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是甜的(短篇小说)

作者: 何存中

自古以来巴河流域的先民们喜欢因地形地貌取居住的垸名。如果山形像虎,高大雄伟有气势,就叫虎形地。如果山头像龙,山下井里的泉水好,就叫龙井寨。如果岗上平坦,可以走马,就叫走马岗。巴河流域的先人们,学皇家的样,以瑞兽瑞禽取垸名,寄托着子孙万代生存繁衍的希望。

她的家乡为什么以凤取垸名呢?是垸后有一座主山头连绵着两座次山头,像凤凰展翅一样,护着山下的垸落、梯田和岗地。山腰的垸落比较大,住着两百多人,以余姓为主,杂姓只有尚河风夫人一家姓陈的。凤形地垸前有一口用偌大石头垒起的山塘,岸陡塘岸高,四季积着幽幽的水。垸子环着山塘而建。左边右边各有两排人家。塘陡岸的正中有四排人家,横成行竖成列,有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路,连着各户的门,像古城里的街巷,通风透亮,井井有条。垸人取水或者下塘洗衣裳和洗菜,就沿着那陡岸上用青石砌的三条像楼梯一样的石阶,一直下到水塘边。水塘边有长长洗衣的青石条,伸向深水处。捶打搓洗水不混。她家人多,要洗的衣裳就多。每天天麻麻亮她的父亲未喊出工之前,那个风中的少女就挑着两只大水桶下塘,桶里装的都是隔夜父母兄妹们换下来的。

那个少女每天提着水桶下塘洗衣时,那滋味有苦也有甜。凤形地也住着古雅的人。比方说垸西头的陡塘岸上,就住着一个刻章子的,她叫树德的大爷。据说是个落第的老童生,平日里穿着一领干净的长衫,蓄着长发,长年戴个灰色的布帽儿,像个道人。他家挨着土砖墙种着爬山虎,一年四季那叶子就由红换绿,密不透风,不担心土砖屋被雨淋倒。他家大门前种着各色的花,有月季,有木芙蓉,也有各颜色的菊花,还有叶子肥大的美人蕉。那些花儿随着风中的季节开放,清早垸风好,就可以闻到满鼻的清香。树德大爹是起早浇花的。他看到那少女在塘里洗衣裳,就提桶出来,对塘下的少女喊:“外女儿,帮我提桶水上来。”她就上去拿桶帮老人提桶水上来,让他浇花儿。老人就顺手将种的花摘一朵下来,戴在她头上,同时瞧着她,打啧啧,说:“真好看!”夸花也夸外孙女。

那少女觉得洗衣裳的痛苦,是在寒风冷冻的腊月。那时气温比现在要低得多,山塘结满了冰,她下塘后要将冰用忙槌打破后,才能见水。她洗着洗着手就冻痛了,将手拿到嘴边呵热气,也不见效。冻得想哭的时候就有,但还是得忍住。这时候田婆就从屋拿换洗的衣裳出来,对塘下的那少女说:“外女儿,帮我洗洗。”这样的天气,那少女心痛田婆就上到塘岸拿下来帮着洗,都洗完了,那少女将挑桶上塘岸放下后,田婆就用温暖的双手抓着那少女冻红的双手,帮着搓帮着呵,放进怀里暖。那少女就幸福得流下眼泪。娘就来帮女儿挑桶,见女儿脸上的泪水,并不心软,说:“有什么好哭的?好日子是苦出来的。”

那时清早起来,她家五个儿女分了工的,各有各的事。大妹扫地,两个八岁的双生弟弟提着箢箕到垸中去捡粪,猪粪、鸡粪、牛粪都捡。那是送到队的粪池边,过秤称以斤两计算挣肥料分的。她的娘量米洗着下锅,让六岁的弟弟坐在灶下,生火添柴,拉着风箱扇火,煮早上吃的粥。六岁的弟弟生怕煮沸了,就搭个矮凳子,不时站到灶台上面看火候。她父亲就吸根自己卷的烟,思考那天畈里要做的农活,依男就女排好工,然后从垸前喊到垸后,催人带上要用的农具到指定的田畈。一家人从早到晚,紧张有序,没有一个闲人。那少女的父母就是在那样历练儿女的,她一生的优秀品质都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

出工之前,母亲在大门前竹篙上双手不停绞水晒衣裳。那时候那少女还有一项每天必做的功课,那就是挑水。水是垸后井里打上来的。她家要挑四担,要将大缸装满。家里人多,用水也多。还要挑两担水,送到田婆家。田婆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一人要用两担水。那少女送水倒进田婆缸里后,田婆就会给那少女的荷包里装零食儿,或者是炒的米泡儿,或者炒蚕豆,或者是苕果儿。给苕果儿的时候多。那是用红苕做的干果。田婆日子里总会做这些果木食儿,而且一年四季不断。自己闲时含着嚼品味儿,不时拿出来甜孩子们。那少女装着苕果儿回家后并不独享,给弟妹每人分一些,分享。那就是满屋子脆甜的声音。弟妹们知道这是田婆给大姐的。那少女听话,肯帮人,讨人喜欢。她是垸人共同的外孙女。

尚河风的夫人二十岁那年出嫁时,她家拆了屋上的几根杉树折钱,终于还完了队里账面上的超支款,刚刚过上了不超支的日子。她的娘个性强,先说好了的,大女儿出嫁时坚决不哭。但拿嫁妆时,她的父亲一个大男人却哭了。那时他心痛穿着红嫁衣的大女儿,拉着手儿瞧,禁不住眼睛红了,流出眼泪来,说:“人家嫁的是女,我家嫁的是儿哩!儿呀!在娘家我和你娘从来没有把你当女儿养。”父亲对尚河风说:“女婿,俗话说女儿家菜籽命,嫁出去后,肥瘦由地,肥的可以瘦,瘦的可以肥。我的大女儿在娘家做得太苦了。你要当面答应我,一生善待她。”尚河风点头答应后,眼睛也红了。

那一年凤形地的甘蔗取得了空前未有的丰收。甘蔗是在学大寨开山造田平整后的沙田种的。那沙田有一亩的面积。那一年公社农科所从南方引进了广东甘蔗的种苗,分到各地试种,俗称广蔗。本地甘蔗是绿皮的长得矮小。广蔗是紫皮的,长得高大。那一年春天由于雨水好,夏旱时渠水也灌得及时,那一田紫皮广蔗就比本地绿皮甘蔗长得要超过一倍高,一根根两人多长,粗壮得像田岸上的泡桐树,人见人爱。凤形地的人们迎着初霜,将那一田广蔗砍下来打成捆,挑到队屋边的稻场码成了堆。这就是凤形地人们眼中过年的红糖呀!那时候红糖何等金贵?往年凤形地也抽出坡地出来种本地甘蔗,也用榨车榨出汁儿来熬红糖,分给农户们过年,但那本地甘蔗榨出的汁儿不多,熬成红糖后,队里的超支户就不说了,进钱户每户最多只能分两斤。这点红糖给亲戚家包拜年的糖包后剩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留着大年初一,用米泡儿化咸淡淡的糖水,给家人和来拜年的亲戚们喝。那糖水根本就不甜,只是变个颜色,图个喜庆和吉利。那时候能喝碗酽糖水的,只有垸中临产的娘。那是让临产的娘有力气生孩子。那也是日子里省下来的,留了又留的。孩子们只能偷望着吞涎。

凤形地丰收的广蔗,就在孩子们眼睛里,堆在队屋边的稻场边儿上。父亲就排工叫保管员带领一个男和几个女的,在队屋的稻场边,架起榨车开始榨汁儿。那榨车儿整个是用木头做的,四周用木方作框固定,中间有两个竖着圆圆的木滚子,由木牙咬合着,两个木滚子之间的空隙,松紧可以调节。榨车儿是驾水牛拖着转盘上的木杠,沿着顺钟方向转圈子的。砍去梢子的甘蔗,就由人从这边喂进去,从那边吐出来,那边也有人接。那榨出来的汁儿,就顺着木滚子朝下流,流到下面放的脚盆里,源源不断。

那时候寒霜遍地白,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一点点地红。那是腊月间,学校放寒假了,两个读书的弟弟带着那个还没发蒙的小弟弟,就与凤形地孩子们不管手冻得通红,就围着队屋稻场上那榨车儿,眼睛闪亮着像天上的星星。队屋的稻场上有吃的哩。甘蔗梢子剥去叶子,可能吃,也有汁儿,但那汁水并不甜,淡淡的,像潲水的味道,嚼多了牙酸腮帮子痛。但他们并舍不得放手,嚼得津津有味的,解馋。甘蔗渣子也可以吃,那要吃榨一遍的。甘蔗是要榨两遍的。第一遍那木滚子中间的间隙,调得比较松,是将甘蔗破开。榨第二遍时,那木滚子中间的间隙就调紧了,那是为了将汁儿榨干。榨第一遍的渣子含汁多,保管员是不能给孩子们吃的。第二遍的渣子汁儿榨尽了,丢在地上后,可以拿起来嚼,但根本就没有汁,只能闻到一丝甜气儿。那是晒干后当柴烧的。

榨糖的那几天她就格外劳神,父母找三个儿子做事,不见人就叫她去喊。她拿根竹条儿像赶鸭子一样,将三个弟弟赶回家做事。三个弟弟将事儿做完,又不见人影了。她又拿竹条儿到队屋稻场上去押回来。那小弟弟不服大姐管,她只有揪着小弟弟的耳朵朝回拉。小弟弟那时才六岁,痛不过,就骂她的娘。这个小东西根本不懂,她的娘就是他的娘。

夜晚喝过夜粥之后,要洗脚上床时,那三个弟弟又不见了。娘对她说:“你去把他们打回来。”她说:“夜里没有事儿做,就让他们在队屋里候着吧。”娘舍不得点灯,就吹熄灯,和衣坐在床上候,候到了半夜。还不见三个儿回来。娘就把气出在她身上:“你这个婆娘一点杀气都没有,做鬼也吓不到人。”她只好到队屋去找三个弟弟。

那时候阵阵北风里,她就闻到了醉人的红糖香。她知道白天榨出来的甘蔗汁,要在夜里用龙席锅在大灶上,架大火熬。一锅蔗汁熬成红糖要费很多时间,熬糖的保管员要用铁勺子不停地搅动龙席锅的汁儿,在高温下将水分熬尽,那糖汁儿才慢慢地变稠变酽,等到火候到了,才熄火将稠酽发亮的糖汁,用铁勺舀到灶上硕大的陶钵里,让它变冷后慢慢结晶。这时候就能闻到那风中四溢开来的红糖香味儿。那是那时候使人感动新到来的甜香风。

她到队屋时,一钵红糖起了。保管员在洗龙席锅。糖熬的锅洗锅的水也是甜的,三个弟弟和垸中守候的孩子们,正在排队喝那洗锅水。保管员可怜那些馋虫,洗锅水就放了不少,用一个铁舀子装着,为的是每个孩子可以喝上一到两口。她赶到时,正好轮到了小弟弟喝。保管员端着铁舀子让小弟弟张开嘴儿喝。小弟弟喝了两口后执着舀子不放手,说:“我要喝饱。”保管员笑着说:“这是解馋,哪有喝饱的?”她就气不过,上前劫下铁舀子,把小弟弟拦腰抱了过来。小弟弟就在大姐的怀里扭动,用脚乱踢,哭着说:“我要喝饱!我要喝饱!”她眼睛红了,坚决不让小弟弟再喝。小弟弟又骂她的娘。她拿这个小弟弟没有办法。

好在两个双生大弟弟开始懂事儿,知道大姐是奉令而来的,如果再不回家后果很严重,于是就协助大姐将小弟弟弄回了家。小弟弟回到家在父母面前不敢放犟,才像个乖儿。娘点亮油灯,用眼睛定住三个儿问:“喝到嘴了吗?”小弟弟怯着眼睛不敢作声,两个双生老实回答:“喝到嘴了。”娘问:“洗锅水甜吗?”两个双生点头说:“有点甜。”娘问小儿:“你喝了没有?”小儿擦着眼泪还是不敢出声。娘问:“问你喝到嘴没有?”灯下的小儿怯着眼睛说:“喝到嘴了。”娘问:“喝到嘴了,为什么还哭?是不是没喝饱?”那个小东西咧着嘴巴笑了。死蜂子活剑。娘说:“儿们,尝到味儿就要得。今天就不打你们了。”于是父亲叹了一口气,将灯吹熄,宣布睡觉。

黑夜里那是一屋的寂静。时到腊月,屋上的北风阵阵,星月在天,屋里只有亮瓦的光。

那一年凤形地广甘蔗丰收后熬成的红糖,是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上午分的。临近新年,天灰蒙蒙的,北风一阵阵地扫,天上开始下雪籽儿。生产队并没有放假,男和女按照父亲的排工,在梯田坡地上做活儿。男的锄油菜,女的锄小麦和油菜。越冬的小麦和油菜并不平均,有的青,有的黄。青的肥,黄的瘦。垸中的孩子放寒假了,就随父母们下畈,捡柴的捡柴,放牛的放牛,挖野菜的挖野菜。这些都不能做的,就散着放野玩。

这时候保管员就提着铜锣,站在队屋的稻场边岗头上的风里敲几声,敲得好响亮。凤形地队里有事是以敲锣为号的。保管员朝畈里喊:“社员们听好!队委会昨天夜里开会决定,今天分红糖。各家各户派一人回来称糖!”那锣声和喊声在北风里回荡,就令人振奋。于是畈中就有做活的女人们收了锄头,驮在肩上回家,拿装糖的东西,到队屋去排队称糖。这是女人们的事,男人们一般不会去管,除非你是单身汉,或者是吃五保的孤寡老人。娘听见锣声和喊声,不为所动。她就知道她家是超支户,尽管这年队里红糖丰收了,但分糖又没她家的份。她家自从超支之后,每年都没能分到队里的蔗糖。她心里就酸酸的。那时候以粮为纲,种甘蔗是队里的副业。副业带来的收入是队里的提留,留作来年添置农具。这需要现金,哪能是赤字?这规矩变不了,她是知道的。小弟弟哪里能懂这些?以为那年甘蔗丰收了,分糖他家应该也有。

在畈中挖野菜的小弟弟见娘不动,就急得跳脚,对两个双生哥哥说:“听见没有?队里分糖哩。我们快去!”两个捡柴的哥哥懂事了,有自知之明,不听他的话。于是他就提着挖野菜的篮子,跑回家中,掇了一个大米筛出来,跑去站队。他以为他家的人多,要分一大米筛。她看见了,对娘说:“你看,学平掇个大米筛站队去了。”她家的小弟弟叫学平。她家五个儿女的名字都带着平字。状元之后,虽然破落了好几代,但后代的名字都不俗,取得有文化。娘并不歇锄头,对她说:“娘是聋子吗?几多的话。做你的活儿。”她就想不通娘为什么不制止?一会儿她就晓得娘的心思藏得好深。

阵阵北风中,天上的雪籽儿朝地上落。岗头上队屋门面排队称糖的人们很热闹,有说有笑。会计在桌子上摊着账本。保管员按排队的人喊户主的名字,会计看着账本报数字,保管员按报的数字称糖。称一家走一家,喜笑颜开。忽然就听到岗头上传来哭喊声。那哭喊是小弟弟的。她对娘说:“你听学平在哭。”娘问:“是他哭吗?”她说:“是的。”娘对她说:“啊,是他。你去看看。”她就放下锄头,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