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封救赎信(非虚构)

作者: 乌飞

第一封

宝贝,当我在案头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已经甜甜入梦了。而你能通读如是尺牍之日,不知道何月何年,应该是大女孩了吧。大女孩,多么润肺暖心的称呼呀。看着你从产房的小肉团到长成亭亭玉立的靓少年,时光弹指数载,岁月飞也前驶,但对我来说不过转瞬之梦。这一瞬,是一段苦旅,也是一季美的历程。生物造化的神奇,人生百味的冰火,世间万象的圆融,记忆往昔的繁花,都让我这般切肤地感受到了。

那一天将无比华彩……到那时,你已不是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猫了,应当出挑成清扬的仙子,如今天一样有着鲜花的笑靥,如今天一样有着水晶的明眸……我还能看到那样的一天吗?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或化成一抹浮尘,或落为一束寂音,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你。小可爱,勇敢些,别哭泣,这就是生活。

现世的人要抓住生命的此在,尽兴活在当下,而千万别陷入自制或他造的种种阴影、幻象、魔咒与噩梦中,了悟并超越这一切,便是自由。当然,但愿这只是命运给我们开的小小玩笑,希望科技的昌明早日给我们带来福音,期冀人间的真爱能够感天动地,到时我还可以陪伴你的左右,守望你的成长,与你一道解读其间的细节,涵泳个中的滋味,那将是阳光下最曼妙的故事。

之所以立此存照,将过去数年里的点点滴滴悉数刻录下来,是让你尽量多些知道事件的原委,尽心体尝人世间行走的沧桑,形成完善的人格与独立的自我,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而绝不希望你抱怨生活。生活本无苦与甜,人人逡巡在路上。

千万不要埋怨你的母亲,她也是受害者,她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小女人应该得到的所有幸福,但现在这一切全都改变了,她的生活因为我、因为这场婚姻而彻底地改观。我想,如果当时她另嫁他人的话,这种种的不幸或许就不会发生。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是我的犹豫不决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是我的考虑不周让你一出世就要面对桩桩苦痛。然而,如若原初果敢一些,也就没有你了。没有你,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如今的我吗?……似乎现在对于当时的种种决断不能简单以对或错来评说,一切都在未言尽之中,从而沦为诀期无尽的公案。

你已经和将要经历的种种劫难,皆是我的原罪,父亲要用一辈子来赎。以下,就是赎罪的文字——文字能够赎罪吗?我想不能吧,诗尚不能,更何况普通文字——我知道,这样的一份遗书将会引出诸多的误会,招来无数的骂名,但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我来说。

除非圣人,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面对生命,面对生活,肉身的人只能选择勇敢,学会勇敢,只有勇敢者才能自救。

愿你幸福,我的天使!

第二封

倘若不是这次生死事,我还会继续懵懂于尘世间,或功名恣意,或利禄妄为。而这一切的一切,均发轫于如是五字佛偈:占位性病变。仅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占位”意味着本来属于人体有机系统的一部分,现在却被不属于这一系统的另一种组织入侵和占领了,自然不用说,人生病了,生大病了,而且极难逆转,或者根本就不可逆转。

那是把你从医院产房接回家后的第一周。这一周,家中里里外外都归清理顺,小宝贝飞速地成长着,妈妈也一切尚好,但我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妙。以前再疲惫,睡上一觉就云开雾散了,但这次休息了几天也不见好。吃饭变得异常别扭,根本吞咽不下,奶奶看到后很着急,“是不是喉咙发炎了,吃饭怎么这么难受?”

“没事,有点累,过几天就好了。”

“不行的话,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你妈妈对我说。

“没事,可能在产房熬夜太多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就算这样,依然没能引起我的足够重视。但就在当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洗完澡,正要吹干头发的时候,你妈妈发现了一点异样,“过来,让我看看,脖子好像有点肿。”

“不会吧,可能睡眠不足,有点浮肿。”我说。

你妈妈不敢怠慢,用手摸了摸,软软的,好像一团水一样。虽然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但不祥之感还是笼罩着她。

在妈妈和奶奶的一再催促下,我去了医院。

不疼也不痒,我不知道应该看什么科好。问导医,导医说,脖子肿,多半甲状腺发炎,要看内分泌科。

在排队候诊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上次保胎住院时的一位病友,颇有几分意外,“你夫人怎么样了?”

他的眉头忧郁紧锁,“孩子没有了。”

“别太难过。不过没关系,等身体养好了,下一个就会好的。”看着他痛苦的脸庞,我又感到大幸,虽然历经几次波折,但你还是顺利地生产了,健康地成长着。而他的妻子只要怀上宝宝就会习惯性流产,几次怀孕最终都早产了,怎能不让人揪心呢。我们同病房的时间还不到一周,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我还是给他和他的妻子最衷心的祝福,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奇特。

内分泌科的问诊没有任何头绪,我又转看呼吸内科,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CT,结果犹如晴天霹雳,你出生带来的巨大欢乐就此消失。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结论,但CT显示出肺纵膈区域8×10厘米的巨大阴影,让家中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噩梦的降临。随着检查进一步深入,“占位性病变”的字眼开始频繁出现,颈部隐藏着大小各异的肿块,各个内脏器官存在程度不同的病变,脾脏里有3×2厘米和2×2厘米两个“UFO”,胸腔和腹腔积液严重……稍有医学常识的人一看到这样怵目惊心的检查结果,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

看着满纸满章频频出现的“占位性病变”五字佛偈,当时的我根本意识不到,我的肉身将会受到一次浩劫,而且我的生活同样将被“占位”,原本周密的职业规划就此终结,一种全新,可能是全然不同的生活将会呈现在我的面前,无论我愿不愿意接受。

转瞬之间我就被击溃,眼前的一切改变得太快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迎来新生命的诞生,难道我就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吗?难道父母就非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孩子的一条生命吗?

第三封

还没有出月子的妈妈,来不及悲伤,拖着身体日渐衰落的我,在市里的各大医院寻医问药。公交车上,我们相互搀扶着,我担心别人挤碰了你妈妈,你妈妈害怕我突然昏倒。两人就如同一对风烛残年的老夫妻,脚步沉重,气喘不已,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虽然想尽了办法,病情却没有点滴明朗的迹象。各大医院的专家在会诊病情之后,全是一个劲摇头,不作任何结论,偶尔这样的煞语让人更难接受:“如果愿意,可以住院观察一段,病情嘛,不好说。”求医之路,似乎看不到终点。

那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呀,你的到来让我感到身在天堂,但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一家人顷刻之间坠入地狱。在生命的过山车中,人人都是受害者。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重,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奶奶和妈妈打电话总背着我,向隅而泣,害怕给我更多的压力。打完电话,眼睛全都红红的,只有你偶尔的哭声还可以给家里添上些许生气。

“你得了这样的病,如果好不起来,剩下我和宝宝,怎么办呀?”

听到你妈妈的哭泣,我的心融化了,这就是我期望的婚后生活吗?

看着自己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们离婚吧。这么重的病情,各家大医院不收,可能也活不过今年了。你离开我,还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宝宝,爷爷奶奶可以带大,你不用担心。”没想到你妈妈非常坚定地说:“不,我死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没有了,我也不会再嫁人的。我要一个人把宝宝带大。”

我们紧紧抱成一团,妈妈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泪水流下来,滴到正在吃奶的宝贝的脸上。我的天使,你的眼眸依然清澈,你的脸庞依然甜美,还痴傻地看着身边的爸爸妈妈,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向我们这个小家袭来。

大伯知道我的病情后,号啕大哭,吵着一定要过来看我。大伯妈怎么劝也劝不了,只能对奶奶说:“您还是让他来吧,他天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我知道,他一定想到那天在车站送别的一幕,弟弟当时已经疲态尽现了,疯狂地透支着健康与生命。我想,如果对换角色的话,我也会触景伤情,我也会扣心泣血的。

病急乱投医,一个闷热的下午,外婆和我来到一家大医院的门诊部。无厘头的初诊已经让我不知道应该再看什么科好了,不过认为既然胸部有那么大的肿块,总应该切除吧,就想当然地挂了外科的专家号。坐诊的T教授看了看我的胸片,摸了摸颈部的肿块,非常有自信地说:“你找到我就对了,这是恶性胸腺瘤,全市就我一个人能做这手术。你命不该绝!”还拍着胸脯对外婆表态,“你儿子交给我,就放心吧,手术后一定让他活蹦乱跳地回去。”在久久得不到任何定论的情况下,他的话就如同启明星一样给了我微弱的希望。我们没有选择,自然成了他的病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奉上。他开好住院证交给我,说:“你还是去做个活检吧,就在门诊做,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入院后我马上给你动手术。”

长长的针头来回地刺入颈部患处,我全身不停战栗,倒不是疼痛,而是心理恐惧,害怕那针头抽干了周身的血液,断绝了生存的可能。几分钟后,大约三十毫升的液体注入试管中。我缓缓起身,出来静静地等候结果。希望有结果,希望有结果,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不停地默念着。似乎关注越多失望就越大,抽出来的不过极普通的体液,成分与清水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点什么问题也没有,是不是没找准部位?”满脸困惑的他们将T教授请了过来。T教授亲自动手,重新确定了几个部位。五六只手在眼前晃来晃去,针头进进出出,颈部已经麻木了。我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听着任着他们的处置,只到他们轻轻地拍拍我的肩,我这才回过神来。

去拿检查结果的时候,走到四楼楼梯的拐角处,郁积好多天的情绪瞬间释放了出来,我放声大哭。我还年轻,我的家庭很幸福,我的宝贝不能没有爸爸……记忆的干流泛滥着,昨日的幸福温馨犹在,今天我却要挥别人世了。人生真的就是一个长梦吗,出生时这个梦开始,死亡时这个梦醒来?……

五分钟后,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外婆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再哭下去,也于事无补。现在去那家医院复查时,我都会看一看四楼的那个拐角,在那里我曾经绝望过,我以为自己过不了那个春天。虽然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但绝望的滋味却依旧刻骨铭心。

你妈妈在家里坐不住了,不停地打电话催问结果,后来干脆自己过来了。拿到结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期望的婚姻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幸福吗?我知道对于谁来说,这样的日子都冰冷而且残酷。

最后一项结果还在等待中,三人闷坐在大厅里。我形容枯槁,自顾不暇,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你妈妈。你妈妈完全崩溃了,眼神空洞,泪水不住地流着。此时,外婆在一旁轻声地说着什么,安慰着她。

回头,我来到常去的理发店。老板看见我,吓了一跳,“先恭喜你了——怎么累成这样子了,是不是得了儿子女儿都要累成这副德性?”

“没有,明天我要住院做一个手术,一个大手术……可能就回不来了。”

“……不会的,你还这么年轻——吉人自有天佑,我等你回来再给你理发呢。”

“好,一定。”

随后,老板默无声息,绣花刺鸟般地给我剃了个板寸。他与我约定,出院了再来付理发的费用。

家里的各项事务我进行了交代,电费水费煤气费电话费存够半年,户口簿钥匙串工资卡身份证全交给你妈妈,就差列一个清单,中华书局拟送小A,商务可归小B,EMI应留小C,Archiv当属小D。

当天的晚餐,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你已经熟睡了,家中尤其安静。红红绿绿、鲜艳可口的菜肴摆好,奶奶、妈妈和我,三人静静坐在餐桌前,没有人动一下碗筷,她们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流淌着。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原来总认为寂静是美的,但到那时才知道寂静如此肃杀可怖,不行,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多想些什么了,我现在只想怎么样把病治好。你们知道的,只要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好的。就拿我转业来说吧,本来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我想做,我就能做到。现在也一样,我一定要让自己活下来,一定不能死,我也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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