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东路治安事件警情通报(短篇小说)
作者: 涂林推荐语:吕鹤颖(广州大学)
应该说,涂林的《沿江东路治安事件警情通报》引起了我的阅读困惑。小说开头设置的谜团如此轻松地解开,着实让人蓦然体验了一把失重感。这种失重是网生代写作“开脑洞”的“人设”与干脆利落的叙事节奏带来的“爽感”,然而,正当你以为小说将就此展开它的幻想性的时候,惯常的期待视野就受挫了。因为一路读下去,发现小说这件“治安事件”只是主角不慎落水,从而引发了警情的乌龙事件。这个略带搞笑的事件令我们感到了些许荒诞。
对于网生代来说,幻想、游戏、搞笑可能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经验,然而涂林却又碎片式地植入了不同代际所熟悉的言说历史与当下的符号性细节,这些情节是指向现实的,但它又在搞笑而平静的叙述中呈现了解构的冲动:或男或女的性逆转消解了性别的二元对立;动物成精变成人,人与动物身份的流动消解了生物的等级秩序;一边是时不时跳出来的特定的词汇,足以在瞬间将我们引向特定的历史时刻,一边是历史被抽离了内涵,变成了道具般的符号。小说在“虚”与“实”的辩证关系中,在喜感和痛感交织的阅读体验中,充满了张力。这是令人无比欣喜的网生代对现实的关切,哪怕某些尝试稍显稚嫩,依然是值得期待。
黄丽军在一年级就定下来追求杨雉作为结婚对象的人生目标,当时是一九九七年末,她的考虑如下:第一,凡重组家庭里和前夫前妻所生的历史遗留问题,在有新生弟弟妹妹的情况下,丁忧后一般分不到什么钱,不高的经济价值注定其在婚恋市场上的地位只比无事一身轻的孤儿高一点。杨雉的经济价值也不高,六个月前还在福建老家做工,遇到老板拖欠工资,反咬一口说她学历不符劳动合同无效,拒不支付。老板固然犯法,所持论据属实,杨雉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登记时,工作人员看她会认字,没安排她进名额有限教学压力极大的扫盲班。走完劳动仲裁的流程后,相关部门就把她送到广州这边来进修九年义务教育了。黄丽军猫嫌狗憎的幼年常伴有亲妈的恐吓:“打靶仔,等阵就被乞衣佬拐去工厂拧螺丝……”因此黄丽军认为流水线工人收入低微,和将来的她一样没有钱,打工为生的杨雉没有通常的人看不起她的资本。
第二,黄丽军的格调不高。她每路过豪贤路肉菜市场一楼的水产摊,目及泡沫箱里蜂拥蛄踊出水面的黄鳝,总不禁陷入沉思。这倒不是鲁迅先生留日期间观影看见中国人围观处刑同胞那种深重的思考,而是想到自己和亲爸的本体是这副德行,实在不好看。小学阶段和她一起上这所华南地区唯一一家特殊学校的同学基本是几十上百岁在社会生活中难以通过自学各种知识从而适应时代发展的文盲或半文盲,除了杨雉外,本体最差也是二级保护动物,最厉害的还跟《山海经》沾点边。这是格调高;相对的,家鸡和水产格调低。杨雉取的名字虽然努力朝野鸡的方向靠,但无法改变她是家鸡的事实,她的外貌第一时间出卖了她——那头狂野柔软的鬈发是典型的驯化特征,真正的野鸡精羽毛和头发刚直无比。因此她亦没有通常的精怪看不起黄丽军的资本。
第三,黄父是条黄鳝,黄丽军注定会遗传一部分黄鳝的性状,特别是性反转,必然是性反转。黄父在整个生命前三年是雌的,当雄性及男人当了三百年左右,在死前一两年像摩尔根手下的白眼果蝇似的抖擞精神,焕发出蓬勃的繁殖欲,找上了黄母,隐瞒重大疾病(即死到临头)与之成婚。当时电子政务方兴未艾,精怪专用资料库还没来得及跟普通户政档案联网,及至相关部门找上门,黄母才知道嫁了条黄鳝精,甚至于怀了八个月的黄丽军生下来就是不具备生育能力的隔离产物。好在事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可能是大限将至加上畏惧第二天谈话乃至移送公检法,黄父当晚死掉了。黄丽军情况复杂,不能简单地将黄父的情况套到她身上。然而万事总有规律可依据,按照同物种有记录的观察来推测,她到了二十八九岁会发生性反转从女的变成男人,因此求娶杨雉,不是无端的幻想,而是具有战略思维的目标。
此外,由黄父的行为可得,几百岁的精怪仍存在生理或精神上与人结合的需求,所以她相信杨雉不是出了家心如止水的尼姑。
第四,杨雉在黄丽军眼里非常漂亮,而且对黄丽军很好。她的头像一个剥壳荔枝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打满死结的黑色耳机线:头发在最清爽蓬松的时候也紧紧贴合成一绺一绺的鸡毛状;圆亮的眼睛会被百度AI识图辨别为鹌鹑蛋,两条飞扬的浓眉像炸着长毛的猫尾。黄丽军的母亲再醮前疲于奔命,生了弟弟后更没有时间带她去和女友们聚会,所以黄丽军长时间对美女及其定义没有任何世俗上的认知概念,体态丰腴、长着圆短的脸的杨雉,在她眼里就算绝世美女。
第五,最重要的一点。黄丽军清楚自己的长生,和生理心理上对伴侣的渴求,让一般的婚姻或恋爱关系变为包月或包夜的露水情缘。如找男朋友,不用废话,上了年纪必定分手;上了年纪,变成男人,找人类的老婆,必定丧妻。如果买的海景房必定因千百年的海岸线侵蚀而失去产权,不如少走弯路,在内陆置业;如果爱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必定短寿早亡,不如少走弯路,着眼于追求同样能活数百年的女妖精。黄母在黄父死后在广州没有立足之地,多亏领导通融才没造成人道主义危机,仍住在黄父的房子里。母女生活艰苦,改嫁给黄父的战友后情况方有好转。她的情况给黄丽军传递一个人必须结婚的信号,黄丽军由此早早考虑找配偶。他们班上有很多女妖精,都不愿跟黄丽军说话,嫌她幼稚低智。当然啦,她们是对的;杨雉是唯一可能的人选。
综上所述,黄丽军志存高远。自然,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情况,属于人脑的意识活动。物质生活中,杨雉一直坚持掐灭她求爱的苗头,但不妨碍两个人成为很好的朋友。小学六年间,杨雉没有工作收入,全靠政府补贴,神州行的2G电话卡打不出广州市,要跨省打到福建更贵。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她和黄丽军做了六年同桌。世间大部分的成年人很难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做一个对孩子绝对不造成童年阴影的父母,他们没有成年后和小孩子做朋友的能力。好在杨雉不是这种人,她天性温吞和善,与黄丽军交往有如母鸡带着小鸡。她完成学业后没有回福建,留在机会更多的广州,所以二人照旧是最好的朋友,杨雉照旧试图掐灭黄丽军的幻想,但是每年春节照旧去黄丽军从化乡下外婆家拜年。过去黄丽军喜欢邀请朋友来家里玩,经过杨雉提醒才收敛一些:“家不像出租屋可以搬走,日后你一旦开罪这些来家里玩的朋友,或他们乱说话,凡事不能不做最坏打算。”并补充例证:“我以前攒了很久的钱,在宁德置了一份产业。或自己住或吃瓦片都很好,但是我在道光的时候得罪人了,宁德回不去。一直到五○年他伏法枪毙,屋子早不是我的了。”
“他是谁啊?”
“死了,不记得了。人肉吃了能延长寿命,很多妖精活不够,去吃人。到四九年、五○年死了。你要交朋友,最好交比自己弱的,闹翻了他也没有打击报复的能力。”
二○一八年春节期间,除杨雉外,只有白云台一个人受到邀请来黄丽军外婆家里玩,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安分守法,符合杨雉教给黄丽军的交友标准。他在中科院广州分院上班,是被填进生物坑里献祭掉的一代高质量人类。生物的性反转奥妙无穷,黄丽军已是党员,理当为科学献身,半年前坐监似的在白云台的单位生活了半年,总算完成了输精管道附属腺的发育和尿道手术,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在此期间他和年龄相近的白云台说的话最多。白云台是在白云区云台花园捡到的,按照广州市福利院的传统,在哪个区捡到就姓那个区的第一个字。他一路考进中科院,证明智商不低,最近有领导频繁介绍相亲,证明长得不丑,反推过来,他在小时候同样不差。照黄丽军与福利院工作人员交割的经验,必然会有大批不孕不育不愿离婚有关系有条件的夫妇等着这些健康漂亮的孩子。入院登记材料只要盖完公章,即刻被拿去办理收养手续。但他没有被收养,或许他有表面上看不出的慢性疾病。黄丽军没敢问。往年他一般在单位食堂和具有伟大奉献精神的同事们看春晚,可是这一年他们单位食堂出了食品安全事故,食物中毒最严重的受害者里有掌厨的几位师傅,除夕没人做饭了。白云台除了宿舍没有地方可以去。黄丽军被孤家寡人引起回光返照的母爱(或者旭日东升的父爱),打电话把他邀请到家里过年。
这一年杨雉在做教育培训的公司当老师,黄丽军二十八岁,副科级干部,在教育局混吃等死;体型外貌依然像女人,在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下,比纯粹是女人的时候更注重仪表修容,反而显得更漂亮了。单位大姐大姨越发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在又一次无法推托的相亲中,对面的文艺男青壮年撰长文盛赞他的外形,黄丽军看了冷笑连连。在神情严肃认真眼神犀利冷酷(也就是板着脸的单眼皮)之类的废话里,唯有颀长健壮符合自然审美这一条夸得他高兴,觉得这是变性的阶段性胜利——他还是她时是那类细瘦清癯的女性。但每次白云台打电话来通知复查结果,又是睾丸生长迟缓以及阴囊阴茎和身高等发育指标纹丝不动。黄丽军悲痛欲绝,总问:“请问什么时候能改身份证性别?”
白云台说他的女性第二性征实在是太明显了,既是公务员,不可能给他办的。起码变得中性一些,才会考虑给他改档案调单位。黄丽军急于追求杨雉,而急于改掉身份证上的性别,为此在二○二○年元旦花三千元办了一张健身年卡,十天后健身房跑路了;托人办一张广州市委党校的通行证以期去那里的泳池游泳锻炼,疫情一来全面戒严,党校不给进了。从二月到五月,他作为公务员加班加得内分泌失调,头发成把往下掉,三月份绝经,四月份阴道闭合,五月份去医院挂号看脂溢性脱发的症状。轮到他时,叫号系统恰好崩溃,电脑彻底死机,主治医师不得不在看不了病历的情况下为他诊断。得知家族里没有遗传病史,医生看着他的长发说:“你是搞艺术的吧?年轻人,自律节制、饮食健康一点。性欲增生、作息不规律都会导致脂脱。你看你这个,身材啊各方面啊都出现问题了,也要去内科看看。”
这时电脑修好了,围在一旁的医学生惊呼:“老师,她是女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男的,你长得太英气了。”
但是黄丽军很高兴,变成男人是追求杨雉的第一步。杨雉是传统的女性,喜欢阳刚之气的男人。黄丽军在二年级就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在这点上,她持交给未来的躺平态度,因为不到那个年纪她没办法变成男人,忧虑也没用。
到了黄丽军大一些的时候,她开始正视与杨雉的差距并思考弥补方式。黄丽军认为杨雉一直拒绝她,乃是二人年龄相差过大,观念不一样,所以需要努力使自己的世界观与杨雉同化,至少做到求同存异。她曾取得了一些成果,例如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和杨雉殊途同归。杨雉曾委婉地告诉黄丽军不要和容嗣冰有过多往来。容嗣冰是黄丽军小时候住大院里领导的孩子,三年级后为上各种课外班,就再也没和黄丽军见过面。他没在这所区属学校一直念,高一下学期转去了北京□□大学附属中学。他妈妈是□□省□□市人,经商而小有家资,是北京□□省□□市同乡商会的名誉会长,独有一个儿子,十分疼爱思念。无奈工作繁忙,不能总是回广州享受天伦之乐,只能把他接过去,他乐得离开广州。这样他爸就不能半夜来突击检查没收电子产品了。一次容嗣冰听见了容父半夜起床的脚步声,紧急关了灯,携亮着三星屏幕的PSP1000游戏机钻进被窝,听到门框闭合的声音才敢拿出来,及至摸着墙壁寻找开关,重新开了灯,看见容父铁青着脸站在床前。容父马上折回门外客厅寻找趁手的教具,他当机立断锁上门,容父的咆哮与云杉实木的圣诞树击打房门的噪音大得吓人,吵得楼上打了110;楼下知道这时候上门劝不管用,担心容嗣冰这次没出声,恐怕是快被打断气了,叫了458医院的救护车,一时间院里警铃大作。上一次该单位有警车登门,还得数到二十世纪九○年代严打,一个兵溜出去犯了杀人的罪,警车追他追到大院门口,眼看他要逃进去,不得不就地击毙。
容嗣冰和他父亲是同一基因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性状,他在新学校里只认识黄丽军,便逮着她使劲薅。开学第一周,他大张旗鼓地到黄丽军的班上问她人在哪里,要一起吃晚饭,生怕别人不凑过来围观。当时黄丽军还没现在这么看淡生死无谓脸面,十分难堪。事后杨雉问容嗣冰是谁,黄丽军回忆了一下小学放学之后和他一起打架的事情,说是朋友。“他悄悄进来,谁能发现?搞出这么大阵仗,又没有驱赶的意思。”杨雉说,“最讨厌这种妖里妖气的人了。”
杨雉的意思是别理容嗣冰,黄丽军觉得晾着人就算自己不礼貌了,依然回应容嗣冰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骚扰。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的团员选拔,因黄丽军当了大半学期的劳动委员(无偿童工),班里举行民主选举的时候把她选上了。但是同样当选的容嗣冰告诉她说本来你们班的名额是给×××的,团支书忘记了,搞什么民主选举,惊动了×××(黄丽军的班主任)从办公室里跑到教室想要阻止,结果已经唱完票了,在那里大发脾气。×××已经提早参加了团学考试,现在家长还在找校团委要说法。你们班主任那天不是特别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