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短篇小说)

作者: 王清海

1

一九四〇年,我为寻找一把叫“不”的古剑来到一座高山。山上古树参天,密林中阳光躲躲闪闪,白天断断续续,我在其中失了方向,团团乱转。就在焦急万分的时候,一只小花鹿擦身而过,它与我躬身齐高,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了我一眼,似有话要说。

我欣喜万分,跟着它奔跑。林中草木葳蕤,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它奔跑了一阵后在林中绝望地看着我哀啼了一阵,慌乱转身折返,似是迷了路。

它是属于森林的,怎么会迷路?究竟是迷路后才是该走的路,还是我一直都走错了路?

我闭上眼睛沉思了一阵,暗笑自己懦弱后,便放弃了紧跟小鹿,沿着心中的方向继续走。我心中的方向,就是对古剑的感觉,它就藏在这座深山某一处长满青苔的石缝中。离它越近,我的心就会跳动得越快,我根据心跳的快慢判断着古剑的位置。

几千年来,不停地有剑客寻找它,它存在,但它找不到。我从觉得会是一场徒劳开始,到现在心头乱撞,每一次激烈的撞击都告诉我,寻找“不”是我的宿命,更也许,是“不”的宿命。

找与被找之间,困着我的命。

就在我心跳越来越激烈的时候,我走出了森林,看到一条细小如泉水缓淌的瀑布,瀑布下面竟然站着我的叔父。我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出现。他说山下土匪横行,很多人受伤了,没有药医治,他是来桐山采药的。我说,叔父,我离家多年才走到这里,是什么药让你走这么远?他说,为武啊,这是桐山,离咱们家不足百里。你应该是顺着山走的,山连着山,山叠着山,你一路又走了回来。

我又走了回来?我顺着叔父的手所指,山形山势,颇为眼熟。没想到少年离家寻“不”,兜兜转转,却回到了原处。

叔父说,我年轻时候来过这里,密林尽头瀑布之下,有大片的金不换,是治疗枪伤刀伤的良药。

我低头,青翠一片,与别处的茂盛相比略显稀薄,正是大片伤科良药金不换。

叔父叹了口气,为武,村里来了很多土匪,祠堂拆了,房子烧了,混战中死了很多人。

瀑布水声不大,我听得到叔父和我急促的呼吸声,呼吸声压住了心跳声,指引我寻找古剑的心跳在这里平稳了。

战祸横起,我也是听到了一些的。我一直对自己说,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是为“不”而生。每念及此,心都会跳动着指引我古剑的方向,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平稳。在呼吸声之下,在山林中寂静,我寻觅不到我要去的方向。

叔父近前来,扇了我两个耳光。

我睁开眼,不解地看着叔父。他说,顾为武,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说,当一名剑客。他说,你为什么要当剑客?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我说的可对?我说,对。他说,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找到稀世名剑又有何用?我说,是,没用,可我觉得它已近在咫尺。他说,马上就能拿到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多久能拿到?我说,可能是马上,也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永远都拿不到。他说,你家人能等得起吗?他们是被土匪杀了还是自己逃到哪里了,他们是在苦苦地等你救,或者盼望能再与你相见,你都不想吗?那你是剑客吗?我说,不是。他说,跟我一起走吧。

我对着莽苍的密林跪下,不,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密林中隐若有声,我抬眼望去,满眼茂密,但在我眼中是空茫茫一片。我舍弃了多年的追寻,觉得自己在世上忽然不重要了,无足轻重得开始不安,连走动都怕路会嫌弃。

我跟叔父离开瀑布,心跳竟又开始,指引的方向仍是瀑布。我无法回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跟着叔父走了一座山又走了一座山,走到山脚的时候,面前已是归乡的小路,我的心便只有隐隐的痛。

我收起一直披在身上的槲叶斗篷,摘下斗笠,换上和叔父差不多的青布短褂。叔父叮嘱我一定要藏起常年习武带来的虎气,要蔫头蔫脑,这样能避免引起土匪的注意。

我没有退缩过。我的心也没有再为了那把“不”跳动过。

但我忘了“不”。

我被土匪抓住,被土匪栽进了土里,上身露出大半截,我还能说话。他们叫我投降,多么可笑,我就大声地笑,我的下半身都被栽进土里了,像一棵长势旺盛的庄稼。土匪牵来牛,拉着犁,他们也笑,声音更大,他们大声吆喝牛,牛使劲向前拱,雪亮的犁铧从我身上劈过,我的身体四分五裂。他们的笑声更大,更起劲地吆喝牛,来回犁了几次,又拉来了耙,把我彻底与泥土混在了一起。

在我被犁掉脑袋的时候,我看到了“不”,在深山的石缝中,褪去满身绿锈,长鸣一声,在山中盘旋飞起,树见树断,石见石开,风见风躲,云见云裂。我与它一起飞,腾空而去。

二〇一六年,我的孙子大学教授顾源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完成少年时的梦想,写下爷爷顾为武的故事。他总认为顾为武的一生,是一段传奇,有着其他人无法拥有的壮丽。他从京城回到老家,一点一点搜寻顾为武当年的蛛丝马迹。他找到了北水县地方志,看到无名勇士潜入匪寨,被俘,犁毙的记载。

他问,为什么没有名字?地方志办公室的人说,我们也在等,等有了名字,能确定有这件事情,如果再久远些,怕这些没有名字的事情,就会成为不存在的事情。他说,我知道是谁。接待他的说,为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他讲了从奶奶口中听说的故事。不过他也深知,当事人俱已不在,不拿出证据,无法让人信服。

他想到了那把古剑,家里人反复提到过,爷爷是个剑客,年轻时就在大山深处寻剑,他一定找到了那把古剑,用它来保家卫国。在他死后,古剑下落不明,再没有任何记载或者传闻,对于一把稀世名剑,明显不正常。

他带着几个学生,凭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口述或者记述,找到了我被犁毙的地方。看着面前的一片茂盛的槲叶树,他脱口而出,我爷爷一定埋在这里?学生问,为什么?他说,你看这片树,长得比别处都更粗壮。

他们在树下挖寻了很多天,他们的仔细,不亚于我当年寻找“不”。不过“不”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把古剑,和很多古剑一样的古剑。不是“不”对于我的独一无二。

他们挖出了一些残碎的骨头,再也没有别的发现,流泪祭拜后,准备把我埋葬在原地。在给我挖造坟墓的时候,他们在泥土中发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剑,只有剑柄部分,握在手上,感觉轻盈趁手。他们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搜寻了方圆三里,未曾找到剩余部分。

顾源将剑柄小心清洗干净,在放大镜下仔细观看,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剑主人身份的东西。我潜入匪寨带的是短刀,那柄短刀在近身肉搏时刀刀见红。

他将断剑带回地方志办,大家都很高兴,虽无法确定,但也无法否定。毕竟在传说中我是剑客,在没有找到证据的时候,他们已经相信了顾源,虽然我在他们搜寻的各种史实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向顾源表示了感谢,并迅速重新修订了地方史志,将无名勇士换成了我的名字。

顾源开始写顾为武的故事:

我爷爷历尽艰辛,终在深山中找到了古剑,视若至宝,日日带在身边,谁都不能碰触。在见到我奶奶的时候,却解下长剑,躬身递出,娘子,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至此乱世,我身无长物,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愿将此古剑为聘,还望收下。

我奶本也是习武人家出身,村子被毁,她的家人全部遇难,她随村人躲进深山,他们在与土匪的战斗中相遇。我爷爷看上了我奶奶的如花美貌,我奶奶看上了我爷爷的嫉恶如仇,她高兴地收下长剑,拿出贴身的花手帕,这是奶奶逃跑时唯一带出的贴身物件,上面有她娘亲手绣的鸳鸯,她每每看到上面的密密针脚,就像看到了娘的手在上面挑针引线,娘的心盼她鸳鸯交颈。

我奶将手帕送给我爷爷,我爷爷贴身收好。他们藏在深山洞中,山林风月便是媒证,清泉野果便是喜宴,藨草为席,槲叶为被,我爷爷和我奶奶就成了夫妻。

他们夺回村子的第一仗,就在北水河边。他们嘴里噙一根芦管,从上游入水,慢慢漂浮到匪营,营地建有炮台,探照灯将河面照得亮如白昼,还有几个土匪在水里洗澡,洗的时候,嘴里轻松哼着歌曲。洗澡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水里游来的不是鱼,而是刀子。

我爷爷奶奶换上了洗澡人的衣服,轻松地靠近营地,攻占炮台,掉转炮口,隆隆炮声,土匪死伤无数。

此后几个月,我爷爷发现我奶奶有了身孕,便让她躲回山中,自己继续寻找自己的家人。

我从我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到此处终止了。我奶奶在山中听到爷爷被犁毙时,我父亲已经满周岁。

我这一生,有幸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亲手掩埋了爷爷,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找到了一把剑,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剑。

顾源所说基本属实,我跟刘三姑娘确实是那样相遇相爱,只不过我没有送剑,我见到她时,除了遮体的衣服,就只有槲叶斗篷。我将斗篷送给她,她很高兴。斗篷不能保存太长时间,想必早已被她在不忍中丢弃。我在她心中,应该是个完美的剑客,剑客是要佩剑的。顾源所说的以剑为聘,当是他的杜撰。很多事情到最后总是要被添油加醋的,只要基本的事实没变,就无伤大雅。

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记得只跟她提过一次剑。她问我,在山里找剑的日子辛苦吗?我说不辛苦,因为那是我的命。她说那现在辛苦吗?我说不辛苦,因为现在有你,你也是我的命。她就笑了,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剑?我说,家里有本古书——《沉潭录》,是元朝人写的,跟着顾家的剑谱一起传下来,里面记载了这把剑,我们家很多人都找过,有的找三年,有的找几天。她说,村子遇袭太突然,东西都没有带出来,剑谱估计在大火中化成灰了。我说,在我脑子里,我会往下传。

我当然没来得及传,这些东西就永远随着我封印在这片土地里。

我相信刘三姑娘会将我的话告诉他,不知道他为何在顾为武的故事里,把这个重要的情节给改掉了。

直到他写完故事,开始一个人进山,从我跟刘三姑娘结婚的盘山开始找,沿着盘山走进桐山,我才明白,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世上有这把剑,他还是要找这把剑。

他知道那把断剑不会是传说中的古剑,一把名剑,必然是用了上好的材料,经过了大匠的冶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斩断了无数兵刃,才会引得一代又一代人寻找,怎会轻易断在那里?

他在山中以杖为马,走走停停,风餐露宿,竟然也转到了我遇见叔父的瀑布。多年不见,瀑布依旧,时间好像静止。顾源对着瀑布仔细打量,并没有停下,转头向别处走去。一只小花鹿从他身边跑过,他跟着跑了几步,然后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向,一高一低地离开了那里。

他离开桐山后,又寻找了几座山,有些是我当年找过的,有些是我未曾去过的。他找了几座山后,觉得漫无目的又毫无希望,便想起了我当年的说过的那本书——《沉潭录》。

那本书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剑成鬼哭猿啸,出剑天地无声,冶惧,遂藏剑于山,名曰“不”,非不可不出,不出。

这本书的作者与顾家祖上关系甚好,多年颠沛流离之后,《沉潭录》也只有顾家一直留存。书名《沉潭录》,书中多为写山水花鸟的诗,不知为何起名《沉潭录》?“不”剑藏于深山,最初的顾家人,专深山古潭,自我认为自己与古剑有心灵感应后,便凭着心跳,独自寻找,才慢慢怀疑,它可能是藏在深山石缝中,不一定是沉潭。

2

二〇一六年,我独自到深山寻找“不”,毫无线索又充满盼望。奶奶不想我爸承袭这样的使命,她甚至觉得顾家的寻找是一种惯性,习惯了一代又一代人找下去。她要在我爸那里终止寻找。

从小到大,我的梦里从没有出现过古剑。在我生长的年代,剑在日常生活里早成了舞蹈道具、墙上的装饰。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奶奶曾教我练过一套拳法,让我强身健体。奶奶教的时候说过,可惜了顾家的功夫。真正激起我寻找“不”的渴望,是在二〇一五年买房子时,我看中了一套房子,签合同前房产销售一团和气,签了合同后,他脸色骤变,除了不停催要尾款,再看不到笑脸。这样的坑,很多人经历过,五花八门,我就不再一一详述了。

让我生气的是,我随口说了几句合同的不是,一群保安把我抬起扔到大街上,我是教授啊,就这样让斯文扫地?想起祖传的功夫,可是我虽然姓顾,祖上传下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