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一声八面风(专栏·文化岭南)

作者: 耿立

岭南的舞狮,原本称为“瑞狮”,晚清后才被称为“醒狮”,狮文化一下就与近代中国的民族形象有了深刻的精神关联。

岭南的狮子,是一种有独特意涵和独特意象的狮子,与北狮迥异,它头上的犄角,锐利直爽,直指正前,更具威猛,就像传说中的独角神兽“辟邪”。

1936年《中流》半月刊第1卷第4期有一篇文章《谈两广的舞狮》:“两广人舞狮的狮头,顶上会生出一支独角,围在角四周也有四支更短的角,类似辟邪或叫作犼的动物,其实是中产的犀牛,狮子到了两广,已大非原来面目了。”

这段话有意思,说南狮是犀牛,这脑洞有点大,醒狮是犀牛,我内心是不认同的,但“狮子到了两广,已大非原来面目了”这样的观点,我是认可的,岭南包容,也创新,守成与新变,才有了岭南的气质。

其实,狮子来到中国,亦非原来的面目。中国原不产狮子,狮子在古代都是域外供奉,一通过陆路,二通过海路,狮子原本也不叫狮子,叫狻猊。在汉初的我国第一本词典《尔雅》卷一里就有:“狻猊,如虢猫,食虎、豹。郭璞注:即师子也,出西域。”

关于舞狮的起源,相传是东汉章帝时期,就是善书法、创造了章草字体的那个皇帝,也是遣班超出使西域,让西域重新称番于汉,留下“十三将士归玉门”传奇的那个皇帝。那时候,章帝在宫中先后派选三人驯化西域供奉的狮子,但未成功。并且这头狮子野性暴露,意欲伤人,于是在宫人的乱棍之下,魂归故土。那些惹祸端的宫人,生怕章帝降罪,于是生出急智,就将狮皮剥下披在身上,腾挪摇摆,扮作狮子。这披着狮皮的人,竟骗过了大月氏使臣和汉章帝。也许这个宫人的开罪之举,就是后人扮演狮子、模仿狮子、狮子舞的灵感源头。这些信息也说明,舞狮原本是皇家宫廷专用的,舞狮起源于北方。

狮子,这异域的猛兽,在与中国龙文化的互动中,成为了中华文化的另一种象征,天安门前华表石柱雕刻的龙与狮并在的形象,最能说明一切,本土与异域,交流与交融。这异域猛兽,原本是神话意象和孔武有力的形象,传入中国,华丽转身,成为憨态可掬、可戏可耍可爱的瑞兽,千年不辍的汉风狮子舞,成了一种中原文化符号,内在的心理建设实在是令人思考。

现存最早狮子舞的记载,出现在北魏时期杨街之的《洛阳伽蓝记》:

(长秋寺)作六牙白象负释迦在虚空中,庄严佛事,悉用金玉。工作之异,难可具陈。四月四日,此像常出,辟邪狮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像停之处,观者如堵,迭相践跃,常有死人。

四月四日请佛,庄严佛事,沿街巡游,“辟邪狮子”在队伍前开路做向导,“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这和现在的舞狮,腾骧跳跃,爬杆采青,或者在梅花桩抑或绳索、绣球上做高难度的动作,有诸多相似,“观者如堵”,人山人海,这样的民风,古今不差分毫。

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诗云:“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称颂僧晏讲经,黄金狮子座,佛陀庄严。狮子在我国传播的过程中,佛家是最大的推手,狮子在梵呗声中跻身瑞兽之列,与麒麟、辟邪、天禄等灵兽共居显位,满足汉民族在千年的变迁动荡中辟邪求吉的心理需求,塑造成了汉民族的又一守护神。

北魏杨街之的《洛阳伽蓝记》又载:“虎豹见狮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视。园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驯,帝令取试之。虞人牵盲熊至,闻狮子气,惊怖跳踉,曳锁而走。”元末明初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也有:“诸兽见之,畏惧俯伏,不敢仰视。气之相压也如此。及各饲以鸡鸭野味之类,诸兽不免以爪按定。用舌去其毛羽,惟狮子则以掌擎而吹之,毛羽纷然脱落,有若洗者。此其所以异于诸兽也。”从这些记载中,可看到自然界其他动物对狮子的畏惧,这更凸显狮子气场的强大,其实也更深层表达了中国人对狮子的敬畏,狮子无论何时总还保留着神力与威严,慈悲而有力,威骨岂能驯?

在印度佛教中,狮子为护法神兽,“兽中之王”,信众也称佛陀为“人中狮子”,佛为人中雄者,三界导师,刚强勇猛,极具威严,犹如狮子为百兽之王,称佛陀的法音为“狮子吼”,狮子吼,诸小虫怖惧,能摧灭一切烦恼,调伏一切众生,震撼天地,扫荡邪恶,又称高僧打坐的地方为“狮子座”。人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文殊菩萨以青狮为坐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那些无论庙堂抑或江湖广泛的狮雕坐像,布列在巍峨墓道的两旁,耸峙在宫门、衙门、朱门,镇守桥头河畔,是美饰更是威慑。

其实这种守护神的作用,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结果。在古巴比伦文明中,狮子是宫殿的护卫者,有王者气魄和无上权威,代表的是勇猛和威严;在亚述壁画中,“亚述巴尼拔猎狮”,狮子代表着力量,而亚述巴尼拔自述说:“我是亚述巴尼拔,伟大的王、非凡的王、宇宙之王、亚述之王、世界之王、王中之王,亚述的统帅、无敌的君主,支配着大海从高到低,诸侯匍匐在我脚下。”猎狮不过是展现其英勇和无畏,以证明自己拥有保护子民的能力。在草原文化中,狮子被加上装饰性的螺旋式附件,形成了独特的草原美学意象;古埃及文明中,除了金字塔,最能作为埃及象征的就数守卫于金字塔下的狮身人面像—一斯芬克斯。古埃及人崇拜狮子,他们认为狮子是力量的化身,因此法老把狮身人面像作为守护神,放在他们的墓穴外面。而我们中华帝王陵墓外也有狮子守护,文化的交融是如此的妙合无垠,死之后,还要生前的荣华与尊崇,让狮子守护门户。

古希腊迈锡尼有一座“狮子门”,迈锡尼城堡在《荷马史诗》中,是一座“黄金遍地”“建筑巍峨”“通衢纵横”的名城。它的城门——“狮子门”建于公元前1350—前1300年,该门由独石建成门柱,门宽3.5米,高3.5米,可供骑兵和战车通过,门上过梁是块巨石,中间雕刻着两只雄狮的三角形的石板浮雕,狮子门因此而得名。狮子中间的一根柱子是宫殿的象征,这对雄狮的前爪搭在祭台上,形成双狮拱卫之势,凛然俯视出入城门的众生。这里的狮子象征武力,是城市的守卫者,也是国王崇高和威严的象征。我们民族立起的华表上,也镌刻有狮子形象,和龙一起拱卫着我们的民族。

在通往巴比伦城门的大道上,出现最多的是狮子雕像,狮子代表主管爱情和战争的女神伊什塔尔,狮子在通往伊什塔尔门的游行大道的两侧,恐吓着过往的敌人,甚至把敌人的肢体踩在脚下。

水城威尼斯的标志也是一头有翼的狮子,它昂首挺立在圣马可广场的巨柱上,也是参加威尼斯电影节的电影人梦寐以求的宝物:金狮奖。

中世纪的英国,亨利二世在位时,英国皇家兵器上都描绘有三只狮子。至今,英国国家足球队的运动衫上也有狮子的图案。

通过狮子的历史,我们明白各民族的狮子崇拜,我们再回到我们历史的纵深,领略狮子的汉化的脉络。

往事千年。

狮子从异域来,而扮作胡人的狮子舞是什么模样?白居易在《西凉伎》中说:“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本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

这是唐朝时候的狮子舞,西凉伎用木头雕成狮子头,用丝线做成狮子尾,眼睛点成金色,牙齿粘上银纸,扮演狮子的人戴面具,穿发毛做的外衣,摆动着双耳,就像从万里流沙西域来的真狮子。扮演的胡人,妆成的红色胡须,深深的眼窝,起舞跳跃致辞,他们是在凉州还没陷落的时候,随安西郡使进来的,但过了一会儿,忽然得到了新消息,去安西的路被阻断,回不去了。胡人向着狮子垂泪而泣:“不知道凉州陷落了没有?”舞人面向狮子垂泪,狮子西望回头、哀吼,氛围骤然转为凄凉哀婉,读到这里,我们会追问,大唐的太阳真的陨落了吗?

这是写大唐在西域衰落的时刻,狮子回头西望,哀吼声悲,狮子悲,观者悲。

唐朝的狮子舞,称作“五方狮子舞”,东、南、西、北、中五方,中央狮为黄(金)色,由两人舞,其余为单人舞。大诗人王维写诗是余事,他的主要职责是管理“黄狮子舞”,唐朝薛用弱在《集异记》写道:王维右丞,任太乐丞(主持国家祭祀、宴会时歌舞奏乐和管理乐工伶人的官署)。王维管理的“黄狮子舞”,若没有皇帝、太子在场观赏,断不能开舞,违者轻则倾家荡产,丢掉性命,重则株连九族。但后因其手下伶人擅舞“黄狮子”,终使王维被免职,贬到我的故乡鲁西南一带的济州(今济宁),任司法参军。

唐朝以前狮舞是在宫廷里,属于少数人观赏,唐后则由宫廷走向民间,成为普罗大众喜爱的艺术。宋代的《百子嬉春图》中的画面就是民间舞狮的画面,两个稚子前后各一,举狮雀跃,一个在前露脸,一个在后露脚,旁边三个小孩环绕欢跳,就如当下的孩子穿越到了宋朝,一样的动作。

明朝时,“舞狮”活动在城乡已经非常普及,张岱在《陶庵梦忆》记载:“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

历史传承,广东舞狮是从北方的黄狮子,即北狮脱胎而来,大体是在五代十国之后从中原传到岭南。《吴社编》记载了明万历年间苏州乡间迎神赛会中的从广东来的狮子表演:“狮子金目熊皮,两人蒙之,一人戴木面具,肖月氐奚奴,持绣球导舞,两人蹲跳按节,若出一体。”当时的广东狮舞,两人蒙兽皮拟狮,狮头戴饰有金目的木刻面具,两人配合做蹲下、跳跃、徐行、停留等动作,如若一体。狮前有一人作肖月氐奚奴装扮,手持绣球引导。这时的广东狮舞仍未完全与北狮区别开来,所用狮头和引狮郎等都是北狮特点。

《广东新语》记载了明末清初广州元宵节,有狮子参加的风俗:“元夕张灯,烧起火,十家则放烟火,五家则放花筒。嬉游者,率袖象牙香筒,打十八闲为乐。城内外舞狮象龙莺之属者百队。”

广东人喜欢狮子,在广州城,曾有一座民初的“人民公园”,原“中央公园”,公园南部立着一对“高大雄峻,东南希有”的清初白石狮,民国廿三年(1934年)出版的《广州指南》有《白石狮》词条:

旧将军衙署前有二石狮,为清初靖藩取七星岩白石琢成。先是粤东既定,建平南、靖南二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而靖藩性尤汰侈,谓门前两狮必用白石琢成,而石以星岩者为良,乃飞檄肇庆行高要县取之。时淅中杨自西雍建为邑令,承命开凿,督促频繁,斧斤丁丁,昼夜不得暂息,仅获胚石二具,驾以艨艟,行至峡口,舟不胜载,与石俱沉;复命更取,其督愈亟,藩官日喧呶于堂,令唯俯首隐忍而已。今石狮已移置于中央公园,而狰狞列峙于其中者,即当日杨公再次经营之石也。

端州所产石料优良,每遇朝代更替,官府大兴土木,必动众前往取石。民间传说,杨雍初次发运的胚石在西江翻船沉底,乃是河神作怪,故意发泄对靖王劳民伤财的不满。而杨雍二度采石后,在肇庆就地雕琢成狮,河神惧于白狮的威严,未敢妄动,遂顺利运抵广州。

到了近代,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由于西方人说中国人是“睡狮”,而“瑞”字在广东话里谐音不太好,跟“睡”是同音的,就改为醒狮。改名为“醒狮”后,人们用粤剧的脸谱给醒狮“画脸”,也叫给狮子“开脸”,大家认为只有开脸后的狮子才能称为“醒狮”,不然与“大头狗”没有什么区别。

谈到醒狮,不能不提到拿破仑。1817年,流放在大西洋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接待了英国人阿美士德。1816年阿美士德曾出使中国,因不愿向大清皇帝行三跪九叩礼,被勒令于抵京当日离开。这个时候拿破仑告诉阿美士德:“你们说可以用舰队来吓唬中国人,接着强迫中国官员遵守欧洲的礼节?真是疯了!如果你们想刺激一个具有两亿人口的民族拿起武器,你们真是考虑不周。”拿破仑说:“当中国这头狮子觉醒时,世界也将为之震撼。”

拿破仑的这句名言,在晚清和民国,中国积贫积弱时产生了巨大轰动,这话的意思与当时中国遭受列强凌辱的现场太吻合,又与死气沉沉的中华帝国何其相似乃尔。晚清及民国时代“睡狮”的中国,就像龚自珍笔下的病梅,奄奄一息,没有了生机,而不甘沉沦的国人正在觉醒,这样中国就有了“龙”之外“醒狮”的称呼。1899年梁启超在《瓜分危言》中说“英人未深知中国腐败之内情,以为此庞大之睡狮终有倔起之一日也”,政论家汪康年也写道:“西人言中国为睡狮”,并引西人的话:“贵国之大,犹狮之庞然也,受毒之深,奚止于鸦片耶,”汪康年期待着“狮而云睡,终有一醒之时……吾愿中国人憬然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