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禁区的树(中篇小说)

作者: 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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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半年前开始,邓东兴便一直在想,如果在多尔玛边防连栽活树,该有多好。

去年冬天,为了支援昆仑山上的多尔玛边防连,山下的汽车营抽出一部分人,补充到多尔玛边防连执行巡逻任务。邓东兴是汽车营的老兵,今年年底就要复员回老家,所以上山时他低声嘀咕出一句,我的军旅生涯要在昆仑山画上句号。上了昆仑山,他发现山上很少有树,尤其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多尔玛一带,更是不见一丁点绿色,是真正的生命禁区。

昆仑山是生命禁区,不仅没有树,还因为缺氧常常让人高山反应。高山反应像压不住,也躲不掉的幽灵,说出现就出现,说平静就平静。它折磨人时,会像针扎一样难受,像打了麻药一样让你昏昏沉沉。这时候别的意识都模糊了,唯独残留的意识还在坚持,一波疼痛涌起,那残留的意识好像被吞噬了,待风平浪静却仍然还在。这时候高山反应终于过去,人终于清醒轻松。

就是在一次高山反应后,邓东兴想到了栽树,之后便一直想,时间长了便恍惚觉得到处都是树,还有嫩绿的树叶。等到清醒过来才知道,高山反应把人折磨得太厉害,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

没有任何理由,邓东兴想到树,就觉得多尔玛应该有树,于是便天天想,想到最后终于明白过来,在不可能长树的多尔玛栽活树,那就是昆仑山传奇,有了这一传奇,就会在评“昆仑卫士”时更胜一筹。前不久,传来部队计划评选“昆仑卫士”的消息,多尔玛是昆仑山上条件最艰苦的边防连,加之要评选的这个荣誉有“昆仑”二字,所以大家都觉得多尔玛应该能评上。邓东兴则比大家有更多的想法,如果在多尔玛栽活了树,那就在昆仑山,乃至整个部队都会出名,也会为评“昆仑卫士”加分,他的军旅生涯会更有意义。

邓东兴被自己吓了一跳,在不毛之地多尔玛栽树,这个想法太疯狂,以至于它一经在内心产生,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不毛之地也能跑出美丽的风景。

汽车营自去年冬天上山后,到现在已有七个月,再过三四个月,就到了老兵复员的时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年都有老兵走,也有新兵来,部队就在老兵和新兵的对接中,变成不可撼动的存在。

这批复员老兵中,有邓东兴。邓东兴当了三年兵,第一年在供给分部新兵营训练,别的新兵训练三个月,而他们则训练了五个月。之所以训练那么长时间,一是因为大雪封山还没有开路,他们上不了昆仑山,二是山上缺氧,他们要通过强化训练加大肺活量,以便上山后适应缺氧环境。邓东兴做好了上山准备,不料却被分配到了汽车营。

三年满了就是老兵,也就到了复员的时候。

因为昆仑山遥远,山上的兵要提前一个月下山,在供给分部休息一下,然后和山下的兵一起复员。刚上山时,邓东兴打算一天一天数日子,数到下山的这一天,然后就下山,就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活。但是在半年前,邓东兴不数日子了,反而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最好把复员时间推迟。

半年前,邓东兴听说要评“昆仑卫士”了,便心中一动。有人说“昆仑卫士”相当于二等功,如果被评上,回去联系工作会好得多,而且还很有荣誉感。邓东兴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立了两次三等功,还被评为一次“红旗汽车标兵”。他的驾驶技术在汽车营首屈一指,连续两年在汽车营修理比赛中,拿了第一名。按说,像他这样的汽车兵,评上“昆仑卫士”十拿九稳,但是汽车营在这一年来接二连三出事,尤其是到了多尔玛担任巡逻任务后,居然出了羊越界,丁一龙牺牲的事故。这些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导致“昆仑卫士”评选,一般情况下,出了事故的部队,基本上就不在考虑范围了。“白干了”,一位战士从邓东兴身边经过时,低声嘀咕出了这三个字,他好像是在对他自己说,又好像是在对邓东兴说。

邓东兴却听成那战士就是在对他说,哪怕那战士不是对他说,他也知道沉重的事实,像山一样摆在他面前,汽车营的人评不上“昆仑卫士”。

邓东兴隔几天站一次哨,在白天,望一望山顶的积雪,听一听鸟叫,倒也不难受。到了晚上便不一样,远近的山都变得黑乎乎的,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这几个月,邓东兴经常往一号达坂方向张望,他一直盼望去一趟一号达坂,但是没有去一号达坂的任务,他无法实现愿望。

因为有心事,邓东兴便很少说话。大家以为他被高山反应折磨,便没有多想。每个人都一样,每次巡逻和训练都高山反应,头疼欲裂。所以没有人叫苦,都默默忍受。

在一天晚上站哨时,邓东兴想起田一禾曾对他说过,在多尔玛栽几棵树,最好是能开花的那种树,该多好!田一禾说过那话不久,就在一号达坂牺牲了,栽树的话题也就不再有人提及。现在,邓东兴想起这件事,就好像夜空亮出了耀眼的星星,突然就让心里有了希望。

那一刻,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顿时消失,他心里有了久违的轻松。这种来之不易的轻松,很快便让他知道,自己该做一件事了。因为激动,他便怕心里的想法会像开水一样溢出来,就只是在心里想,不说出一个字。这种时候要稳住,要把激起来的热流降温,然后再慢慢烧,慢慢沸腾,那样才会一点一点实现愿望。

夜很黑,没有风,便没有声响。昆仑山从远处逶迤而来,到了多尔玛一带,因为一号达坂突兀隆起,便像受到阻力似的回旋了几下,然后便矮了下去。昆仑山像一个急于奔跑的巨人,作为无数达坂中的一号达坂,又怎能让它停留脚步,所以它以巨大的冲击力从一号达坂掠过,谁也看不出它曾在这里停留过。

多尔玛只是一号达坂下的峡谷,它太小了,昆仑山几乎对它视而不见,就又向远处逶迤而去。被冷落的多尔玛,因此便变得更加孤单,尤其在黑夜里更是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边防连的房子,甚至连通向外面的那条路,也变得踪迹全无。一切都被昆仑山丢弃,然后沉入孤寂和沉闷之中,好像不呼吸,不凝望,更不会说话。

邓东兴望着黑乎乎的山,心想,不呼吸,不凝望,不说话的是人,一座大山,一个达坂,以及一个达坂下的小峡谷,怎么会像人一样有反应,而且发出声音呢?但是黑夜像巨大的口袋,口子一松就涌出意想不到的动静。邓东兴本来无所事事地望着黑乎乎的一号达坂,但望着望着便被吸引过去,达坂上有一股黑色像暗流似的向下涌动,到了多尔玛便慢慢摊开,然后蠕动出好看的波纹。黑夜会有如此美妙的动感?邓东兴迷惑不已,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夜空中的云朵在移动,从云朵缝隙漏下的月光,在大地上就制造出了这样的景象。

昆仑山上的夜晚也很有意思!邓东兴感叹。

也许是他的感叹不够,那地上的阴影却突然移动起来,像浪花一样冲淹着地上的石头,然后又涌向两边的山壁,那山壁无比坚硬,一撞便把那阴影撞得四散而开,在地上扭动出一丛一丛的奇形怪状之物。是天上的云朵突然加快了流速,便让地上的阴影像是被风吹动一样,在神秘莫测地变幻。

邓东兴又感叹。

黑夜上演着无序的节目,那一丛一丛的奇形怪状之物,慢慢就变化出细密的枝干,还有浓厚的树冠,恍若有几棵树展示在了夜色中。

说干就干,邓东兴在几天后就弄来了一批树苗。副连长卞成刚问他:“从哪里弄来的树苗?”

邓东兴说:“买的。”

卞成刚很吃惊,“从哪儿买的?”

邓东兴回答:“托人从清水河镇买的。”

卞成刚又问:“花了多少钱?”

“二百块钱。”其实花了一千块钱,邓东兴发现卞成刚不高兴,就少说了八百。这批树苗来之不易,邓东兴起初在乡上看到几根树苗,一问已被人订货,摊主死活不卖给他。他托人打听,得知清水河有一个花卉市场,有卖适应高原生长的树苗。帮他打听的人说,在清水河栽树都不容易活,更别说海拔那么高的多尔玛,恐怕栽十棵能活一棵就不错了。邓东兴较上了劲,栽十棵活一棵也不错,只要能活几棵,就实现了愿望。这不仅仅是他的愿望,还是田一禾的,实现了该多好。

卞成刚看了看树苗,又看了看连队周围光秃秃的山坡,皱起了眉头。在多尔玛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栽活过树,以前有人曾试过,最后都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尝试了。现在,邓东兴又要栽树,能行吗?

邓东兴说:“副连长,树苗都买回来了,让我试试吧。”

卞成刚没有说话。

邓东兴便理解成卞成刚默许了他,于是要去栽那些树苗。卞成刚却拦住邓东兴说:“这个事,要给军分区汇报,你打个电话问问。”

邓东兴拿起那部已好长时间没响的电话,本以为打不通,结果一拨就通了。军分区领导一听多尔玛要栽树,就问:“条件允许吗?”

邓东兴说:“条件需要用事实证明,我们先栽下试试。”

军分区领导听出了问题,便问:“你们已经准备栽了吗?”

邓东兴说:“树苗已经买回来了。”

军分区领导笑笑说:“你这是先斩后奏。”

邓东兴说:“首长,在昆仑山这样的地方,闲着也是白挨头疼胸闷,还有高山反应的各种难受,不如干点什么事分分神,人也好受一些。比如栽树,大家知道要干这个事,都高兴得很。”

军分区领导又笑笑说:“那就栽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邓东兴连声说谢谢,军分区领导在那边挂了电话,他才放下电话。

连队把栽树当成了大事,先是在连队后面选了向阳的地方,把沙子和砾石都搬开,然后从别的地方拉来好土,精心铺好后,才栽上了那些树苗。树苗买来时已经泛绿,但不能长久干着,所以铺好土后马上就栽了下去。密密麻麻的树苗带出一派生机,让人浮想联翩。

栽下树苗,浇上水,希望就落了地。

很快,邓东兴栽树的事情在昆仑山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连队也因此受到上级表扬。

那部好长时间都没有响过的电语,突然响了。是军分区司令员打来的,肯定了邓东兴栽树的事,并说这就是昆仑精神,而且这种精神是边防战士从自己内心激发,用行动实践出来的。领导的这番话像一道光,荡去了多尔玛军人心头的阴影,然后就朝着光明的方向移动过去。那里有什么?有“昆仑卫士”称号,还有在昆仑山上广泛传播的传奇。

司令员在电话中还说,昆仑山最缺什么?常人都以为是氧气,是好的生活条件,但昆仑山上的军人却不那样认为,他们认为昆仑山最缺的是抗争,是那种不屈于缺氧,不屈于高山反应,哪怕再难再苦,也要拼搏和抗争的精神。

司令员打来的电话,让邓东兴高兴了好几天。在多尔玛栽树,就是昆仑精神,所以会引起人们关注,也会受到军分区司令员的表扬。有人甚至说,邓东兴真是聪明,在昆仑山上栽活了树,就离“昆仑卫士”称号不远了,本来他的评选条件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栽活树,评选时第一个被考虑的一定是他。邓东兴听到大家的议论,心里动了一下,心想只有把树栽活,一切才有希望。

在这几个月,卞成刚没有给邓东兴安排别的工作,只让他照看那些树,只要那些树活着,连队的荣耀就在,那些树便不是单纯的树。

邓东兴的肩上好像压上了什么,经常在心里默默对田一禾念叨:“田排长,我一定把树栽活,满足你的愿望。”他天天这样念叨着,不吃饭也不忘记给树浇水,不睡觉也守着树。

但毕竟是寸草不生的昆仑山,不久就枯死了好几棵。邓东兴看着那几棵死了的树,哭了。后来又枯死了几棵,邓东兴抚摸着死去的树,双手抖颤不已。

战士们劝他,“你已经在昆仑山上创造了奇迹,只要能活一棵,就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邓东兴摇头,他觉得田一禾在看着他,他不想让任何一棵树死。如果树都死了,他就无法告慰田一禾。还有,他栽活了树,就缩短了连队与“昆仑卫士”的距离,只要连队被评上“昆仑卫士”,他也感到光荣。当然,他更希望自己也评上“昆仑卫士”,那样的话三年军旅生活就会很圆满。

好在有三棵树活了下来。

邓东兴被高山反应折磨得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每天都问身边的人:“那三棵树的芽,今天长了吗?”

身边的人告诉他:“那三棵树的芽,今天长了一截,又绿又嫩,好看极了。”

邓东兴自嘲说:“只要这三棵树长得好,不倒,我倒下也没有关系!唉,这三棵树是多尔玛的命,只要它们活下来,多尔玛就活了下来。”

大家都不理解邓东兴说的树活下来,多尔玛就活了下来是什么意思。

邓东兴说:“军分区司令员在电话中说了,在昆仑山上栽树,首先是精神,更是荣耀。所以说,树活下去最重要,树活下来,多尔玛的精神就能保住。树活下来,多尔玛就能活下来,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