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来(中篇小说)

作者: 丁力

1

当着院长的面,朱永革一句话呛得丁启泰哑口无言。

朱永革问丁启泰:“老师,假如这篇论文的署名不是我朱永革,而真是您的红颜知己‘朱丽叶’,您会这样兴师问罪吗?”

在院长听起来,朱永革已经嘴下留情,没有说丁启泰暴跳如雷,而只说他兴师问罪,而在丁启泰听来,这话怎么这么熟?难道“朱丽叶”果真是朱永革的马甲?想起自己在网上与“红颜知己”偶尔流露的那些暧昧,丁启泰不仅恶心,而且汗颜,甚至无地自容。

这个结果丁启泰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不敢确定,他和晚辈朱永革年龄虽然相差十岁,但毕竟是同一研究机构的知识分子,而前沿技术研究院的知识分子又不同于社会上的普通知识分子,他们应该更具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操守,更有自己的底线。在丁启泰决定找院长反映抄袭事情之前,就权衡过利弊。对他来说,最大的弊就是必须全盘托出自己在网上与朱丽叶的聊天记录,包括偶尔流露暧昧的记录。他认真想过,不能删除,尽管在打印的时候很容易删除暧昧部分,可一旦删除,哪怕只删除一句,记录就不完整了,就变成“经过筛选的记录”了,从而失去“真实可靠”,更容易让人对删除部分产生好奇与猜忌,所以权衡再三,丁启泰决定豁出去老脸,全盘托出。对自己,无非就是一张“老脸”的问题,对朱永革,则可以彻底撕下他的假面具,让他以真实的面目暴露在院长面前,暴露于整个研究院,暴露于整个前沿技术研究界。用自己的一张“老脸”换取朱永革一副真面目,丁启泰觉得值。这么想着,他甚至有一种舍生取义的悲壮感,更加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在网上与“朱丽叶”的聊天记录完整打印出来,连同本期的《前沿技术动态》杂志一起交给院长,并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丁启泰的“老脸”很光鲜。当年没有如今的“道德楷模”评比,如果有,他就能当选,因为,丁启泰的老婆是他插队时期的女朋友,而且他女朋友不是下乡知青,是当地农民。当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谈恋爱的不少,但大都是知青与知青之间谈恋爱,插队知青与农村当地人谈恋爱的很少,即使谈了恋爱,最后成婚的更少,即便成婚的,在知青大规模回城之后,也以各种理由分手,但丁启泰恢复高考上大学成为“时代骄子”后,仍然对自己的农村女友不离不弃,相对于那些“一上大学就翻脸”的大多数来说,丁启泰当然属于“道德楷模”。不仅如此,丁启泰大学毕业立刻和农村女友结婚,然后按照当时解决知识分子夫妻分居的政策落实老婆户口的“农转非”,先让老婆在单位食堂当临时工,后辅导她完成广播电视大学学业,老婆取得大学专科学历后转干,成为研究所资料室的管理员,为此,丁启泰宁可放弃三年的在职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的机会。虽然因为时代的局限他并没有真的当选“道德楷模”,但无论是在原先的新研究所后来的前沿技术研究院内部,还是在当初插队的农村人民公社后来的乡镇,丁启泰都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因此,他这张“老脸”的含金量特高。可这次为揭穿朱永革的真面目,丁启泰决定豁出去了,连“老脸”和几十年建立的极好口碑也不顾了。

如今的院长比当年的所长忙许多,新技术研究所年代,所长都是学术带头人,另外兼带着负责研究所日常管理,而如今的前沿技术研究院院长其实是一个“经营者”,相当于一家上市公司的CEO,要对研究院的生存与发展负责,为改善知识分子和职工的生活待遇负责,要直接创收和通过各种对外合作增加研究院的经济收入,要应付多如牛毛的考核、评比、达标检查等等,因此院长要协调体系内和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应酬”成了一项不可缺席的重要任务,所以,当院长看着丁启泰手上捧着那厚厚一沓长达几十页密密麻麻的打印记录时,当场就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属于自己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对丁启泰说:“老丁,我不能对你打官腔,但实在没有时间看你这么长的陈述。真的没有时间。这样,你想表达什么,直接对我说,我给你十分钟,司机在楼下等着,你长话短说。”

丁启泰不仅是“道德楷模”,还是院党委委员,理论上说,他和院长同属于一个班子成员,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所以,院长真的没有“打发”丁启泰的意思,他真的日理万机争分夺秒,能够给出十分钟专门听丁启泰唠叨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

丁启泰不愧是丁启泰,如果当年不是为了帮自己的农村老婆完成大学专科学历,他一准通过在职研究生学习取得硕士学位,继而完成博士课题研究,如果那样,如今坐在院长位置上的可能就是他丁启泰。虽然没有硕士博士学位,但丁启泰一直是研究所公认的理论骨干和后来研究院的理论权威之一,因为,硕士博士该看的书丁启泰全部看了,并且他是带着问题看的,而不是为了取得学位急功近利地看,所以,尽管丁启泰只有本科学历,但在一个硕士博士成堆的研究机构,他能担任理论部主任,并且年满六十退居二线免去主任之后,仍然保留院党委委员身份,享受副院长待遇。

权威就是权威,陈述也能抓住重点,丁启泰仅用三分钟时间就完整表达了他找院长的来意。

“这期《前沿技术动态》你看了吧。”丁启泰说。

院长点头,说看了一下目录,头条就是你的接班人朱永革的论文,本打算认真看的,可惜还没有抽出整块时间来。

“他这篇论文是抄袭我的。”丁启泰说。

院长立刻严肃起来,如今上级抓学术腐败十分严厉,跟打击官场贪腐差不多,丁启泰这时候跟院长说朱永革论文抄袭,跟去纪委举报院长贪污受贿属一个性质。

院长立刻抽过丁启泰手中的那本杂志,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起来。

“证据在这里。”丁启泰递上手里捧着的那一沓打印记录说,“我也没时间写这么长的陈述。这不是我写的陈述,是我在网上和一个网友的聊天记录。你看看,朱永革论文的主要观点甚至论据都来自这份聊天记录的内容。”

院长抬起头,问:“你是说朱永革侵入了你的电脑,窃取了这些对话内容,然后整理出论文拿去发表了?”

“有这个可能,”丁启泰说,“但也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院长说,“按常理,他就是剽窃,也不敢剽窃自己的导师啊。再说他是你的接班人,知道你肯定会看到杂志,哪有这么明目张胆抄袭的?”

“接班人不假,”丁启泰赶快纠正,“但‘导师’不敢当。人家是留洋博士,我一介本科生,哪里敢称他的导师。”

“可他一直这么叫你啊。”院长说。

“那是他特别会做人。”丁启泰说。

“是啊,”院长舒缓了一下口气说,“既然他这么会做人,一般不会做这样明显愚蠢的事。”

“一般不会,”丁启泰说,“按常理也不会,但你没有发现吗,如今的年轻人不‘一般’也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啊?”

院长愣了一下,抬手看了一下时间,然后用尽量平等的语气对丁启泰说:“我可以找别人帮我代看吗?”

丁启泰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代看”,院长就进一步解释说:“这不是简单看看的问题,是要将你的聊天记录和他的论文内容认真对比,看重合度到底多高,我真的没有这么充分的时间,如果你不限制期限,让我看上半年,可以,但这种事情,可以拖上半年吗?”

丁启泰立刻摇头,表示不可以。

“再说,”院长说,“我跟你说心里话,我本人不方便介入此事的评判,最好是第三方给出结论,汇报到我这里,我给出处理意见。你说是不是?”

丁启泰承认院长说的有道理,却又觉得此事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捅到外单位。

院长说这个你放心,我打算让于老看,你觉得怎样?

“于老”是大家对老于的尊称,他也是院党委委员,但比丁启泰资格更老,德高望重,人品和学术水平都令人信服,因为年长丁启泰几岁,退居二线更早,如今手上的遗留课题全部完成,近乎“裸退”,因此时间充裕,交给于老“代看”,估计很快就得出公正的结论。丁启泰忽然发现,作为院长,自己是不是很能干不重要,重要的是知人善任,此时院长把“代看”和评判的任务交给于老,最合适。

说于老的资格比丁启泰更老,是因为他在恢复高考之前就被推荐上了大学,但他不同于一般的工农兵学员,当时科技大学的老师们对他的一致评价是,假如他当初没有被推荐上大学,等到恢复高考也一定能考上大学,而且可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基于老师们对于老的这种看法,他虽然是“工农兵”毕业,却仍然分配到新技术研究所工作,并且一恢复研究生招生就立刻考回母校的硕士研究生,所以当丁启泰大学毕业分配到新技术研究所时,于老正好去读研究生,毕业后再回到所里,并很快担任理论部主任。所以论资历,于老确实比丁启泰更老。

于老更是个治学严谨为人正直的人。他对丁启泰和朱永革的印象都不错,所以当院长把他请到办公室对他说了这件事之后,于老的第一反应是丁启泰绝不会无中生有,但又不理解那么聪明的朱永革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抱着一种解惑的心态,愉快地接受了院长个人的委托,现在,于老就戴着老花镜,开始认真“代看”由丁启泰打印的那一沓厚厚的网上聊天记录。

2

朱丽叶:老师好!

丁启泰:“老师”不敢当,叫“老人”吧。

朱丽叶给出一个顽皮而灿烂的表情包。

丁启泰:你怎么想起来加我的?

朱丽叶:我特别尊敬用真名当网名的人。

丁启泰:你怎么肯定“丁启泰”是我的真名?

朱丽叶:第一,谁会用这么老土的网名啊!(顽皮笑脸表情包)第二,我上网百度了“丁启泰”,知道您是前沿技术研究院的学术委员会委员,还从新技术研究所年代就担任理论部主任,发表过很多关于新技术和未来技术发展预判方面的论文。

丁启泰:那有可能我是冒充的呢。

朱丽叶:不会。您在群里发的那些言论一针见血,画龙点睛,很深刻,一般人敲不出来。

丁启泰:哦?哪些言论?我经常胡说八道的。

朱丽叶:是。您经常用“胡说八道”的方式表达对未来技术发展预判的深刻见解。

丁启泰:是吗?哪些见解?我怎么不知道?

朱丽叶:多呢。

丁启泰:举个例子。

朱丽叶:有次群里讨论AI能否替代人类的问题,两种意见争论得很激烈,您却说,AI不可能取代人类,但“机器”一定会取代人类,并且正在和已经取代。有人当场嘲笑您“老土”,说人类已经进入“AI时代”了,您却在讨论“机器”。您不恼,平静地解释您说的“机器”是指一切“人造”的东西,最初是“机械”,后来是“电脑”,现在是“AI”,未来是“人造生物”。您说“器械”早已经取代人类的部分功能,如今几乎所有的“体力活”都被“机械”取代了,“电脑”正在取代人类的一部分“脑力”功能,比如人类的“算力”就远远赶不上计算机。您还说未来的“人造生物”或能取代人类的“生育功能”,一旦实现,人类就基本上被“机器”完全覆盖了,但完全“取代”不可能。您记得吗?

丁启泰:记得。不对吗?

朱丽叶:我当时问您一个问题,“未来人类真能造出具有生育功能的‘机器’吗?”您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是‘未来’,而是‘正在’,因为,‘未来已来’。”您记得吗?

丁启泰给出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朱丽叶:我又问您,凭什么说“未来已来”?您就没有回答我了。到现在也没有回答我(可怜兮兮的委屈的表情包)。

丁启泰:哦,因为那不是我们俩单独的对话,群里人太多,乱哄哄的,可能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你问什么,你的问题就已经被后面大量的嘈杂声掩盖了,飘过去了。

朱丽叶:是。当时您说出这个观点后,很多人骂您,而且有些谩骂声很刺耳……

丁启泰:(大笑表情包)是,他们刚开始骂我老土,后来又骂我太超前,最后又有人骂我“老流氓”。我哪里“流氓”了?说“生育”就是流氓吗?我们谁不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再说我说的“机器生育”恰恰与“流氓”无关,我说的“正在”,是指人类目前已经在研究基因筛选与重组,在研究克隆,并且已经取得实质进展,国外已经有科学家试图把某些动物体上的基因嫁接到人类基因上,让人类身体更强壮,鼻子更灵敏,眼睛更明锐,听力更精准……这些都是“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实,这些跟“性”都扯不上关系,与“流氓”就更遥远了。再说我都是退休的人了,力衰心竭,哪里还会“流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