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2018(短篇小说)

作者: 李约热

驻村那会儿,最棘手的事情之一就是动员辍学的学生重返校园。

朋友们都知道,我曾经到乡间参加脱贫攻坚工作,两年的时间活没少干,苦没少吃,

“朋友圈”没少发。真得感谢“朋友圈”,它记录了我在乡间的点点滴滴:到谁家给猪牛羊拍照,到谁家登记一个季度的收入,到谁家查看危房,到谁家喝酒。回城以后,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端着手机刷呀刷呀刷,那些照片,那些简单的文字,就会触碰记忆的开关。往日重现,已经定格在昨天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又活泛起来。渐渐地我发现,那些已经定格在昨天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早已变得黏稠,挣不脱甩不开。回城后我对“发圈”失去兴趣,那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发什么,都是娱乐。在乡间我不敢“娱乐”,发“圈”是为了记录,为了到年底好写总结。后来发现,随着“圈”越发越多,我手中竟“执掌”着一个“如假包换”的野马镇。在我所发的几百条“工作记录”中,有男人的照片,有女人的照片,有老年人的照片,有中青年人的照片,还有孩子们的照片,他们的面容或愁惨或茫然或欣喜或灿烂,代表了某个瞬间——与这些面容有关的黏稠的瞬间——这样的瞬间朴素,深沉,值得回味和留恋。

辍学少年赵华明的故事,就这样从我的“朋友圈”来到诸位面前。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2018年夏天。那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手机响了,村主任汉胜急急地跟我说:“李书记,我们又挨通报啦。”

“为什么?”

“因为赵华明被认定为失学儿童,我们控辍保学的任务没有完成,被县里通报啦。”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控辍保学可是死任务,只要一个村有一名辍学在家的小学生或者初中生,这个村的脱贫任务就被认定为没有完成,用行话说是“控辍保学,一票否决”。我们村不是没有辍学学生吗?赵华明,没有人跟我提起他呀,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现在跑出来对我们“一票否决”,这可是天大的麻烦事。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场面:乡政府会议室,几个人灰头土脸站在台上,接受镇领导颁发的“黄旗”。这些“黄旗”,代表落后,代表工作不得力,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跟他们一样,灰头土脸站在镇政府会议室里,接过镇长许四达递过来的“黄旗”——我对这样的做法非常反感,但是有什么办法,入乡随俗,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上。

我跟汉胜主任在村部会合。

汉胜主任说:“李书记,现在越来越严啦,之前乡里、县里、市里都没把赵华明当成失学的孩子,是国家教育部的电脑系统没有查到赵华明的学籍,紧接着国扶系统也把赵华明认定为失学,层层追查,我们的麻烦就来啦。”

“国扶系统”是国家扶贫工作的信息系统,全国所有贫困户的信息,包括人口、收入、住房、适龄人员的入学情况等都一一记录在系统里面。遥远的北京城,工作人员轻轻一按键盘,野马镇八度屯56户贫困户谁家几口人、收入多少、住得怎么样、有没有电用、有没有水喝等尽收眼底。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在村里填表的时候,信息员跟我提到过八度屯有一个不去上学的少年,他身体残疾,主要是智力障碍,话都不会说几句,经过“申请”,县里、市里、省里都不把他当失学儿童,他害怕见人,整天躲在房间里,这样的孩子,怎么让他去上学?

汉胜主任说:“李书记,镇领导说,无论如何,要在省脱贫攻坚大检查之前,动员赵华明去学校,镇领导的原话是,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

很快,镇里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和村小学校长赵雪涛也来到村里,我、汉胜主任、李荣平副镇长、赵雪涛校长组成的“控辍保学”小组赶往八度屯。

在路上,汉胜主任简单地跟我介绍赵华明的情况。赵华明一岁的时候发高烧,去医院打针,氯霉素过量,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汉胜主任短短几句话让我唏嘘,要说这人的命运……一个孩子过早就被厄运发配……‘被厄运发配’是我那段时间想得最多的词,我也不是凭空乱想,原来这个地方古代的时候就是发配犯人、流放犯错误官员的地方,山高路险,有去无回。这里很久以前还有许多没有墓碑的古墓,“文革”的时候被当作封、资、修平掉,改造成水田。在这个古时候的“流放地”,“发配”这个词,很容易就被拿出来用。有一次在汉胜主任家,大家酒喝多了,就拿汉胜主任开玩笑,说他工作积极,迟早会被“发配”去当县长,这个时候,“发配”相当于“提拔”。当然这只是酒后,在野马镇,更多的时候,“发配”还是词尽其用,而且带有娱乐的成分,“发配你上山捡八角”“发配你去河边洗衣服”“发配你去洗碗”,总之这个地方,用眼下时髦的术语,充满浓浓的“发配文化”。所以来到这里之后,我被这种“文化”所熏陶,一干什么事,都想到发配。“发配”是个不好的词。那段时间正是猪瘟流行,村里死了很多猪,村里养殖户嫌麻烦,不愿把病死的猪拿到指定的地点填埋,夜晚的时候,他们把病死的猪扔到水塘里或者岩洞中或者沟壑里。处理四处乱扔的死猪是我驻村后的重点工作之一,我经常跟汉胜主任和村里的几位村支部委员在夜晚埋伏在池塘或者岩洞旁边,守候那些用编织袋装死猪准备扔到池塘或者岩洞的村民,在他们的计划没有得逞之前,几束雪白的手电光就会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其中一道来自我的手电筒。看着这些在我们的手电光的照耀下原路返回的村民逃难般的背影,闻着附近山洞飘过来的死猪腐烂后发出的恶臭,我就想到这个遥远的词,“发配”,“发配你把死猪背回家重新处理”。在前往八度屯的路上,我脑子里都是和赵华明三个字有关的念想,“被厄运发配”,赵华明,氯霉素过量,氯霉素的发明绝对是人类卓越的发明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文明了不起的细节之一,赵华明,这个过早被厄运发配的孩子,被“人类文明了不起的细节之一”撞残了,这个家庭,得有多煎熬呀。是的,我们是为了完成任务,“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但是,在他的厄运前面,我们的任务,“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的任务,根本就轻得不能再轻……我刚刚驻村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来,培训、开会,处理村民乱扔死猪,整个村庄只是走马观花地走了一遍,还来不及深入村屯农户家里。现在,“时间开始了”。这个夏日的早上,我被“发配”到八度屯,动员赵华明入学。

我们七拐八拐,来到赵华明的家。来之前汉胜主任跟赵华明的爸爸赵忠亮联系,知道我们要来他家,他站在门口等。忠亮矮个子,上身草绿色的旧军装,下身黑色的涤纶裤子,脚穿人造革低帮鞋,鞋上沾着猪食。

“华明呢?”李荣平一上来就问。

赵忠亮说:“在楼上的房间。”大概是来之前汉胜主任跟他打过预防针,说我们要来他家动员赵华明去上学。“他不会去的,他那个样子,怎么去得了学校。”赵忠亮轻声说道,好像我们是一群多管闲事的人。他带我们上楼。来到赵华明的房间面前,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夺门而出,我精神为之一振。赵忠亮自言自语:“涂那么多花露水干什么,用蚊香不行吗?蚊香杀蚊子比花露水强。”忠亮大概是为了跟我们解释为什么他家会出现这突如其来的香气,他没有马上推开房门,转过身跟我们说:“华明喜欢花露水,不喜欢蚊香。”忠亮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好像华明使用花露水就对不起我们,用蚊香才对得起我们一样。花露水和蚊香,是最早跟赵华明有关的两个小物件。

房门打开,花露水的气味更加猛烈了。李荣平副镇长不得不用手扇鼻子前面的空气;我屏住呼吸,等着房门打开之后香味变淡;汉胜主任咳嗽,他咽喉炎,闻到浓烈的气味会咳嗽不止;赵忠亮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这是他的家。几个装花露水的空瓶子摆在门口对面的窗台上,而房间里并没有蚊子。这个小孩,涂花露水上瘾了。

华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他细头细脑,面颊凹陷,瘦骨嶙峋,双手大得出奇,捧着部手机,用力不停地摁。他长得跟八度屯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一眼就看出身体残疾。我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他在玩手游。我凑近一看,好家伙,王者荣耀。

“哟,可以啊华明,你还会这个!”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几乎喊了起来。我们围在他身边,看他打游戏。看他过了一关又一关。他玩游戏玩得太熟练了。

[王者荣耀,国产手游,于2015年11月26日在Android、iOS平台上正式公测,风靡城乡,收割玩家无数。2024年2月19日,王者荣耀与电竞世界杯(EWC)正式官宣合作,王者荣耀将在传统文化传承方面持续加大投入,发布多项全新规则:传承千年不熄的光影艺术——皮影戏;以月亮为灵感推出全新皮肤;同时将以“文明与灵秀之物的邂逅”为主题设计限定皮肤。2024年夏天,我想起2018年八度屯残疾少年猛摁手机的情形,那时手游的情景设计,更像美国大片,英雄杀敌无数所向披靡,皮肤炫彩夺目洋气十足,赵华明半张着嘴,杀杀杀杀杀。现在,他还玩王者荣耀吗?皮影戏情节会不会吸引他?他喜不喜欢以月亮为灵感的新皮肤?扯远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和汉胜主任、李荣平副镇长、赵雪涛校长围在赵华明身边,看他一路过关斩将,很长的时间里,他手机上面的英雄一次都没死过,太了不起了。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有这样的疑惑:除了身体偏瘦偏弱,他一点都不像智障人士,他鬼马得很。“鬼马”是野马镇的俚语,意思是非常聪明,这么“鬼马”的小孩,上学应该没问题吧。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大概也有我这样的想法,他当场夸奖赵华明:“华明太厉害了,华明最聪明。”校长赵雪涛说:“华明太厉害了,到学校读书,考试肯定考一百分。”他们为接下来动员他去上学做铺垫。汉胜主任经常来赵忠亮家,知道这个小孩是怎么一回事,他在我耳边说:“只要他拿起手机,就是全八度屯最聪明的小孩,只要收走他的手机,他就笨得连屁股都不会擦。”我朝他点头,他的话我信。赵忠亮看见儿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着急,对儿子说:“过完这一关就不玩了好不好,领导要跟你讲事情。”赵华明理都不理,就当我们不存在,依然半张着嘴,杀杀杀杀杀。又过了一会儿,房间灭蚊花露水的香味淡了很多,刚才光顾着专心看赵华明玩游戏,屋子外边刺耳的蝉鸣被我们忽略了,随着时间的流失,屋外边的蝉声前所未有地刺耳——在刺耳的蝉声中,赵华明玩游戏不再是了不起的事情,我们盼着他手机里的英雄尽快被敌人杀死,我们盼着他的手机尽快没电。但是哪有那么容易,他手机里的英雄在他的控制之下所向披靡,另外手机没电也是不可能的,他手机的充电器一头连着手机,一头连着插座,就是打到天黑手机都不会断电。我们的耐心就这样消耗掉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时不时瞟赵忠亮,不停地咬嘴唇。校长赵雪涛肢体语言也丰富起来,先是扭扭头,颈椎骨咔咔地响,然后就是甩甩手,像坐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运动一样。赵华明的爸爸赵忠亮善解人意,声音高了起来:“不要再玩啦,领导有话要跟你讲。”赵华明还是不理睬。“听到没有,不要再玩啦!”赵华明趁着手机里的英雄刚刚杀敌无数正在一片绿荫里行走的时机,看了自己的父亲两秒,他不明白父亲今天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也仅仅是两秒,他马上又回头盯住手机屏幕,准备下一场的杀戮。这就激怒了赵忠亮,他冷不防抽走华明的手机,手机的屏幕闪过我的眼前,我看见手机里的英雄瞬间被敌人杀死,血浆四溅。“你就是这样不听话。”赵忠亮说。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赵华明低声呢喃。他在叫他的姐姐,是用八度屯方言叫的,听起来像在朗诵一个喷嚏。这个时候我才看出赵华明的不一样,他发抖,好像被人欺负一样,眼睛发红,盯着自己的脚。他为什么叫阿姐?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这个样子怎么去上学?

“华明,跟我去上学怎么样?学校里有很多很多伙伴,你比他们强,能考第一名。”赵雪涛校长轻声地说。

“阿姐,阿姐。”赵华明依然低声呢喃。

“华明,游戏玩多了不好,伤眼睛哦,眼睛伤了以后就麻烦了,就看不见爸爸妈妈了,就看不见手机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说。

“阿姐,阿姐。”

“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气了就会叫阿姐。”赵忠亮苦笑着对我们说,他完全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叫阿姐?”

汉胜主任抢着回答:“因为手机是阿姐买给他的。”

华明还有一个姐姐,在南宁读高职,学的是护理专业,眼下正在省城一家民营医院实习。

“你太瘦啦,要多吃点饭。”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