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郑义(短篇小说)

作者: 马晓康

十五岁那年,我在墨尔本的Boxhill读语言学校,听几个立志要混的同学说,有个叫郑义的人打架很厉害。我对他们的言论不屑一顾。在墨尔本,说自己打架厉害的人很多,大多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真正敢打鬼佬的却没几个。于是我问他们:

你们知道郑义打过多少鬼佬吗?

打过十几个。

这引起了我的无限遐想。敢动手打鬼佬的人必然有点民族英雄的潜质。我想起出国前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说的话,他神色凝重地告诉我们,中国近代史既是一部屈辱史又是一部抗争史。听那些周游过许多国家的同学说,澳大利亚是种族歧视最严重的,他们不光歧视亚洲人,就连法国人、美国人和英国人也不放过。

他们问我,你知道郑义吗?

我说,当然了,我认识他。

立志混的人没有看出破绽。虽然我才十五岁,但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七七,没人看得出我到底是十五岁还是十八岁。他递给我一支烟,用双手帮我点火。我不会抽烟,但很享受这种礼遇。郑义是个不好惹的人,江湖上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在他们看来,能认识郑义的人肯定也不是普通角色。

从那以后,我就总想看看郑义。可郑义这人神出鬼没,从不来上课。每次点名结束,老师都无奈地摇摇头说,郑义总是缺席。同学们哄堂大笑。直到有人告诉老师,郑义的音译听起来像Justice(正义)的时候,老头嘟着嘴,瞪起褐色的大眼睛说,正义总是缺席,的确是事实。

学校附近有一家KTV,偶尔会有一些膀大腰圆的壮汉站在外面。我听混的同学们说过,他经常去那家KTV唱歌,唱歌前会在教堂旁边的广东杂货店买一盒冬瓜露。我不太敢过去。因为立志混的同学告诉我,那些壮汉是华人黑帮的。我问他们是哪个帮,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福清帮还是潮州帮,反正是黑帮。

开学的第二个月,KTV出事了,一个中国学生死在包间里。有人说是打架时被人用烟灰缸砸头砸死的,也有人说是被勒死的。混的同学告诉我,他们说的都不对,其实那人是被匕首捅死的。你看,这是我刚买的墨镜。死的人是我朋友的朋友,过几天我要去参加追悼会。

再次路过KTV的时候,我壮着胆子问那些壮汉,你们知道郑义吗?

壮汉们说,知道的。

我说,好的。我也知道郑义。前阵子那事和他没关系吧?

其中一名壮汉说,和他没关系,你要是不进来唱歌就快点滚。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英语很差的家伙,叫阿俊,湖南人。他已经在语言学校留级一年了。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语言学校还可以留级。阿俊在C班,我在B班,英语更好一些的同学在A班。我们两个班各有一个泰国人,兄弟俩。我教会了B班的泰国人用中文说“我爱看”,他教会了C班的泰国人说“三级片”。每到课间我们就拉着他俩站在走廊里喊“我爱看三级片”。老师问我们这是什么意思。两个泰国人兴高采烈地跟老师解释,把老师也教会了。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老师给每位学生发了一本语法书,要求我们每天做一个单元。这令我们很沮丧,好不容易来到澳大利亚,居然还有作业。

有一次,我忘记写作业,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抄报纸。阿俊看到后,把自己书上的答案页撕下来递给我。

书后面有答案,你照着抄就行,干吗要自己做?

那我书上的撕给你吧。

阿俊的行为令我感动。那会儿QQ群里流传着一首诗,仇圣写的《杀人歌》,其中有一句是“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我没那么大魄力割自己的肉,撕撕书倒是可以,这叫“撕书抄答案,合伙糊弄鬼”。

下次抄答案请看清单元。不要看太多三级片。老师指着我的语法书说道。

整个班笑成一团。我低着头,反复比对答案,发现自己确实抄错了。我把第八单元的答案写进了第七单元的题目里。我说怎么抄的时候感觉怪怪的呢。那天我去阿俊的住处玩,忙着打游戏,没仔细检查。在这一点上,阿俊比我坦荡多了。他没有让我撕书,他说懒得抄,反正又不会开除,大不了再读一年。

我们打了好几把CS后,阿俊说要给我放一首很好听的歌,是庾澄庆的《春泥》。歌才放到“那些痛的记忆”,阿俊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阿俊,去把楼下的垃圾桶拉到街上。说话的是个粗嗓子的女生,穿着绿格裙子的校服,后面还站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

不拉。凭什么每次都是我?阿俊嘴唇哆嗦着,抓起鼠标朝门那边丢,笔记本电脑也被拽到了地上。

他们身后又多了几个人,一共三女两男站在那儿,怒视着阿俊。阿俊走过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他们欺负你?我问阿俊。

嗯。兄弟,等会你帮我个忙。

你说吧。是不是要揍他们?没问题。出国前我没少打架。俩男的交给我。你揍那三个女的。

不用。其中一个男的仗着自己是PR(绿卡),欺负人。你不是认识郑义吗?你提郑义就行。主要是戴棒球帽那男的,他是PR,你就指着他说,PR老子照砍。

行。你的皮带借我下。

你干什么?

我怕等会真打起来没家伙用。

我们在厨房找到那三女两男,他们正在吃饭,餐桌上摆满了外卖,桌子下面的垃圾桶里还塞着肯德基全家桶的包装。

阿俊,来得正好,一会儿记得把垃圾桶换一下。说话的是棒球帽,他顺手把啃完的鸡翅丢到垃圾桶里,可垃圾桶实在太满了,鸡骨头滑到了地上。

阿俊没有说话。我走上前,一皮带抽在餐桌上,然后指着棒球帽说,你认识郑义吗?郑义是我朋友,阿俊也是我朋友,你们再欺负他,PR老子也照砍。说完,我又朝棒球帽前面的位置来了一下,鸡翅和鸡腿被抽得四处乱飞。

皮带断了。

记住了!再欺负他,我就喊郑义来。

汶川地震的前一年,我们从语言学校毕业。阿俊和我去了郊区的一家高中读高二(中国孩子很少读高一)。我们住在不同的寄宿家庭,距离也很远。阿俊和几个同学玩最流行的dota,我觉得那游戏没意思,转而迷恋于百度贴吧灌水。靠着能吹牛的本事,我很快当上了墨尔本贴吧的吧主。开学的第三个月,阿俊因为旷课太多被开除。学校把这件事上报到移民局,阿俊收到了遣返通知。临走前,阿俊约我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到丘陵上看星星。一片丘陵中间围着一处小湖泊,时不时有天鹅和野鸭子的声音。风吹过草地和湖面,我听见星星在夜空中流淌。

光顾着玩电脑了,都没好好出来看看。我躺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脑后。

阿俊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问我,你到底认不认识郑义?

我点点头说,认识。

阿俊又问我,郑义现在在干什么?

他已经退出江湖了,现在每天晚上都去CT(市区)的Swanstan Street拉小提琴。

阿俊舔舔嘴唇,用很不甘心的语气说,可惜了,来墨尔本这么久没能认识他。

我拍拍阿俊的肩膀安慰道,等回国再介绍你们认识,来日方长的。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等回去一起搞大事业……

阿俊离开那天,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送他去机场。临行前,阿俊背对着我,对着我大喊,记得你的话,一定把郑义介绍给我认识。

我对着阿俊的背影喊道,好的,你放心!等我回国去长沙找你。

事实上,回国后的阿俊,除了跟我借过一次钱外,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从机场回去的路上,同学们也对郑义充满好奇。他们像考古学者那样向我打听郑义的事迹,比如郑义曾在某次战役中一人KO掉几名种族歧视者,或者郑义出手究竟是为了帮助一名被老外辱骂的北京女生还是一位华裔混血?

我认识郑义吗?应该认识吧。

我确定有个帅哥在Swanstan Street拉过小提琴,只是不确定他是不是郑义。这件事是从一个花痴女孩的帖子里看来的。那时候的百度贴吧发帖不用注册,直接显示IP地址。她说自己快被那伤感的琴声感动哭了,含泪跪求这位帅哥的联系方式。

这是多么可贵的世间真情呀。在网上搞怪成性的我立马回复了一帖:

很好很强大!我认识他。

我骗到了女孩的QQ号。

加上好友后,女孩早就准备好似的呼呼啦啦发来一篇小作文。

你好。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Merry,在莫纳什读会计专业,目前大一。请问你真的认识那位拉小提琴的帅哥吗?我偷偷关注他半年了。他平时还在其他地方拉琴吗?我只在Swanstan Street遇到过他七次。他长得好帅,你不觉得吗?很像郑伊健。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太冒昧,我很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你可以给我吗?谢谢你。对了,我也懂一点小提琴。我马上发你一段录音。如果不能和他做朋友的话,能交流下小提琴也行。拜托你啦。帮我把这段录音转发给他吧,里面还有很多我想对他说的话。你知道吗?他真的是用心灵在演奏,他闭着眼睛的样子真的好帅。

他叫郑义,武汉人,别的我也不知道了,要不你再问问别人?

好的。谢谢你。至少我知道他的名字了。郑义。

祝你好运。我先吃宵夜去了。我的脸一阵燥热,心脏怦怦怦地跳。我的寄宿家庭是一家按时作息的澳洲老外,现在是凌晨一点,我能清楚地听见男主人的鼾声和外面林子里动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哪里有什么宵夜吃?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女孩的消息像魔咒一样在我脑袋里不断回放。直到凌晨四点,疲惫不堪的我眯缝着眼睛起床爬起来把她删掉,才得以勉强入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网上只潜水不发帖,暗地关注着那个帖子。

你怎么会对那种人感兴趣?他可是个暴力分子,既打男人也打女人。打女人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人吗?一个匿名IP回帖说。

你怎么不说说他为什么打呢?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打人有错吗?留言的是另一个匿名IP。

这个人我认识,算是我的老乡,名字不便透露。对于这个人,一言难尽,不想过多评价。他的经历很复杂,现在的他简直是一头怪物。建议楼主不要这么有好奇心。留言的是王凯文,一个老留学生,他来澳洲八年了,和语言学校那几个立志混的同学是老乡。他们口中的江湖传说大多是从王凯文那儿听来的。

我在贴吧的QQ群里找到王凯文,留言问他,凯文哥,那个人是不是郑义?

王凯文回我说,就是他,他就是郑义。

哦。谢谢哥。我看有人说他打女人,是怎么回事呀?

这件事很简单,他女朋友被别的女生校园暴力,所以他就打人了,下手有点重。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早保释出来了。可怜的是,他刚进去,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她家里怕惹事,让她回国了。

真够倒霉的。她家里人怎么能这样呢?

那女孩在女子学校读高三。家里人嫌她和郑义早恋,学坏了。好多年前的事了。

他家里人也太封建了。

谁说不是呢。郑义也算有情有义,可惜遇人不淑。从那以后他就变成怪物了,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们是大学同学,我见证了全部过程。

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打架就不怕被遣送吗?

他是半个ABC,初一就过来了。他虽然脾气很乖,但是不错的。我这里还有关于他的故事,你想听吗?

想听。求大佬快讲。

你得给我个小吧主,方便我给餐馆打广告。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设置。

有段时间他经常去海边拉琴。有的女孩子穿得很少,一些素质低的白皮鬼佬会过去搭讪。其实也不算搭讪,已经属于骚扰了,动手动脚的,很下流。郑义见一个打一个。他练过武,一般三五个不是他的对手。

他这么强吗?

这还不算什么。最厉害的一次是在足球场上,我们和几个越南人发生冲突,他一个人打倒对面六个。

这不妥妥的街头英雄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光辉形象,譬如初中历史课本上从荷兰人手里收复台湾的郑成功。

对了凯文哥,还有个问题要请教你,郑义既然是ABC,为什么还要读语言学校呢?

语言学校?郑义压根就没读过语言学校,他倒是去过几次你们那边的KTV,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可真是怪了,我们学校也有一个叫郑义的,成天不来上课。

八成是那帮小子冒充的。说不清为什么,王凯文的回答让我觉得失落。我一直以为自己和郑义是一所学校的,没想到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人家早就大学毕业了,我却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的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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