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短篇小说)
作者: 少一一
杨三思问老铁:“你说,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老铁有点懵。这感觉不是被杨三思问出来的,而是从他一脚踏进门来就有了。老铁想,你这不是没话找话吗?地球人都知道,我们哥俩好得就只差穿一条裤子,除了老婆不能共享,再就只剩下属于各自的命了。他看着杨三思放在茶几上的那条“和天下”香烟,违心地说:“我们不是朋友。”
杨三思明白老铁的话意——哪有好朋友之间玩这套,串门还携烟带酒的?这么搞友情不就变味儿了吗?时过立秋,天气还是有些闷热。杨三思走得急,主要是心里毛躁,脸上就浮出一层汗液。他用手扇了扇,对老铁解释说:“是你弟媳妇让我带来的,我只是顺个手。”
老铁说:“有话说话,你肯定不是专门来给我送烟的,不要把自己做错的事情往老婆身上推。”
没错,杨三思造访的本意还真是来找老铁求证一件事。
就在昨天晚上,他们一起喝的酒。谁做东、什么事由,杨三思到现在都蒙在鼓里。当然,这不重要,像他俩这样的朋友关系,酒是最具号召力的。他接到老铁的通知就去了,从不管那么多。酒精有麻醉效果,最直接的作用是给人助胆,平时心里淤积着什么不敢言说的憋屈和愁烦,喝着喝着,嘴巴就没了秩序,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就畅所欲言了,就老子天下第一了,就我是流氓我怕谁了,就拍着胸脯敢说敢当了。而且,这时候撂下的一定是颇具杀伤力的狠话,大都有着相同的主题和明确的指向,无外乎是冲着体制的某些弊端和当官儿的那些烂事去的,性质不能不说有些“严重”,甚至还有点“恶劣”。这不,就连杨三思这么谨小慎微的人昨天喝得差不多后也借着酒胆口出狂言——当人家谈及新任局长的时候,他口无遮拦,骂了句很不得体的脏话,惊得所有人都端着酒杯不敢接龙,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一齐朝他看,那种“看”他的情形用“刮目相看”来形容最恰如其分。如果说,人家对局长的臧否只是带着某种随意性的发泄,杨三思说出的那句话可就真算“出格”了。总之,那句话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局长耳朵里去的,也不宜在单位和社会上传开,否则,他杨三思真就没法混了。所以,下半夜酒醒后,杨三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害得他一宿没睡着。杨三思性子软,骨子里不是那种“敢说敢当”的人,而且凭良心说,那只是他一时失言,逞了口舌之快,是一个偶然事件,绝对没有主观恶意。可是,说出去的话太不像话,一旦让局长听说了,他怎能解释得清楚?
早晨起床后,杨三思跟丢了魂魄一样,接连做了几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首先是把T恤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扣错位了。这是他自己在洗漱间的梳妆镜里发现的,并及时予以纠正,没造成什么“后果”。在这方面,杨三思曾经出过洋相,教训可谓深刻。有次去上班,他发现路遇的每个人,包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冲他微笑。那是春天,阳光照得人心温暖,街边的行道树正吐出新叶,鸟儿在枝头跳跃啁啾。他的心情一如春天般美好,嘴里哼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走进单位院子。他在院门口遇到了办公室的美女同事菲。菲把目光从低处慢慢往上抬,然后掩嘴一笑,温馨提示他:“杨哥,你跑光了,请把大门关上。”杨三思慌忙朝下看,白长裤和里面黑裤衩的对比色太显眼了。他赶紧把链子拉上,就像医生缝合一道术后的伤口。从此,他养成习惯,出门前先到盥洗室照镜子。以镜为镜,可以正衣冠啊。
今天早上,继扣错纽扣之后,他又把牙膏挤在牙刷背面,而且直到捅进嘴里才意识到。后面,更离谱的是他居然忘了今天是周六,拎着包正要出门,被老婆一句话拿住:“又加班?”他这才把迈出家门的一条腿缩回来。
老婆见他魂不守舍的,问他怎么啦。他说自己昨晚上喝酒时不小心说错了话,后半夜没休息好。他想把那句话废掉,可是,吐出去的涎水舔不回来,故而有些分神。老婆不以为然地说:“谁没有说错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呢。”
“可是,我那句话太不像话了,我怎么会说出那么‘臭’的话呢?”杨三思后悔不迭地说,“我恨不得自己掌嘴才好。”
老婆并不关心那到底是句什么“臭”话,也不在乎是冲谁说的,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一句话嘛,一个屁又怎样?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崩溃!”这是杨三思的习惯用语。当某件事情找不到解决办法,或者身陷困境无法解脱时,他习惯说崩溃。而当杨三思说出“崩溃”的时候,老婆就意识到这个猥琐的男人离崩溃真就不远了。她这才引起重视,给男人出主意说:“在哪儿说丢的话,就去哪儿把它找回来。”
老婆的话很文学。她是要杨三思找到昨天一起喝酒的人,看他们谁“捡”到过那句话。如果“捡”到了就把话还给他,就跟拾金不昧者将物品还给失主一样。杨三思觉得老婆这主意好。因为当时大家都喝高了,以口若悬河的气势高谈阔论,酒话就成了疯话。疯话是疯子说的,是不必当真的——人家连庄严的承诺都可以食言,连白纸黑字的契约都可以撕毁,自己一句“酒话”又算什么!
一块儿喝酒的四个人中,杨三思和老铁的关系是最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杨三思决定首先上他家探探虚实,看老铁对那句话是否有印象。如果连他都没在意,其他人的关注度就更小了。
“昨天喝酒的时候,我是不是酒后胡言乱语,说错了什么话?”杨三思开门见山问老铁。
杨三思有备而来,留了一手,他没说“那句话”是“哪句话”。他担心人家本来没记住,经自己一提醒,反倒把那句话复活了。近几年,老铁的身体滑坡厉害,呈现出轻微老年痴呆症状,据他自己讲,记忆力明显减退,好几次在办公室拿着手机找手机,出门时忘记带钥匙。杨三思真想他把昨天喝酒时发生的一切都忘掉,连同那句话一并作废,可老铁的回答令他十分沮丧:“你昨天说了那么多浑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三思啊,看不出来,你平时温温吞吞的,一旦放开还真敢说嘛,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杨三思立马崩溃。这个老铁,不仅记住了那句话,还记住了所有的话,这怎么得了!老东西平时说自己忘性大,纯粹是忽悠人的。他说:“我要收回那些话。”
老铁说:“话都说出去了,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怎么能收回呢?”
“你说怎么收都行。”
杨三思的话让老铁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出卖朋友,那条烟就是他要为收回自己的话付出的代价,也可以说是一份诚意。他便问杨三思:“你就为这事?”
“这事可不小。”
“那是当然,三思啊,我得好好说你几句。”老铁就开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模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人安两只耳朵,却只配一张嘴,你知道是什么用意?”
杨三思回他:“那要问上帝。”
“现在,你就是上帝。”
“少说多听呗。”杨三思谦卑如一个小学生。
“还有两个成语,一个叫‘病从口入’,另一个叫‘祸从口出’,记得吧?”
杨三思表情苍白,洗耳恭听——这个问题不必回答。
“你想啊,‘入’的是病,‘出’的是祸,可见人的嘴巴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不考虑吃喝功能,它就是个赘物,可以让大夫一刀割了,或者拿针线缝起来。”老铁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今后可要管住自己这张嘴啊,任何时候都要开动脑筋,三思而言。”
尽管老铁的话有点装腔作势,但杨三思认为只有真朋友才可以这样掏心掏肺,老铁有资格教训自己。他表示:“我愿意接受批评。”
老铁对杨三思的态度很满意。他说:“你放心,什么话到我肚子里就跟进了保险柜一样,谁也偷不去,我不会乱说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把烟拿回去。”
杨三思将信将疑:“你真能保证?”
“你什么意思?”老铁不高兴了。
“我没别的意思。”杨三思说,“如果要让我相信你的诚意,你最好把烟收下。”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找不回来的话,没有送不出去的礼。”
老铁没好气:“三思啊,我问你一句实话,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你还信任谁?”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杨三思忧心忡忡地说,“你不收烟,我这心里就像青蛙跳水,感觉总不踏实。”
“朋友之间来这套,你就不怕伤感情?”
“我觉得,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把那句话收回来。”
老铁见杨三思金刚石脑袋不开窍,就给他下最后通牒:“你如果不把烟带走,我可不保证替你守口如瓶。”
杨三思没辙了,赶紧把烟夹在腋下,就像找回丢失的物品那样,灰溜溜地告辞。
临别时,老铁叫住杨三思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我不说,不等于别人不说。人心叵测啊。记得前些年,有位大牌主持人就在酒桌上栽了跟头。那一跤跌得不轻,至今还没爬起来。”
杨三思一个激灵,浑身像被抽去骨头一样,两条腿软得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出门时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二
杨三思之所以和潘上上成为忘年交,不完全是因为他俩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关键是上上也好那口,和杨三思能“喝”到一个壶里去。酒品看人品。潘上上年轻,酒量过人,杨三思每次和别人斗酒处于下风时,上上哪怕自己醉死,也要挺身而出“保护”杨三思。就凭这一点,杨三思认下他这个“好兄弟”,凡是朋友宴请都要带上他替自己挡酒。当然,潘上上的付出也不是完全没私心,他的仕途正处于上升期,需要杨三思这样的前辈“提携”和“栽培”。杨三思曾混到副主任,现在虽不在位了,但他从政的智慧还在,处理机关生活的小聪明还在,洞悉人情世故的经验还在,潘上上眼下最缺的正是这个。杨三思随便“喂”他一点点,上上都能终生受益。年龄过线的杨三思靠边“休息”,对许多事情不再有“想法”,八小时之外能有一杯饮,且有人贴心关照足矣。所以,潘上上只要有酒局都会拉上杨三思。他把推杯换盏当成学习机会。
昨天喝酒的人中,按关系远近论,除了老铁,潘上上排第二位。如果事情到老铁那儿打止,杨三思就不必“拜访”潘上上了。可是,老铁不该清醒的时候保持了头脑清醒,该他糊涂的时候却比世人精明。他不仅记住了“那句话”,还记住了“那些话”,这就差不多要命了。他虽然保证让“那些话”都烂在肚子里,却不排除别人“告密”。那么,一起喝酒的每个人都成了“隐患”。这样的“炸弹”不一一排除干净,事情就不算完。尤其是老铁最后的“温馨提示”让杨三思感到后背发凉,他不得不一个个“收拾”。
这就轮到潘上上了。
穿小马甲的“杰杰”把外人的介入视为和它争宠,对杨三思的造访颇为反感,冲他不停吠叫。它的红嘴唇不大,叫出来的声音可不小,汪汪汪,汪汪汪,有低音炮的效果。它下垂的两只大耳朵毛茸茸的,随叫声的节奏耸动,弄得立在玄关位置的杨三思进退两难。潘上上连续呵斥均不管用,直到女主人把“宝贝”抱离客厅才少安毋躁。
潘上上接到杨三思的电话预约是“没事”,就是上门“聊聊”——这不周六嘛。但上上不信这话,共事多年,他还不了解前“杨主任”?一个大半辈子混机关的老油条说出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值得打问号。
杨三思没急着落座,他先“参观”潘上上家的房子。一通转完,他对房子赞不绝口:装修设计合理,质量过硬,空间大,采光好,就连客厅里盆栽的绿萝和兰草也长势茂盛,郁郁葱葱,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这是小家庭夫妻恩爱、兴旺发达的象征。
“现在,社会上有种不好的风气。”这样的感慨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是杨三思抛砖引玉,在搞围点打援的战术。
潘上上莫名其妙,完全是那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有人总喜欢在背后议论领导。”杨三思问上上,“你对这种现象怎么观察?”
“砖”是抛出来了,但这个“砖”抛得有点大,有点突兀,指向也不明确,令潘上上不便回答。一般情况下,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这类大而无当的话题时,潘上上只做聆听,从不轻易发表意见。现在,他是在场者,而不是旁观者,杨三思直接把“砖”砸向他,想回避都不行。他忖了忖,笼统地说:“存在就是合理。人们有言论自由,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准议论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