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短篇小说)
作者: 苏北古人云:固则安。不安者,心移意动也。
——题记
一
一夜沉睡,早上起来头还是有点晕乎乎的。张庆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走了走。人似乎好了一点,他伸着胳膊,迎向阳台,——外面的初阳正好,边走边想着思函,嘴里边小声骂道:死丫头!丫头片子!小妖!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去刷牙洗脸。天忽然一下子冷了起来,前几日来固安,还可以穿秋衫,年轻人都还是一件T恤。立冬前一日,忽然冷了下来。冷主要是风,风先来,之后便冷了下来。他没有冬衣,来时只带了两件毛衣,他把两件全穿上了,可出门还是透心凉。
庆龙马上还是要出门的,门口的早餐店,他已经吃了好几天了,味道相当不错,昨天他预交了两百元,成了它们店的会员,这样不用手机,报上四位号码就可以了。小店的饭菜太适合他的胃口了,有现熬的红枣八宝粥和小米南瓜粥,他一般两样都要,用小米粥打底,用八宝粥抵饿,之后再要一个荤菜,这样口味和营养就兼顾了。他平日简直就是一个稀饭控,一天没吃粥,浑身难受,譬如死了爹娘老子。不过这个比喻对他不太适合,他的爹娘老子,呵呵。这个且按下不表。他现在要出门了。
外面的风好大,仿佛一盆凉水泼到张庆龙身上。他紧了紧上衣,着头快步向小区大门口走去。出门时,那个保安还同他点了点头,他们认识才两天,他因为人生地不熟,前天他去超市购一些生活用品,向保安打探了一下情况,于是他们就点头了。昨早他买了两个油饼,结果只吃了一个,还有一个挺热,他就带回给了这个保安,于是他们之间点头更充满了一种友好的意味。
早餐依然是很好。他要了一个牛肉热干面、一个卤鸡蛋,换换胃口。他对自己这样一个人的生活非常满意。他已经近六十岁,年轻时一直在外面工作,可中年后基本就稳定下来了。忽然进了老境,他没有上班的压力了,时间都是自己的,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可是近一些日子,他的烦恼出现了。这种烦恼是无名的,又是无以表达的。
二
张庆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过固安了。想想也是,三年疫情下来,这一下不是好几年了。他从北京南下车是思函到车站接他的。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思函了。上一次是在苏州,再早的春天是在贵阳。
庆龙学会骂人就是从春天和思函分手后,他之前没有觉得要骂人。在贵阳火车站他与思函分别时,他说,抱一下吧。思函就过来,笑眯眯地和庆龙抱了一下,庆龙还有意用劲紧紧勒了一下思函。
分手后庆龙便觉得有点怪怪的,他感到生活少了一块,一个自己每天睁眼都能看见的大活人忽然一下从眼前消失了,那面容、那清脆的声音和生动的笑脸忽然一下不见了,他感到心里空了一块。但是这些都说不出口,也不能说,说出就将一层薄膜捣破了,都是成年人,虽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可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能说庆龙就出脏口,自言自语地骂:小X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普通人、普通人而已、而已罢了……骂完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也豁然开朗了。
从车站接出后,思函将庆龙送去已经订好了的宾馆。那么小的宾馆,要四五百,主要是要订在靠庆龙开会的地方近些。庆龙这次来,是开一个叫袁枚美食文化研讨会的会。这是北京的一家叫枚菜的饭馆搞的,这家饭馆主要打袁枚的牌。袁枚是清代著名历史学家、散文家,又是一个最爱美食的吃货,是自苏东坡、张岱之后,最爱吃最会吃的一个文人,因此这家店就打袁枚的牌。张庆龙研究袁枚多年,又写出过很多关于美食的文章,所以这家店的老板专门点了他,邀请他来开会。这个会当然好了,既好玩又好吃,而饭馆是在一个园子里,据说这个园子是大清一个王爷的私宅,环境是相当不错的,宾馆就订了这个叫LH的快捷酒店。酒店靠地铁口,价格就贵。刚才在思函车上,庆龙还说,自己原来在北京工作好多年,也没能买个房子。如果北京有个十平米的小窝,也不用去住几百块钱一晚的宾馆了。庆龙坐在后座的右侧,他倾着身子对思函说。刚才上车时,庆龙见她前座有包,还有个纸袋,就坐在了后排,他是多么想坐前面,靠她近些,因为庆龙已有了些经验,有好几次坐她车,她总是说,你坐后面,前面有东西。
张庆龙侧身望思函的脸,只能望见半边,她的清水一样的黑发垂下来,她经常用手去捞一下。这个不知道是她一直的下意识动作,还是庆龙在时她这样。这也可能是在喜欢的人面前的下意识吧,庆龙读过一本心理学书,是奥地利的A.阿德勒写的,名叫《自卑与超越》,里面就有涉及女性性心理方面的,比如女性的坐姿啊,下意识的小动作啊,等等。不过这些都是理论的空对空,在实践中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了。读书还是误事呢,庆龙想,庆龙自己忽然笑了起来。思函问:
“你笑什么?”
庆龙在后面盯着前面思函好看的眼睫毛,说:“没什么,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
三
庆龙住到这个叫LH的快捷酒店。会是开了两天,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主要是见了一些人,吃了一些美食,在那个过去叫凤王爷府的老花园里玩了两天。其他更多的时间,他用来回忆他与思函的过往。当然,这几天,他也与思函一起去见了共同的朋友,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他与思函相识应该是本世纪初的某个时候,现在算来大约也近二十年了,那时他才四十岁左右,而思函也才三十多点。庆龙那时虽然离开了北京,但还会经常来北京出差。过去的朋友同事都是会见一见的。不知道在哪一个场合,一起吃过一次饭,就认识了。之后又聚过几次,就成了朋友。印象深的,是一次庆龙一个叫小虎的朋友,邀了好多文人,在一个极窄极差的小馆子里,可这时还不断来人,不知道是哪一位女士的眼神(那次有几位女士,那些女士都是很文艺、很自我的)激发了思函,她抬起屁股就走,庆龙一见她跑了,赶紧去撵。那是一个逼仄的胡同里,庆龙紧跟几步,拽她的衣服,可她决然地走了,庆龙没有办法,只有跟着她。等她气消了,她才慢悠悠地说,你都是什么朋友呀,这么差的地方,人都没法坐。这个饭我是没法吃了。庆龙说,好好好,我们另找个地方吃。她负气地说:你请客,今天要吃好的!
之后许多年里,他与思函吃饭都是不多的人,每次吃饭都聊得特别开心。有一年思函开车送庆龙到火车站,那时还没有高铁,坐车多是在北京站。从崇文门那边过来时,不知道是走错了道还是怎么了,被警察叫住。思函就直接对警察说,分就别扣了,快没了。罚款照缴,这里还有一个呢,正好两个一起缴了。
警察对她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竟按照她的要求办了。庆龙记住的原因,是她那么麻利,三句两句,仿佛在给下级布置工作似的。她车上还放一本小说,也是庆龙送给她的一个朋友的书,她居然在车上把一本小说给看了。有时红灯时看两眼,有时等人时看两眼,就这么三眼两眼的,把一本长篇小说给读完了。
庆龙住在固安这个空房子里实在太冷了。来固安的第二天,他到旧货市场,去买了一张折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样人就可以坐下了。第三天他即打车到固安城里最大的商场,一下子买了垫被、盖被、毯子、毛巾、水壶和脸盆等杂物,大包小包拎了回来。将几间毛坯房的灰一一打扫,铺上被褥,这一下也可以睡了。人除了吃睡,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坐下一杯茶,睡下一本书,人生夫复何求也?
不过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办:卫生间。人生比吃喝更大的事,无过于拉撒了。人生四件事,吃喝拉撒。这个顺序是对的。没吃喝,何来拉撒?但反过来也成立,不拉撒,又何有吃喝可言?于是庆龙又去找物业,看看水工可不可以给临时安装一个水池和马桶。物业叫一个工人来看了,工人说装不了,可以给个电话,有经常来小区干活的。庆龙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让加微信(一直不知道他姓什么),微信加上,他又让庆龙拍个视频过去给他看看,看完他说,是我们给你买还是你自己买?庆龙说,你买了带来。那边说,我这正好有一个旧马桶,能用。庆龙说,可以,那顺便再帮买个水池。下午人果然来了,不过是接电话的人的小舅子。一辆破车,拉了七七八八的工具,下午一点开始装,因是熟练工人,卫生间的水路、电路门清,没有两个小时,马桶和面盆就装好了。拉撒又解决好了,这一下,不是什么都可以了吗?
庆龙在这个毛坯房里就住了下来。他写作,看书,听音乐,晒太阳,写他的故事。太冷,他就在腰上围一条浴巾,用一根带子系上;有时也用桶泡脚,一泡两三个小时。反正烧水器烧水很快,他就不断兑水,以保持身体的热量。高兴时他就发个朋友圈,把自己的生活状态拍了发上。有朋友留言:被劫持了?还是在工地上?庆龙也不回复。他一点也不感到辛苦,反而很快乐。这可是在自己的“家”里呀,是自己的小窝,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完全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与外人的交流(除了网络),他能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庆龙觉得时光是可见的,早晨和黄昏对他都是十分的明白。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他清清楚楚。这对一个人是多么宝贵。昨天他还写了一首诗,《光阴》:早晨的初阳/新鲜的一天/午后/一推门/这一堆阳光/真让人心生欢喜/近四点/光告诉我/一天行将过去/心沉郁了一下。
诗写得狗屁,但心情还是在里面的。
四
十多年以前,有一回庆龙与思函短信聊天(那时还没有微信),问她在干吗呢。她说,在抹眼泪呢。庆龙问是怎么回事。思函说,单位例行体检,查出说乳腺有问题。庆龙问什么问题。她说我也不知道,不是刚刚才体检出来吗,正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呢,你就来了信息。之后就是一番安慰和穷聊。多少年后,庆龙和思函一起在贵阳,他们一起去小七孔去玩,路上庆龙说起这个事,思函说,有这事?我坐在咖啡馆抹眼泪了?我真的记不得了。可见人的记忆是有多么大的误差。她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们去贵州是因为一个慈善机构邀请,先是在花溪宾馆开了两天会,之后两人就相约去黄果树和小七孔玩。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处这么长时间。
贵州是个好地方,山水那么美。他们租了车,由思函开。从贵阳一路向南而去,玩了黄果树和小七孔。思函还是叫庆龙坐在后面,前面放着她的包包。因为之前庆龙写散文,曾写过一篇贵阳的花溪公园,发在网上引起很好的反响,贵阳有关旅游部门还将之作为宣传广告,发在导游手册上,因此他们这次去玩所有的门票都免了,还安排了专门的导游,也算是一大福利吧。到黄果树,住在景区内的一个大酒店,出门就是景,真是爽透了。不过房是他们自己开的,价格当然是最优惠的,开了两间,只收了一半的钱,环境那么好,价格那么低,还是蛮开心的。庆龙那一间,是靠里带阳台的,坐在阳台上可直接看到远方的大瀑布的宏壮景观。思函是靠外的一个大间,也正对着公园里的花园。住了两个晚上,庆龙没有去过思函的房间。退房时,庆龙去叫思函。思函已经提着行李去了前台,庆龙拖着皮箱从思函门口过,喊了一声:“思函!”没有应声,他好奇地放下箱子,带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走进思函的房间。人已去了前台了,床上一床洁白的被卷着,他又走进洗漱间,面台上酒店专用的牙刷、牙膏等散了一台面。再看马桶,是洁白干净的,而边上的厕纸篓里,聚集着好多雪白的厕纸。庆龙的心有点跳跳的,就赶紧出门拖了皮箱。这个事庆龙一直没有对思函说,他怕思函说他变态。
在黄果树,玩了大瀑布,又去了天星桥,看了马尾瀑布和银链瀑布,最开心的是在陡坡塘,那是真美呀。在初春的微黄浅青的草木中,银链飞射,玉珠喷溅,一条条瀑布在天光下流动,发出轰鸣的响声。那种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虽然响彻四周,但声音清越,是和心律一致的共鸣。思函如雀跃一般,高兴极了。她穿着浅绿的毛衣,外罩一件血清的小马夹,运动型的深色长裤,白色运动鞋,你感到她轻盈得可以飞起来。那一头黑发,在她说笑时随意摆动,拍照,玩耍,极尽开心之事。记得在黄果树游客中心,他们知道来的人写过花溪的文章,非要他们两个人签名留念,待思函签时,她只签了一个名字,就身体一耸,说,好了!那边的人说,还要写一句话呢。她说,啊,我以为就签个名,又认真地写下:黄果树,天下之圣境。她写字时,庆龙给她拍了个视频。之后这个视频一直保存在庆龙的手机上,后来与她分别,庆龙会时不时地点开这个视频看看,每看到她身体一耸,那个神气劲,庆龙都会笑起来,嘴里会说,小X,这小丫头,真他妈的神气!是的,怎么能不神气呢。这个神气鬼,小时候到照相馆去照过一张相,后来从照相馆过,发现自己的照片放大了摆在了照相馆的橱窗里了。这是在路上聊天时,思函对庆龙说的。直到长大后,思函出去工作了,有一年回乡下过年,那个照相馆的摄影师,把那张保存了几十年的照片又送给了思函,这事让思函激动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