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晓康印象(散文)
作者: 张世维2022年秋天,马晓康入学之时正值疫情,校门时常封闭,我在校外租房,只知有这么一位师弟入门,交流却仅限网络,且寥寥无几。直至2023年春天,冰封了数月的校门悄然敞开,我们几个电子同门也得以肉身相聚。由于长期居家,缺乏锻炼,再加上忧心忡忡,常常失眠,我的体重“噌噌”上涨,两年前恰好合适的T恤,上身便同紧身衣一般。马晓康入门后,我算是松了口气,从此我不再是师门里最有份量的那个了。对此,一位老师曾悄悄问我,莫言老师招学生,是不是按保镖的标准?
体重超标者往往湿气过重,湿气过重则容易使人感到身体沉重,疲劳乏力,我自己深有感触,隔两三周就去校医开些参苓白术散、香砂养胃片,抽空便去理疗科拔个罐……我时常与晓康交流减重的方法,有些方法比较正经,有些则不太正经。例如有段时间,晓康悄悄留起了胡子,很快,黑色的络腮胡如爬山虎一般在他白净的大脸上蔓延,整个人看起来剽悍了不少。我说怎么留起胡子了?打算效仿某作家蓄须写作?他说不是,这是他最近的重大发现,他解释道,师兄你想,女生是不是普遍比男生脸小?那是因为她们可以披着头发,头发把脸遮住就会显得脸小,咱们没头发遮脸,可以拿胡子遮啊。不得不说,晓康的“胡遮脸”计划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祝贺他瘦身成功者络绎不绝。然而,晓康的脸很快又重回白净圆润,因为晓康妈妈接受不了她的儿子读了博士,却逐渐向梁山好汉的面貌靠拢。
博二以后,晓康从昌平校区搬到海淀,开始在写作中心办公室值班。我则在昌平闭关撰写博士论文,偶有急事需要在海淀校区办理,便麻烦晓康帮忙跑腿。晓康的热心并不仅对我,无论是老师、同学还是师弟师妹,只要找他帮忙,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抛下自己手头的事情去帮忙。取快递、搬桌椅、文件盖章、打印文件、设备联网等等,都是晓康的常见活。晓康来到办公室以后,自己掏钱购置了几箱零食和红牛,活动期间,老师和同学们有时无暇去食堂用餐,可以说,正是晓康的贴心与周到避免了许多人饥火烧肠的尴尬境地。久而久之,晓康得到了很多师弟师妹的爱戴,博得一个“康师傅”的美名,可见他为人之随和、办事之牢靠。5月底,我和其他几位同学筹备博士论文答辩的相关事宜,晓康为我们布置答辩会场、悬挂横幅、跑去学院盖章。答辩结束后,我们陪同答辩评委用餐,也是晓康留下收拾会场,可以说,若是没有马晓康,我们几人的博士论文答辩一定狼狈许多。
晓康是性情中人,说话做事干净利索,喜好憎恶从不遮遮掩掩,我们聊天时,臧否人物、品评作品总是直截了当,这很对我的脾气。晓康对新人新作关注较多,对文学刊物、文坛掌故见识颇深,帮助我开拓了视野。与聊文学作品相比,晓康更愿意和我讨论学术文章的写作。尽管我们都是文学创作方向,但毕业要求仍然是一篇二十万字的学术论文,对此,晓康一直有些焦虑,因为他的硕士专业是教育学,没有经过文学专业的学术训练,尽管写过几篇评论文章,但偏于印象式的批评,缺乏撰写理论性、系统性大文章的经验。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和我讨论选题,讨论文章的写法,讨论创作诗学的研究路径,论文开题之前,他四处求教老师和同学,下了很大功夫,最终顺利通过博士论文开题。
晓康对写作的痴迷和勤奋常常使我这个当师兄的汗颜。自从他在写作中心办公室值班以后,便以办公室为家了,因为他需要在深夜写作,在宿舍打字显然会影响他人休息。这让我很是羡慕,想想看,在许多个静静的深夜里,马晓康独自在空荡荡的京师学堂写作,偶尔走出办公室倒水,四周环绕着莫言、余华、苏童、格非、贾平凹、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迟子建等诸位老师们的微笑相片。有时月光入窗,写作中心的塞万提斯铜像披上一层月色。有中外诸多老师、前辈们陪着晓康挑灯夜战,这是何等幸福的场景!正是在这些深夜里,马晓康写出了《爱吹牛的吉米》《不要乱喊乱叫》《马歇尔顿抹刀》《我认识郑义》《拉小提琴的砌砖工》《换位》《肉肥汤也肥》等十余篇小说。尽管这些小说只是他小说写作的起点,但其中已不乏成熟老练之作。这批小说在题材上集中于主人公马晓康在异国工地打工的经历,除此之外,还包含相亲、讨债、聚会、争斗等诸多元素。读这些小说,中国底层身在他乡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纷至沓来。我想,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瓶酒来形容这批小说——马晓康勇闯天涯。
之所以能写出这些异国背景下的底层风景,诸如工地、砌砖、运沙、黑民、技校,是因为这些基本都是马晓康的亲身经历。是的,与从未真正踏出过校门的校园作家们相比,晓康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精彩纷呈,因此,他的小说也呈现出校园作家笔下罕见的题材、背景和情感,从这个角度而言,晓康的经历是他最宝贵的财富。晓康曾给我讲过他的打工经历:十五岁只身出国,不料家道中落,一年的生活费只有两千元人民币,为了生存,他只得放弃预科——大学这样的常规留学路线,转而进入技校学习砌砖。于是,一个半大小子开启了他的工地生涯——运沙、搬砖、抹水泥,与老外对骂,与警察周旋,交的是三教九流,洒的是眼泪血汗。除了工地上的活计,他还在快餐店炸薯条,在按摩店捏脚揉肩,在搬家公司装货卸货。回国后,他在一家公司上班,经历了种种荒唐闹剧之后,放弃高薪,毅然辞职,非常幸运地重返校园。对于我这种一路升学、几乎没有踏出过校门的大龄学生而言,晓康的经历简直难以想象,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尽管过早地承受了艰辛的生活,尽管从工地上的小工干到一家公司的高层领导,但晓康依旧保持着少年般的心性,以及对文学的虔诚与痴迷。莫言老师与我聊天时,也感叹于晓康经历的复杂和他品性的质朴。老师说,一个人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荒唐之后,居然没有变得复杂和圆滑,真是难得。我说,这就是赤子之心。
与晓康的为人一样,他的小说并不属于学院派常见的、具有先锋意味的复杂写作,而是以质朴、简约和流畅为底色的叙事。《不要乱喊乱叫》以工地小工马晓康为叙述者,讲述了以小罗为代表的底层华人在国外打黑工的境况,为了不被警察发现,工友们将小罗钉进墙里,不慎将他的大拇指钉穿,小罗竟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疼痛,直到警察离去。这篇小说较为精准地书写了一种现代逻辑,即声音与权力的关系,题目“不要乱喊乱叫”的主语指向一个很少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群体,即在国外打黑工的华人,他们没有护照,一旦被抓就会被榨干积蓄,然后遣送回国。因此,为了打工,他们只能保持沉默,保持隐身的状态。身份之于地域的合法性问题也在小说中呼之欲出,老秋在教训小罗时说的话是:“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黑民小罗是个怕疼的人,但却为了生存,宁愿拇指被钉穿也选择沉默。《马歇尔顿抹刀》讲了一个砌砖工人讨债的故事。对于独自在异国工地砌砖的老王而言,马歇尔顿抹刀既是吃饭的家伙,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武器,二者都指向华人在异国的生存困境。《我认识郑义》是晓康花了很大功夫修改的小说,较初稿而言,现在的面貌已然丰满许多。这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寻找偶像郑义的故事。郑义的形象有些类似于当代版的少年侠客,他身手非凡,锄强扶弱,小提琴技艺高超,神龙见首不见尾。主人公一直声称自己认识郑义,实则并不认识,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基于这种话语形成的保护,主人公逐渐对郑义形成感激又崇拜的心理,因此,郑义被主人公塑造成一个假想形象,在逐渐接触郑义的消息之后,假想与现实形成叙事的张力。总的来说,这个故事较好地书写了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中国少年在异国的生存境遇,郑义(即主人公心中正义的具象)。由于篇幅有限,没法在这篇短文中展开论述,只能蜻蜓点水,留待晓康的读者们细细品读吧。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