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山壁虎(短篇小说)

作者: 顾骨

断尾

那时,墨山壁虎没有天敌,及至某日它们被发现可以为人所用。传闻中,墨山壁虎的尾巴可以医死人,肉白骨。被白骨撑起的人便纷纷来割取它。那尾巴并不像其他壁虎的尾巴般可以肆意重生,它在脱落后只有被墨山壁虎亲自咀嚼吞咽,才会重新长出。在猎手环伺下,有尾巴的墨山壁虎越来越少,猎手把战利品用上好的皮革包裹,握在手里。垂下的尾巴断面光滑,并不淌血,如未曾告别过母体,徒劳地空游着,无所依靠。失去尾巴的壁虎从此并不长尾,成为墨山壁虎中的异类,同时失去了择偶与交配的权利。一批又一批无尾的墨山壁虎随一天天死去的日子死去了,再没有壁虎年轻。

墨山上很快只剩下最后一只墨山壁虎。它永远被猎手环绕包围着。每天,都在目光之下练习主动断尾,而后立刻转身吃掉自己的尾巴。只有这样子,它才能在人类到来时显得自己从未有过尾巴。猎手会放过失去价值的壁虎,它因此侥幸活下来,却又始终找不到有尾巴的同类。事实上,它自己也实在算不上拥有尾巴了;它的尾巴几乎从来来不及见光,就立刻被它截断、咬烂、吞咽。那只壁虎最终死在了咀嚼自己尾巴的过程中。有猎手在笔记本中详细记录下了墨山壁虎的死状,他从尸体的腹腔中剖出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断尾,从此,世上再没有人见过墨山壁虎。

吮指

我那时候黑漆漆的。

雪姐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苦笑道。

我没有看她的脸,我习惯不看她的脸,只关注她的其他地方。譬如脸旁边的头发,那一蓬玫红色的头发在黑暗里几乎与黑发无异了,但我还是能找到区别。我知道雪姐刚洗完头,湿漉漉的头发粘在皮肤上,一碰就会洇出水渍来,水分会敷在皮肉上等待挥发……雪姐没让我再细看她。她拍我的肩膀,说,好了,我真的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坐在床上,我说,可我不想走。

最多再给你待十分钟。雪姐说完,不再管我,低下头把弄着缠满手的绷带。她总是受伤,我害怕她受更重的伤,并不愿走。深色窗帘没放进任何光来,我将自己的目光看向雪姐,却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太黑了,在这样的斗室里,我只能看清楚她的轮廓和隐约白的纱布,再看不清楚其他。我问过她,我可以开灯吗?她说,不行,我不想见光。

我坐在床上,安静地看她,她果然又吮吸起自己的手指来。她常用咬手来代替她给自己施加的其他酷刑,这本来是我教给她的方式,结果却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我告诉她压力大的时候,咬手指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但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十根手指都不够她用。这一习惯使我也对咬手指更为上瘾。现在,我正吮吸着手指注视她。许多年以后,当我再也无法改掉这样吮指的恶习时,我才发现我的手指成了干燥丑陋的拇指山,被啃食后的拇指角质变得粉嫩,是光滑的崖壁,新的皮没待长出就又被我控制不住地用牙齿摩挲,啃成千奇百怪的山体。我的手这样子毁掉后,我就知道在雪姐的房间里有太多我看不到的东西,包括雪姐那肯定也遍体鳞伤的手指。

我看着她咬手指,耐心地等着十分钟,又或者半小时。时间在这间房里是没有意义的,我可以随意挥霍。我看着她,直至自觉无趣才投降。我说,那我回去了,你不要再欺负自己了。

雪姐点头,跟着嗯了一声。我出门,走进楼道,踩在水泥上。镂花窗透进来的夕阳在我的脚趾上形成一块小光斑。沿着那些光斑,我走到楼下去。下楼时,几个长得很像父亲的男人走上来。他们看到我,互相推搡着让开了一条路,我听见其中一个男人笑,娘的,你们可得戴好,别留个野种在这楼里。

我是流动的墓碑。我流向家里,给父亲上香,然后走上楼。奶奶正躺在床上呻吟,她看见我来,撑起自己。骨头的响声立刻盖过她那些说给鬼听的低吟。她问我,放学了?我答嗯,而后沉默。电视里响起她最爱听的京剧,我至今不知道那些腔调凑出的字句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她,她也不懂,我又问她那你为什么听呢?她说听个响,以前你爷总爱去听这玩意,不带我。

我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昨天剩的菜,热了热,打开锅给奶奶盛饭。她又把饭煮成了稠粥的模样。我递饭给她,把菜摆好,坐在她旁边扒拉几下就算吃完了饭。这时,她才开始第二次吞咽。她问我吃那么快干吗,急着去哪里,我说写作业,她说写作业好,一定要好好写字。你爷爷和你爸就是字写不好,人也活得不好。我嗯嗯地应着,躲进我的房间里。这里本来也是父亲和母亲的房间,后来父亲从厂里的高楼坠下来,母亲消失在了给父亲埋棺后的夜晚,这里就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空房。

我有些讨厌奶奶。她没让我见父亲最后一眼,我跟雪姐说这事。雪姐说,从那样的楼上下来,你见了会吓死。

我说,有这么吓人吗?

雪姐想了想,很认真地摸我的头,她说,就像你第一次看到我那样吓人,比那还吓人。

我没有写作业,躺在床上,把拇指放到人中处,开始想这些事情。我不断地用拇指上被撕咬出来的小缺口摩挲我的嘴唇,酥麻的触感能让我不至于全身心投入到这样费脑筋的思考中。我在脑海里努力捕捞第一次见雪姐的身影。那时候母亲还在。我被她牵着走,随着大雨送走父亲。白色的幡旗被雨死死裹紧,它抱着杆挣扎,而母亲则如僵尸一般向前。她机械地推动我,我在她的推搡里仰面哭泣。认识雪姐那天,她说,我在家睡得好好的,被你哭醒了,你嗓门真够大的,哭醒了一条街。

我并不相信我哭醒了一条街。但那天,我在哭号中抬头,确实看见许多脸在阳台张望,把目光射向我。辉映的目光里,我看见雪姐的脸随着缝隙透过镂花窗投映下来。我止住哭声,拿被淋湿的双手抹湿润的眼睛,然后撑起眼皮看镂花窗透出来的光斑缝隙。我终于在雨幕中看清了雪姐的脸。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脸,它把我吓坏了。惊愕中,我发出更清亮的哭声。席上来蹭饭的陌生人啊哟啊哟地叹着,道,这孩子真孝顺,哪像他娘,傻女人,憋在心里不行的,会垮掉的。

我把手指从舌尖搬开了,这是停止思念父母的征兆。我盯着房间里父亲母亲的合照。下岗潮将母亲和父亲都>中走后,奶奶拿剪刀要把母亲的部分剪掉,但我不同意。雪姐问我,你为什么不同意,我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因为她是我妈妈。雪姐问这话时,正在给我涂药。因为我把同班同学打了,自己也跟着受了伤。

情况是这样的:为了让父亲去世的我开心点,我的几个朋友一起凑了钱请我去KTV。他们把钱给了我,我就订了最便宜的包厢,拿剩下的钱去买辣条和可乐。我还顺带买了瓶白酒(课本上总说借酒消愁,我想我也该试着消消的)。中午放学后,我们背着书包顶着大太阳走了半小时才从学校赶到KTV,结果进了包厢却发现没有话筒。我们闹哄哄去找店家,吧台的女人告诉我,我订的是嗨吧,是我自己订错了。我问嗨吧是什么,她不说话。我的同学们开始怨我,你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说我努力办了,我不知道嗨吧是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们也不知道,有个家伙摆出自己知道的样子,挤眉弄眼地说反正是不好的地方。那个家伙他爸妈以前都是父亲的手下,我懒得鸟他。

我把可乐和辣条分给大家,大家一哄而散,只留我一个人边走边喝那瓶白酒。我只喝了小半瓶,那玩意很辣很难喝,我讨厌喝它。我浑浑噩噩地走到学校,在课桌上一觉睡到下午上学。我醒来时,那个挤眉弄眼的家伙正在和女生们说我坏话,说我连嗨吧这种小事都不知道,难怪我妈不要我这种蠢人,也难怪我爸找不到一条生路。

我把他打了。我用从父亲抽屉里偷来的指虎一拳戳到了他脸上。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的脸上有三个大凹槽,还带点疤印,就像是点痣后会有的凹槽一样,但更大一些。这些凹槽最后都消掉了,但我和同学们起的疙瘩消不掉了,我有时候很后悔这事。没有人和我玩了。

我的额头被这家伙用门牙啃了一口,其实是我的头自己撞上去撞出来的血印,但是第二天我还是指着那里哭着和老师证明他骂我没爹没娘还打我。老师没有原谅我,她让我在学校的走廊里罚站了一整天。从那里,我能远远眺见我们家的街道,但是看不见雪姐的那栋楼。那两排的楼都太矮了,它们的进出口处有个从不上锁的窄门,沿着这门进去,就能找到雪姐。我管那里叫作暗巷,这个说法是打完人那天雪姐告诉我的。

我戴着父亲留下的指虎翻出学校的围墙,冰凉的铁器卡在我的五根手指上,很快变得温热,像我的眼泪。我并不愿意擦它们,就像不愿摘下那枚指虎一样。我哭着一路往家的方向走,想起不久前自己就是这样哭着送父亲离开家的,也就连带着想起雪姐那张扭曲恐怖的脸。我抬头张望,想要在镂花窗前看见什么,却没有结果。

我从那不上锁的窄门走进去,想要上楼去探险——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回不了学校,更不应该回家听听不懂的京剧。于是我去了,从暗巷拐进楼道,世界因此变得昏暗。我沿着折线楼梯攀爬(那时我小学,很喜欢手脚并用爬楼梯),结果一掌拍在一副避孕套上,我骂了一句脏话,想捂住自己嘴巴,又立刻把那粘着液的手甩开了。之后我说脏话时都不再捂嘴,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掌我嘴的母亲不在了。我把手按在墙壁上,不断地摩挲,直至手差不多干净了,才继续往上,但不愿意再爬了。我到了二楼,看见两户房间都开着门,那两间房里相对亮着粉红色的灯光。我屏息探脑去看,什么都没看到,便拾级而上,来到雪姐住的四楼。雪姐的房间门口摆着一排高跟鞋,且只有高跟鞋。她的房间开着空调,门底下的那条小缝渗出气来寻觅我的凉鞋,舔舐我的脚指甲。我感觉爽,伸手敲门,却始终没有人应。我傻愣在那里,任凉气肆意抚摸我的脚趾,直到听到楼下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我从楼梯扶手那里探出头往下看,听见雪姐的一声“咦”飘上来。我们四目相对,我看见一张被薄纱罩住的脸。雪姐的左手扶着墙,上面缠着绷带。我说,姐姐,你受伤了。

她看着我的额头说,你也是。

我说,你为什么受伤?

她不回答我,我看着她走上来,说,楼下有好多奇奇怪怪的声音。

她停下来,抬头看我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那时候的我听不懂的话。她说:你不该来……而且,我现在不是楼下那种人了。

她继续上楼,问我你来这里干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走下去扶她了。她没有拒绝,隔着面纱,我想我大概看到了她在笑。我扶她上去,把手又安装回了肚子两边。她转头问我是来干吗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等我,直接就把门拉开了。同时被她拉开的,是老门像奶奶那样难以运转时发出的声响以及她的一声“进来吧,我帮你搽药”。

终于我走进去,走进那个昏暗的房间。那一刻,我听见楼下有喘息声沿着楼梯涨潮上来,我听见我的奶奶正在家里擎着父亲的照片向鬼絮叨。我把我手里的指虎善解人意地摘下来装进了口袋里。我走进一团逼仄的黑雾中,从此在其中度过了我漫长的童年。

入墨

在童年,我就听说过瘸子用一场大火毁掉镇上最美女人的故事。那时父亲还抽得起红塔山,他站在我家的阳台望雪姐所在的楼。他叹气。他说,死瘸子,叼毛烧个屁的火。

我问,什么火?

父亲没有告诉我,我于是把这个问题记在心里,等他喝醉酒时问。当天晚上我就问出了半个答案。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说,要不是叼毛瘸子放那把火,我今晚一定不在家里过。

母亲难得地反驳起父亲:你以为你和瘸子不一样吗?

父亲昂起下巴,她选过我,选过我三次。

母亲沉默了。她摸着我的肩膀沉默,指甲如此有力地嵌入我肩胛的皮肉,眼神却疲软地哀求父亲不要再在我面前多说,但父亲没有停下。他告诉我,你这么小,就见不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了。

我听不懂那些话,在肩膀的刺痛里抬头看着父亲,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应该跟着父亲的话感到遗憾般打了个哈欠。父亲在哈欠声中大笑起来,没有察觉到母亲的眼泪贴着皮肤滑行。母亲总是这样,默默地哭,默默地抱着我,一如多年后她默默地离开。

我想着这段事关最漂亮的女人的往事,那个女人如今却变成了丑陋的代名词。她带着粉白嶙峋的半张脸撞进我的眼帘。她对我说,我记得你,小孩子。

我告诉她,我也听过你。她点头,听过我的人很多。

我问,你为什么不开灯,这里好黑?

她说,我从来不开灯,我不想开。

我说,我爸爸说,你人很好。

其实父亲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他只是在奶奶提起雪姐时舔着唇感叹了一句,可惜了,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