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留(短篇小说)

作者: 顾骨

成为植物人后,马留养成了反刍各种声音与记忆的习惯。记忆由他安装进脑子里再不停打补丁,声音却几乎不能由他自己发出了。属于他的声音再也不多,他细细盘点过,大概有十七八种,譬如,他的心跳声、鼻饲时流质的声音、父亲替他翻身时肢体与被子摩擦的簌簌声……凡此种种不由他主观发出的声音,让他真诚地恨自己。

好几次,马留疑心听到自己在枯萎的声音,疑心自己身上覆满了青苔与蘑菇,或者爬满了蛆虫。这一念头可以让任何人失声尖叫或痛哭,而马留能做到的却只是失声。六年以来,他躺在床上,宛如死般安详,却比谁都更固执地用意念咬住声音与记忆,不敢有丝毫怠惰。他生怕自己一旦再次陷入昏迷之中,就再没机会醒来,因此不断地打磨着知觉的牙齿,请求它们不要停止感知事物。

言行举止被缚后,他做得最多的噩梦便是自己在梦中睡眠,每当梦中的自己用双手撑着床坐起身子,他就被惊醒,让自己继续停泊在床上。日子一天一天死去,他的安详绵延不断。

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姐姐常来到他面前站着。他不视而见,能感受到姐姐正用视线绑缚他。他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姐姐在齿缝间磨出来的话语,便权当自己听到过。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有人同他说话的,哪怕那人像母亲一样骂他。

夜晚,姐姐会在他旁边躺下,陪他入睡。她很安静,像他一样安静,上床时只发出些微响动,而后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她躺在马留身边的时候,马留总感觉自己旁边躺着一把刀,那把刀的刀面倒映着自己的萎靡模样。他想,姐姐是一把能切开梦境的刀,能够替他切开安然坐立的噩梦,让他醒来。但这把刀是有代价的,他想,姐姐的结局不尽然不是一种噩梦。

他听见自己的脑海在呜咽,是姐姐这把刀在其中用思绪来磨刀。他想要劝自己不要再想起姐姐,但脑海开始被染红、化赤。刀刃伤手,他这才明白,一旦想起姐姐,一旦握起姐姐,自己就不得再放开她。

他在这时很想把自己的眼睛睁开,转过身,趴在姐姐这如镜面般的刀锋前,仔细瞧瞧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连睁开眼这一步,他都已不能如愿做到。他感到遗憾,遗憾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样子,也看不见自己长什么样子了,更多是悲伤。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他躺在床上,每天反反复复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把刀磨得越来越锋利。姐姐替他切断他噩梦里自由的手脚,姐姐一直陪着他。

陪着他的还有父亲。每天醒来,父亲就会如磨刀般擦拭他的躯壳,翻转他的身子,让他排痰,顺便帮他活动筋骨。父亲只在清理和喂食时才会进他的房间,而那时,姐姐早避开男人提前出去了。他对此其实不意外。他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和姐姐已老死不相往来。父亲从不管她,从不和她说话,就像如今也从不和马留说话一样。姐姐自然也从不管父亲,她同男人无话可说,就如同平日里和他相顾无言。她只负责沉默地挥刀,切断自己与亲人的联系,也顺手帮马留切断自由行走的梦。他们三个人如是互相冷暴力着对方。开始时,每每父亲叹气,马留就会期盼听见父亲连带着说些什么,但父亲终究没说。在漫长的六年里,父亲往他耳朵里塞满太息。

他像一部被挂起的电话,六年来不懈地运转,只接收到电流的杂音。不断地,他竹篮打水般反复捞起记忆里存在的声音,求它们盛情款待他,让他的安详更接近安详。

在这样的打捞工作中,他常从记忆里掬起对父亲的愧疚。那时,他十二岁,正是与身体断开连接前的最后时光。父亲每天晚上都会等着他睡着,然后再着魔似的来到他房间注视他。他不知道这样的注视有多久,偶尔起夜时,总发现父亲的眼神中透着碧绿的光,叫人恐惧。他害怕父亲,害怕这个总替全家拍板,然后把板子扇到一家人脸上的家伙。

他恨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想再待在父亲的家里,只想搬到母亲身边,像母亲那样明智地离开。他不敢向父亲暴露这一念头,借同学的手机给母亲打了几次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热情地回应他,她说她很想姐姐和他,她说自己不愿再回镇上,她希望马留可以到城里住下。

这也是马留所希望的。准备妥当后,他背着行囊出现在父亲面前,告诉他,我要去找我妈。

父亲几欲爆发,最终还是熄火,他像一棵生病的向日葵,垂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就侧过身子,放他出去,任由他冲向客运站。跑到半路时,他听到身后响起父亲那辆破电瓶车专属的呲呲声,父亲开着电动车追上来,打转拦在他面前,车还没停稳,便先甩下一句话:

上车。

我不回去。

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

父亲瞪着马留,从口袋里抽出五十块钱,塞进他手里,然后掉转车头,头也不回地走了。马留接过钱,重新脱缰似的/中出去,同样头也不回地奔向车站。后来,马留常为自己那时没有回头感到愧疚。

他坐着班车进城,从群山深处流出,涌进城里。他的思绪比车速快得多,后者一路狂飙,如一只被射落的鹰,从高天一头扎进广阔的高楼里,舍不得再起飞。车站出口挤满了人,母亲在最远的公交车站台那里等他,他飞奔过去,想要抱抱许久未见的母亲。母亲没有笑,接过了他的包,不自觉就走在了他的前面。她说,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就这样跟着母亲一路走,到餐厅吃饭。母亲拿着菜单,自顾自点了酸菜鱼和白斩鸡,都不是他爱吃的菜,然后她才想起来他在。她递菜单给他,让他自己点一份。他按着价格,点了最便宜的酸辣土豆丝,她没拦。

女人开始随口问他的成绩,他支支吾吾,两个人在交谈中几次陷进沉默之中。最后,是母亲又一次扯出话题来,她问他怎么不吃肉,边给他夹白斩鸡边告诉他这是姐姐最爱吃的菜。这让他失望,他说,我不爱吃。母亲蹙眉,又夹一块,硬塞到他碗里,再次重复,这是你姐姐最爱吃的菜。她说这句话时,眼睛盯着他碗里的肉,马留到底夹起了它。

马留不答话。他低着头,一个劲地扒拉碗里的米饭和土豆丝,眼睛则盯着那碟和碗里食物同样黄白的鸡肉,上面间或出现的血色让他反胃。犹豫许久,他从齿缝间挤出话来。他说,妈,我不想回我爸那里了。

没关系,你来和我住,妈养你。

他在城里住了一周,那七天到底怎么过的,他竟然都忘了。只一次,他自己起床,给母亲做蛋炒饭,忘了关煤气,被母亲骂了整整半个小时,叫他连着两天睡不着觉。那些骂他的话,他也不太记得了。他根本记不得母亲的长相或者声音了,那个夏天就像烟囱里的烟一样,从他这间房子体内尽数排出,只留下满厨房的油渍。暑假过去时,他和母亲约定了国庆节再回城里住,等母亲买了新的房子,他再彻底转学。然而,他也不愿意转学了,他变得害怕母亲,这种恐惧更甚于对父亲的反感。那段时间,母亲总会和父亲一样,在夜里走进他的房间,看着躺在床上的他。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母亲眼里噙着泪,比那绿光更柔和些。两种目光仿佛都预示着父母想要他一辈子躺在床上,才会乐意一样。他坐上班车时,已觉得自己无路可去了。

回镇的班车超载了,为避开收费站,司机走的是旧高速路。那条路不像原路那般葱郁,野蛮生长的是乱石而不是草木。山石刮掉胡须,空荡荡的崖壁上不留一点青绿,顽固地阻挡着山外满地的绿火。他看着窗外发呆,旁边的小孩总在吵,偶尔,他瞪那孩子几眼,但孩子并不收敛,依旧在吵闹着。

那孩子隔着他哥哥,坐在走道里临时放上的板凳上,在他哥旁边闹着。他其实认得这两兄弟,那个大一点的家伙是姐姐的同学,小时候常和姐姐一起回家。大哥哥也认得他,看到马留,他的脸变得像被腻子粉刷过一样。

那家伙吞吞吐吐地同他寒暄道,你怎么进城去了?

找我妈妈。

你姐姐……

他记得真切,那家伙的话只来得及吐出这三个字,车祸就发生了。他首先被那个坐在板凳上的小孩撞到,随着旋转的车厢,后者一脚踹在他脑袋上,让他脑袋不知道磕到了什么,虚掩在身前的安全带立刻将他放行,他飞了出去,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就成了一艘船,眼睁睁搁浅在了床上。停航期的他经历一场漫长的葬礼停灵。床前有无数人来,无数人走,熟悉的、陌生的,也有几个朋友,被他们父母牵扯着,离他站得很远。那时,他还能看得见一些东西,不像现在,眼珠子失焦了,一切者模糊。他忽然想起,那时候,自己甚至能勃起,可现在,无论他怎么穷尽想象力向身体索取,后者都只会如一片枯叶,耷拉着脸了。

他记得母亲来看过他,却没有接走他。他听到母亲在房间里和父亲争吵,是歇斯底里的吵法,像老太婆在仇敌坟头骂一声不响的死尸一样。声音海浪般涌进他耳朵里,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得七零八落,只记得母亲临走时,转头大骂父亲,姓马的,你该赎罪!母亲把他的房门夯嵌进门框里,大抵是再没来过。那一声巨响让他进入了意识模糊的沉睡之中,久未清醒。

就是在那时,马留第一次召唤姐姐。梦中山水拥挤,恍如鬼蜮,空气潮湿阴寒,他和姐姐被父母领着远行,一路向南,几乎要穿过崇左,向越南去。他们在弄岗停了下来,一起进山看风景。不知发生了什么,姐姐领着他甩开了父母,沿着路牌进了更深的山。这一过程中,姐姐始终握着他的手。她穿过愈发繁盛的草木,领着他在静夜前行。停步时,马留看到一只野猴飞蹿出去,姐姐便笑着说,马留,你看,那就是你。

马留觉得不快,他名字的读音在粤语中与猴子互谐,常被朋友取笑,姐姐却是第一次这样取笑他,他如果屈从,那这个名号就会一直冠在他头顶。他用力地甩开姐姐的手,没有像打其他同学那样爬扑上去打姐姐,只是盯着她说,我不是。

姐姐说:你是小马留,这是大马留。

他瞥了姐姐一眼,攥着拳头蹲下来发呆。姐姐也随着他蹲下,他便侧过身去,不想理她。那只猿猴却会意似的爬过来,和马留擦肩,把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搂姐姐。马留听到姐姐说,我们都会变成马留的。

他憋着气,说,你没听过老师讲进化论吗?是马留变成我们,不是我们变成马留。

姐姐笑,并不答他的话。少时的他是后来在姐姐的书柜里翻到笔记,才大抵理解了姐姐句里的含义。笔记里记述,有个叫马援的将军,带兵来两广平定叛乱后,把士兵也留在了这里。那些回不去家的士兵们,每天守在这蛮荒的绝境之中,就渐渐变成了猿猴,被世人叫作马留。他看见那只猿猴抱住姐姐,发出凄厉的猿啸,几乎让他聋掉。

这回,他不靠姐姐这把切梦刀也从梦中惊醒了,颇有几分垂死病中惊的气势,可惜没能顺势坐起身子,只是把他的视线从南方山水抽向并不厚重的眼皮。

就是在那时,不知道昏迷多久的他恢复了意识。他猜测,自己至少昏迷了好几年,因为他的床头真正成了一个扁平的无人问津的坟头,除了父亲再没人来过。那段日子里,他总和自己打赌,赌还会有谁来看他。他其实对母亲不再抱有希望了,倒是更妄想自己曾经暗恋过的女孩子会来看看他。他记得在自己彻底睡死过去前,女孩来看过他几次,哽咽着同他讲话,让他恨不得以身相许。

虽然他已经没有身了。

说来可笑,他最终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几年,却是靠楼下那户耳背的大爷。那家伙总把声音调到最大听新闻联播,让他也能听到世间许多与他真正无关的事。新闻里的句子不停,当前要集中力量抓好卫健委……世界据说流行起一场瘟疫,让所有人都变成他这样子,我不知道这个现实真不真切,只用心抓好他的思绪,不让它溜走,他想。在靠新闻联播确定时间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和自己打赌,赌是谁会再来看他,一个都没赌对。除父亲之外,再走进他房间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父亲带回来的女友。他对那个女人印象深刻,主要是她的叫声太过清脆,唤起了他心头的涟漪。正是这女人的喘息,让他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项基本的生理反应。他在那一刻确信自己再醒不过来了,泪腺便满足他的愿望,替他流下几滴艰难的泪水。父亲很快和女人做完爱,完事后,马留听到他们开了两瓶酒,然后是女人点了一支烟(父亲是一定不会抽烟的)。他们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他却听得不真切了。马留只知道那女人随着父亲走进了他的房间,像姐姐少时牵着他去看马留。

这念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来由的,他对这个女人怀揣极大的恐惧感,他拼命缩头缩脑,毕竟还是向那女人展开了。好在那女人并没有太在意他,她只扫了他一眼,就踩着高跟鞋转身。父亲满意地关门,以为自己度过了某种艰难的考验。没多久,喘息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