已经答应了。”宋润理揪起手腕上的皮绳又松开,他享受这种轻微的痛感。

“我……算了,去吧去吧。这个老鬼佬怎么总喜欢麻烦我们?”

“那是你搬来的时间不长。他是我的老邻居,我还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他,十年时间有了。”宋润理是106公寓资历最老的中国租客。他是十年前搬进这栋公寓的,那时的澳洲总理陆克文刚刚上任,还没向土著人道歉,街对面的铁皮房还未翻新,门口的两棵桉树还没有被台风吹倒。马晓康是他从亿亿论坛上找的合租室友,一个刚到墨尔本没多久的小留学生。这样的小孩子是很难相处的,他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想一出是一出,缺乏必要的责任感。最初,马晓康提议合伙做饭,宋润理做饭他刷碗。一段时间过后,马晓康觉得宋润理做饭太难吃,决定自己做饭让宋润理刷碗。结果却成了宋润理既做饭又刷碗。这令宋润理很恼火。宋润理想好了,等存够钱,就把Sunshine的房子买下来,再也不跟别人合租了。

“吉米以前跟我们说过这事?”马晓康双手插兜,倚着墙,语气有些不耐烦,仿佛吉米的出现会耽误他去做不得了的大事。宋润理看着他的样子,直皱眉头。马晓康能有什么大事呢?一个混日子的留学生罢了,他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看玄幻小说,甚至走路的时候都在看。

“好好练练你的英语吧。前天老头就找过你,你是啥也不懂就瞎答应。”宋润理接过吉米的盘子,又对吉米说:“没有问题,我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五点半。你知道的,今天是周六,路况会很差,我们早一点儿出发。”这个矮个子的澳洲小老头,掐着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的,到时见。希望你是今晚的幸运星。”宋润理朝吉米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关上门。

“我是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都说了些什么?”马晓康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的英语确实很差,和很多英语不好的留学生一样,不管那些老外说什么,他们的回答不是“Yes”就是“Sorry”。马晓康刚搬过来的那个夏天,43摄氏度高温,老头吉米戴着草帽,穿着同样漏洞百出的背心,拎着一根水管给公寓外面草坪上的桉树们灌水。吉米看到站在窗口的马晓康,主动跟他打招呼。马晓康只听懂了一个“Hello”,一个劲儿点头笑。老头招呼他出来,马晓康就跟着出来。老头很热情地领着他把公寓周围转了一圈,汗水湿透全身,最后,老头还指着一辆落满灰尘的橙色甲壳虫小轿车说:“如果你有朋友对我的车有兴趣,请帮我卖掉它,200澳元就行。”

马晓康才拿驾照不久,不敢在高峰期上路,所以他让宋润理开车。吉米坐在副驾上,他穿着一身浅棕色的格子西装,用鸭舌帽捂住秃顶的脑袋,还剃光了胡子。他拉下遮阳板,对着化妆镜从不同角度观察自己的下巴和侧脸。镜子里,吉米仿佛看到自己四五十岁的影子。可惜,脖子上的褶皱和脸上的老年斑不断提醒他已不再年轻,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捋着脖子上耷拉的皮,似乎那样就能让它们更紧实一些。做完这些,吉米打开电台,调到FM101.1,跟着里面的音乐哼哼起来。

马晓康坐在宋润理后面,歪着身子,用膝盖顶住前面的靠背,躺摇椅一样蜷起来,肚子卡在中间,像一团青鱼寿司。他戴着耳机,手里捧着PSP游戏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偶尔游戏里操作失误,嘴里还会蹦出一个“Shit”。

吉米指着路边的一家中餐馆说:“宋,你知道吗?这家餐馆开了许多年了。让我算一下。我第一次来这家餐馆的时候,我的大儿子刚刚读小学。现在他在布里斯班,妻子是新西兰人,有两个女儿,每年圣诞节我都会收到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宋润理朝吉米点点头,表示有兴趣继续听下去。这栋公寓里住了好几位和吉米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性格孤僻,深居简出,有时他会遇到其他老人的护工。吉米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向政府申请护理。十年来,这栋公寓里有三位老人离世。他只见过其中一位老人的子女,他们是来处理遗产的。经过律师和中介的运作,腾空的房子很快被租出去,专门租给他这样买不起房的新移民或是马晓康那样刚过来的留学生。

“我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那儿,克洛伊。”等红灯的时候,吉米指着左面的一家鱼薯店,“她是店主的女儿。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在一家烟草厂打工,每周四发工资我都会来这里买一份套餐。”说到这里,吉米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着整了整领带。那是一条卡其色领带。“这条领带也是她送给我的,在我十八岁那年。”吉米把右手按在领带上,颇为得意。

“我也有。看到没?来自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宋润理举起左手腕,不断摇晃着,皮绳上的两颗绳头被甩来甩去。

“好样的。看起来我们都是赢家。”吉米哈哈大笑。

“请继续讲讲,你们后来是怎么分开的?”宋润理一边左拐一边问。车子驶进市区,七八个穿着校服的亚裔面孔一闪而过。宋润理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马晓康,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游戏机。这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是学霸也不算学渣,写完作业以后,他不喜欢跟同班的留学生出去玩,他喜欢打工存钱,或者一个人打游戏。可惜他比马晓康大了九岁,再也不好意思这样奢侈地挥霍时间了。他很想劝劝马晓康,有这工夫背几个单词也好,哪怕和吉米聊聊天练练听力呢。

“我去西部挖矿了。回来的时候,她父亲把店转让了,一家人移民去了希腊。”吉米耸耸肩膀摊摊手,表示自己对这意外无能为力。长叹一口气后,吉米补充道,“那家店卖给中国人了。他们做出的炸鱼的味道一落千丈……”吉米再次摊开手,又笑着说:“但是他们做的薯条实在太棒了。我愿意说,那是全墨尔本第一好吃的薯条。”

“那你为什么不约克洛伊在鱼薯店见面呢?”一直在打游戏的马晓康问。

宋润理和吉米一起笑起来。“她现在是一位素食主义者。看看我,已经坚持吃素一个月了。吃素的动物总是更强壮的,不是吗?大象吃素,所以大象比狮子老虎更强大。”吉米弯起右手臂,拍拍肱二头肌的位置,“我如果再年轻二十岁,我也许可以站到健美舞台上。”说完,吉米又微笑着做了一个挤压胸肌的姿势。

车子驶出市区,来到一家中老年酒吧,不像市区的那些挤满年轻人的夜店,想进去还要排几个小时队。门口那个保安模样的人认识吉米,他热情地跟吉米打招呼,连证件都不看就放宋润理和马晓康进去了。吉米得意地告诉他俩,自己是这间酒吧里的名人,大概十五年前,他在这里痛骂过一名来拉票的议员。他们的党派承诺了很多福利,可他们从未兑现过。

舞台上有一支乐队在表演,主唱是个弹着吉他、戴着绅士帽的男人,穿着闪闪发亮的红衬衫,打着黑色蝴蝶结,左边是一位穿着银色连衣裙的女士,正在拉小提琴。另外,还有三个中年男人,分别在弹吉他、弹贝斯和打架子鼓。宋润理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舞台下面,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在跳舞,有人顶着花白的头发举着手扭来扭去,也有人一前一后地摇摆手臂。舞池的灯光偏暗,借着那些不断闪烁的红色绿色的灯光,宋润理能看出里面有不少亚裔,分不清他们是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还是越南人。用餐区和一般的酒吧不一样,更像是餐厅,一排排白色长方形桌子。他和马晓康选了角落的位置,马晓康掏出游戏机继续玩,吉米则是坐在和他们隔一排的东北方向的位置。

“谁请客?”马晓康问。

“我请你吧。”宋润理喝了一口免费的柠檬水,抬手示意服务员过来点单。

“都可以。”马晓康拉过旁边的椅子,把腿搭在上面,立马遭到一名男服务员喝止:“喂!这里不让把腿搭在椅子上。”马晓康收起腿,调整坐姿。男服务员说的是中文,宋润理抬起头,发现服务员的肤色比他们稍微黑一点儿,眼眶更深一些,可能是两广人,也可能是马来华人。

“管得真多。”宋润理点了两份牛排一份煎蛋。服务员走后,马晓康很不服气地抱怨。

“没给你撵出去就不错了。该守的规矩要守。”宋润理很不耐烦地嘀咕一句。音乐声有点大,马晓康抱怨完又闷头打游戏。宋润理也朝服务员离开的方向看去,他把订单放到吧台,然后走向一面推拉窗。窗外的灯光明亮许多,屋顶挂着电视,播着球赛,下面是一样的餐桌。

“你看,吉米的老相好来了。”马晓康提醒宋润理。没人知道他那双死盯着游戏机的眼睛是如何看到这一切的。

一位花白色波波头的妇人朝吉米走来。吉米颤抖着站起来。他们拥抱、亲吻彼此的脸颊,吉米拉椅子请她坐下。她穿着白色衬衣,领口系到倒数第二个纽扣,手边放着刚刚摘下的墨镜。宋润理向下打量,发现妇人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运动靴。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看不出明显的皱纹。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每个看过这双眼睛的人都能联想到自己最好的年纪。或许这就是克洛伊的魅力,她无须掩盖岁月的痕迹,却能保留岁月赋予她的优雅。

“我看没戏。”宋润理觉得,在克洛伊面前,吉米,这个又矮又胖又老的老头儿,显得更矮更胖更老了。

“他们该带自己的孙子、孙女来,爷孙一起相亲。”马晓康突然冒出一句。

宋润理没有说话。服务员开始上菜。两人很快吃完。吉米那边有些意犹未尽,不好打断他们。宋润理想要再加一点啤酒。

这次过来的是一位亚裔的女服务员。与店里喷着厚重香水味的人们不同,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宋润理看着她,说了声谢谢。这个女服务员化着很浓的眼妆,头发盘在脑后,她的脸型和声音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宋?”女服务员先开口。他认识的同学或同事们,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澳洲人都这么叫他。

“你是……艾米?”在墨尔本,艾米是普普通通的名字,可它对宋润理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他长舒一口气,两只手来回捏着,以掩饰加速的心跳。

“是我。没想到,你还认得我。”艾米大声笑出来,拍了下宋润理的肩膀。艾米是他上高中时的中国同学,他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未成年,住在同一个寄宿家庭里。她是宋润理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后,艾米去悉尼读大学,宋润理搬进了106号公寓,一晃就是十年。

“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坐!这些年你都在忙什么?”宋润理拉来一张椅子,请艾米坐下。艾米没有立即坐下,转身从吧台拿来一扎啤酒和三个杯子。

“谢谢姐,我不喝。”马晓康很识趣地端着自己的饮料坐到隔壁桌,掏出一台文曲星看起了小说。

“我这些年瞎忙,满世界到处转。你呢?结婚了吗?”艾米给宋润理倒上酒。

“没结,谈都没谈。毕业后我就搬出来了,一直没换地方。那房子还是你拿回来的报纸上找的。”上高中的时候,艾米很喜欢去市区逛。每次路过华人街,她都会拿一些免费的报纸回来。高三下学期,两个人刚满十八岁,想自己租公寓住。他们在报纸上相中了106号。他们计划再拉一个室友,两个人睡卧室,一个人睡客厅,卧室面积小,客厅面积大,房租三个人分摊,也算公平。可惜艾米的读书计划有变,转去了新南威尔士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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