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晓声:文学让人生更美好(访谈)
作者: 梁晓声 张英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世界
梁晓声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当大部分读者的印象还停留在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人世间》时,梁晓声已接连出版了长篇小说《我和我的命》《田园赋》《中文桃李》《父父子子》。
从在北大荒当知青写小说算起,他日复一日,在书桌前,弯腰伏案已五十多年。这导致其颈椎问题日益加重。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复旦老师梁永安的介绍下,我到梁晓声工作的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采访,他脖子戴着医用治疗的颈椎保护套,无法低头写作,只能拿笔在画板上,一笔一画仿佛石匠刻字。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学会了放风筝,算是治疗颈椎的手段。这些年,我常去拜访和探望他。因在腾讯,参与电视剧《人世间》的项目工作,更是经常和梁晓声接触。
《人世间》原本是他人生计划中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通过中国北方城市一个平民社区“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轨迹为故事脉络,串起三线建设、恢复高考、改革开放、棚户区改造等历史事件,塑造出众多劳动者、建设者、改革者、创业者等人物群像,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描写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这部长篇小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
这部小说,梁晓声在心里认真酝酿构思了三年。二〇一三年,六十四岁的梁晓声,每天早上,拿工具刀修好一筒铅笔,在工作室的长方桌上,摊开一沓沓四百字的稿纸,长达十小时,连续五年,闭门写作。
“我想写一部有年代感的作品,探讨这几十年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几年确实很苦,稿纸上,每个标点都标得很清楚。
“我戴着颈托,甚至还要戴护腰,有钢板的那种。写完上部,身体出现了营养不良等症状,这与精神高度紧张有关,太投入,睡梦中都在想小说的情节。”
写了三稿,第一稿有三千六百多页。前后修改近万页。由于工作量太大,时间太长,颈椎病越来越重,眼睛花了,手也不那么听使唤,字写不到格子里。最后,他干脆用铅笔在A4纸上写。
梁晓声说:“我有个愿望,就是通过书写人物命运的种种变迁,反映大时代的演进过程。一个人和城市的关系,主要在童年与少年时的经历和印象,回忆起来更有感情。对我来说,故乡哈尔滨的每个建筑、每个街道都带有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人世间》用文字为家乡人画了一组群像。”
梁晓声写《人世间》,是在尽最大努力向生活致敬,通过笔下不同层面的人物,传达他对社会的感知和愿景。他赞同作家铁凝说的“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世界”,“我既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通过‘应该怎样’,体现现实主义应具有的温度,寄托我对人本身的理想”。
《人世间》的周氏兄妹、周父,都有梁晓声兄妹和父亲的影子,“我父亲是支援大三线的建筑工人,周父插队贵州,很多细节都是从生活中来的;小说提及的光字片街道,是以我们家那个区域为原型写的。”
梁晓声期待《人世间》能给当下年轻人带来两方面的思考:一是关于善的教育;二是帮助当代青年补上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认知。
他没料到,根据小说《人世间》改编的电视剧会这么火,收视率节节攀升,引发全国热议。写了一辈子,没想到晚年走向了文学最高峰,拿了茅盾文学奖,变成了畅销书作家。一部《人世间》,让梁晓声从幕后被推到了台前,成为全社会男女老少熟悉的公众人物。
《人世间》之后,梁晓声一发不可收,接连又写了四部小说。在空荡荡的书房,伏案五十多年,他太累太疲倦了。他想彻底休息下来,走出书房,离开北京,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找块地种种菜,闲坐门前晒太阳,和中国大部分退休老人一样,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
哈尔滨的童年和少年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出生在哈尔滨市道里区安平街13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
“父亲目不识丁。祖父也目不识丁。”梁晓声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读过几年私塾,是东北某农村解放前农民称为‘识文断字’的人。”出生在生活贫困的大家庭,母亲没有正式工作。
家里五个孩子,梁晓声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全靠父亲的工资养活,日子过得非常困难。
他们家住的是平房区大杂院。小时候一家人住在“安”字片区的大杂院里。电视剧《人世间》的外景,是根据梁晓声的小说重新设计构建的。
“我也写了糟糕的邻里关系。要结婚,如在自家房屋旁再盖一个小小的偏房,就会影响邻里关系。哪怕你挡住了一点点阳光,邻里也会认为你多占了一点地方。”
梁晓声小学就读的安广校、中学就读的哈尔滨二十九中,都在抚顺街。一九六二年,梁晓声一家搬到了光仁街。
“北方的大杂院,之所以加一个‘大’字,至少是六七户人家。我家附近的光仁街、光义街、光礼街……连起来就是孔子说的‘仁义礼智信’。不知是谁起的街名,这个起名人一定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了解。”
日子很苦。我想挣钱,贴补家用。我捡过煤核,扒过树皮,拉过小套。老师找我谈话,你中学没毕业怎么办,母亲也是那个意思。我想考哈尔滨师范学校,将来做老师。这个理想没有实现,后来当知青下乡了。
“我们大多数人就是那样成长起来的,写到童年和少年,必然写到贫穷。身为教师,最不应该的,便是以穷富来区别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嫌贫爱富。”
再困难,也有快乐和安慰。母亲是很会讲故事的人,经常给五个孩子讲故事。母亲讲的,及附近书摊上的小人书、连环画,将文学的种子埋在了梁晓声的意识中。
因为爱读书,小时候写的作文,当范文在班级朗读,还获过小记者奖;有一篇作文,被老师推荐给哈尔滨市的儿童电影院,抄写在巨大的誊抄板上,看电影的人都能看到……这极大地满足了梁晓声青少年时期的虚荣心,成为他精神的寄托和安慰。
梁晓声初中毕业,下乡当知青,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插队。理由很简单:想挣钱养家。
在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梁晓声认识了一些喜欢文学、爱读书的朋友。因为创作,他得以参加文学创作培训班。
“文学最广泛的读者是青年,青年和文学的关系更紧密。有的插队知青,从城里带了文学书籍,藏在某个地方,劳动之余,放在蔬菜叶的下面偷偷看,非常像地下工作者。
“从少年到青年,更需要抓住一点自信。生活中别人的形象好,别人的身高比你高,别人唱歌唱得好,别人家庭好,别人父母是知识分子……一切都强过你。但有一点,我比很多人读的书多一些,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我写的文章,偶尔还会发表。
“这样的知青,我们叫文学种子。大家写经历的事,写兵团、农场,也写知青的生活,我也摆脱不了这个规律。”
梁晓声当知青,除军事训练,每天还要种地。一九七四年,梁晓声因文学创作方面的特长,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推荐到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当编辑。他通过大学教育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大家庭的故事
小说《人世间》的主人公周秉昆,是梁晓声以小弟弟和朋友们为原型写的。
小弟弟看过小说《人世间》,也很好奇电视剧《人世间》会怎么拍。很可惜,小弟弟去世时,电视剧还处在后期制作中。梁晓声很期待小弟弟能看到电视剧,却未能如愿。
在这个大家庭,梁晓声一直是顶梁柱。他照顾父母,给父母看病,照顾有精神病的大哥,还要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和生活。他只能通过写作赚来的稿费,帮助一大家人。
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他分得一间十一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除了工作,就是写作、读书。
梁晓声的早期代表作《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短篇小说《父亲》等,就是在那个宿舍写出来的。一九八二年,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发表在《北方文学》第八期。这是描写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知青生活的小说,格调豪迈高昂,洋溢着鼓舞人心积极向上的激情,获得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一举成名。
刚参加工作,梁晓声每月工资四十九元,要给父母寄二十元养弟弟妹妹。后来结了婚,也在继续帮助父母养家。父亲生病,和母亲一起来北京看病两年,梁晓声作为家里的支柱,他责无旁贷。
大哥患有精神病,长期的医药费,全由梁晓声承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弟弟和妹妹都下岗了,孩子们要上学读书,梁晓声都得帮助,每年资助家里的四万元,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梁晓声和爱人的工资都不高,只能靠梁晓声写小说挣稿费。因长期熬夜,梁晓声身体不太好,患过肝病、胃病,还出现过心脏早搏症状。
父母相继离世,患精神病的大哥没地方去,梁晓声与妻子商量,将哥哥接到了北京照顾。大哥每年都要住院几个月,得花三四万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稿费很低,写一篇小说,不过一百五、二百元,全国短篇小说奖三百元,中篇小说奖五百元。三百元奖金,拿回家弟弟妹妹都不够分。到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杂志发表、出书、影视改编权,能得到更多些稿费。最实际的是,能给弟弟妹妹们解决房子问题,给妈妈养老,就这样写过来了。”
在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工作十多年后,梁晓声调到北京语言大学当教授。
“周家三个孩子身上的特质,我身上都有一些。周秉昆和他哥们之间的友谊,就如我做知青时对朋友们的感情。面对知青朋友的祸福命运,我能做到挺身而出。而周秉义身上的理性,是我后来逐渐习得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慢慢成熟了一些。还有周蓉身上的特立独行,也是我所喜欢的。
“我的写作,是与自己的对话。当我写到周秉昆挺身而出时,我会问自己:你相信人就应该这样做吗?你现在还能做到这样吗?你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值得的吗?虽然我已七十多岁,但以我的人生经历来看,我仍认为周秉昆这样做是对的。只有我自己相信了,我的故事才会自然而然地写出来。
“没有作家仅凭经验和技巧,就能把自己并不相信的价值观写出来。能写出来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表达。”
梁晓声很感叹时代发展的变化。
“我小时候,家里那么穷,日子的光色那么灰暗,我为什么还读书?因为书里有温度,有美好的人性,美好的亲情、友情、爱情,哪怕是愁苦,但是真实的生活。读这样的作品能感受到文学的力量。
“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文学的价值在于它能给人以精神的滋养,人类归根到底是需要文学的,它促使我们在精神上和品格上提升、再提升。即使提升的过程很吃力,我们也会认可那些好的品质,并心怀尊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学才和人类发生关系,具有引人向善的力量。”
获茅盾文学奖后,梁晓声又写出了长篇小说《我和我的命》。他通过主人公的视角,表达对社会、命运和“活着”的看法。
小说里讲,人有“三命”:一是父母给的,原生家庭给的,叫“天命”;二是由自己生活经历决定的,叫“实命”;三是文化给的,叫“自修命”。人与这三命有着密切的关系。
梁晓声在小说中对“命运”倾注了最深切的关怀。他写出了命运之不可违拗的决定性作用,也写出了人的奋斗和自修自悟能改变命运的强大力量。生活依然复杂,生命依然昂扬,奋斗依然坚韧。要冷静看待“命运”,既相信命运、热爱命运,又要努力改变命运,改变自己的社会关系之和。
从文学到影视
张英:《人世间》从文学到影视,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梁晓声:写《人世间》的想法是从一九九七年开始的。那一年我母亲在哈尔滨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很早就下乡插队,父亲在外地支援大三线建设,哥哥精神不正常,住在精神病院;还有一个弟弟也和我一样是知青,只有四弟和小妹留城了。我们家的生活很困难。我没留在哈尔滨,实际是眼不见心不烦,留城的弟弟妹妹责任担得更大,他们还要照看有精神病的哥哥。我写信,“冬天快到了,煤和木柴解决好了没有?”火墙应该怎样去修理,火炕应该怎样去做,这些四弟都不懂。四弟在酱油厂上班,又需要照顾大哥,他做了手铐脚镣,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把大哥铐在家。这是他天天要面对的,我很心疼。母亲去世,我回哈尔滨奔丧,发现有那么多和四弟一样大的同代人,不曾下过乡的留城男女青年,他们也已四十几岁,都来送母亲。有的人我见过,有的人很陌生,都是母亲的干女儿干儿子。为什么我和三弟下乡后,家里的生活还能持续下去?是有他的朋友们在帮衬。在那个特定年代,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就变成了一个据点,通过四弟连接了那么多青年人。母亲跟他们有了不一样的联系,他们和四弟结成的友情,不亚于我常写的知青在工作和生活中积累的友情。在《人世间》,主人公周秉昆的工作单位在酱油厂,我小弟弟就是酱油厂的工人。每次回家探亲,我都会看到小弟弟和工友们的情谊。这个群体在许多作品中被边缘化了,很少有关于他们的故事。那时有一种想法,我得腾出时间写他们的故事,通过书写人物命运的变迁,反映大时代的演进过程。他们这批人,哥哥姐姐上山下乡后,这些留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比哥哥姐姐更紧密。我们下乡,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十二天假期过完就走了。因四弟和那些朋友发生的故事,我没写过。我意识到,应该以他们为故事背景,把哈尔滨这座城市几十年的生活变化糅合,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过了十几年,当我从北京语言大学退休,产生了紧迫感,身体不大好了,得抓紧把小说写出来。写作对我来说,就是“坚持”二字,也是苦力活,既累脑又累身体。写作时,必须戴颈托,把脖子托起,一直端坐着,在纸上用铅笔写字。《人世间》小说出版后,北京一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两个年轻朋友——吴凤未和魏童第一时间就跟我谈到小说的代理版权问题。我跟他们比较熟,我对年轻人的事业一向是支持的,但在这件事上我坚决反对,因为这本书的改编相当有难度。吴凤未和魏童在我家被我泼了冷水,几度落泪。谈这事不下十次,但年轻人要做,挡都挡不住,后来代理版权就给他们了。话剧《人世间》,也是他们努力推出来的。经他们的努力,《人世间》的小说,就摆到了腾讯影业的编辑部。腾讯影业的首席执行官程武,一再叮嘱负责人马好,要尽快和导演李路取得联系。李导看了腾讯好多项目,当接触《人世间》时说,这就是我要找的。正是在这番话后,从文学作品到电视剧,《人世间》这个项目才真正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