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镇干部素描(非虚构)
作者: 平常子弟家乡老魏明义
二十多年前,魏明义在一个乡镇当镇长,也就是所谓的法定代表人。镇上有家农机修造厂,面临改制。镇里的日子不大好过,想在里面搞点钱,土地是镇里提供的嘛,这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准备接手的老板只肯拿那么点钱,镇里想把这笔钱全拿走,几任党委书记都是这个想法。县城的农机局就不依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厂以来,农机局就是主管部门,过去对办厂也有投入,总得对他们也有所表示吧?农机局不是什么强势部门,镇里就不把这个单位当蛮大回事,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农机局没办法,就请了律师打官司。一拖又是两年多了。
魏明义看了相关的材料,觉得对方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既然已经进入诉讼程序,他就得依法应诉。原、被告双方一直都在找人。当然,找来找去,最后还得找院长。
法院院长吴天举是从邻县新调来的,那时还没有严格要求法院系统专业化,他是从党委书记任上提拔来的。邻县的干部以胆子大、排场大、路子野闻名,当时一下子从同一个县“交流”来七八个,占的都是关键岗位,“政法三长”之外,还有更高的职务。这些人“飙”得狠,让一向循良的小县干部很不适应,有苦难言。
院长正在办公室里抽烟,魏明义找他的时候,农机局局长汪海涛也在那里。汪海涛多年前当过乡镇党委书记,资格比较老,魏明义让他先讲,没有插话。
汪海涛对着打印好的一摞材料,认认真真汇报,吴天举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口里斜叼着一根烟,歪着头,眯着眼,似听非听。
终于汇报完,院长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了一句:“老汪,刚才你说么事?”
汪海涛盯着吴天举的脸,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明义见状,随便说了两句,就和汪海涛走了出来。
魏明义对汪海涛说:“您都看到了,这官司难得打。我们都是为公家的事,扯了这么久,也都花了不少钱,何必再看人家的脸色?您是老资格,见多识广,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人家玩死,要不我们去找个县领导,让他为我们调解一下?”
汪海涛不作声,出了法院大门后,他的车子跟了镇政府的车往县委大院走。
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为他们当了调解人,主任拍板,要镇政府给农机局五万元了事。汪局长虽然不是很满意,也只好同意。
其实,真正让魏明义彻底放弃打官司想法的还有另外一些原因。在此之前,他去法院找了个关系很铁的人,那人对他说:“你不急,就是你们的官司输了,钱划走了,我保证直到你当书记了,他们还拿不到钱!”
前些日子,他还接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县城一家酒店的女老板打来的,那女人口气很硬地对他说:“魏镇长怎么不到我这里吃饭了啊?我看你们还找不找法院和检察院的?!”
魏明义见过那女人一次,正是他们镇书记镇长为打官司请院长吃饭那回。那个地方环境一般,菜做得也平常,但消费奇高,正是院长点的酒店点的菜。女老板长得漂亮,就是眼神有些横。
这些人说的话,都让魏明义害怕。
疫情发生之初,全县震动。魏明义被安排分管后勤,做保障工作。县委书记涂有功态度坚决,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搞,而且脾气越来越大。指挥部天天开会,灯光昼夜不熄,坐镇指挥部的常务副指挥长成鲁生经常加班到凌晨三点,疲惫不堪。这天早晨,他传达县委书记涂有功的指示,要求魏明义立即关闭城区所有超市和市场,限当日上午完成。
魏明义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全城突然行动,城区近二十万人没有储备生活物资,势必引起抢购,导致市场秩序混乱,踩踏和哄抢难以避免,搞不好要出人命。成鲁生和魏明义关系不错,二人争论了一会,成鲁生见说服不了他,只好再三强调这是涂书记的意见。魏明义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时正好涂有功的秘书推门进来,后面自然是涂有功。涂有功进来就是一顿臭骂,口里带了脏字。魏明义一下子就红了脸。
涂有功不喜欢魏明义,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他把魏明义当成前任县委书记马坚决的人;二是他认为魏明义看不起自己。其实这些都是子虚乌有。魏明义在马坚决那里并不受待见,马坚决主持换届时,几个乡镇党委书记直接进了常委,而副县长魏明义却没有动,在他手下一直是副县长.直到他离开本县时,魏明义职务依旧,这最能说明问题。只不过马坚决为人圆滑,对谁都笑眯眯的,看不出他对魏明义有什么不满。至于第二点,也不存在。涂有功喜欢人家当面恭维他,魏明义认为这样做太庸俗,不喜欢在言语上当面向领导表达敬意,涂有功就认为魏明义看不起自己。要说魏明义从内心里尊敬涂有功也谈不上,涂有功属于那种面上漂的干部,夸夸其谈倒还行,对基层工作并不熟悉,经常讲外行话,又特别好面子,总是自吹自擂,魏明义和他确实不是一类人,也就懒得主动靠近他。
涂有功对魏明义有了这两点看法,魏明义的日子不好过是正常的。特别是眼下这个指挥部体制的时候,涂有功要修理魏明义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见涂有功骂了人,魏明义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说。何况涂有功也没有指明骂谁,也可以理解为他在重压之下心里烦躁。
魏明义就去执行涂有功的命令。他给城管局长和商务局长分别打了电话,二人表示坚决执行。魏明义心里越发不安,他赶到县城最大的菜场——砚台山菜场一看,一切正如他所担心的,听说要关闭市场,来抢购的人如潮水一样涌来,城管、公安的人早已无法挡住,市民情绪已经失控,整个菜场都是人,到处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仿佛成了一个火药桶,一触即发。魏明义脑子飞速运转,他心里有了主意。他打通成鲁生电话,成鲁生听了也很着急,说是不是他也过来看一下?
魏明义说,你还是不要来,我按自己的想法处理算了。涂书记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只是希望你不要主动跟他说。你年纪轻,又是高学历干部,前途无量,这事就不连累你了,天大的事我独自承担。我知道抗命的后果,但我不能为了保自己的位子眼看着这里出事,这样做不符合我的为人原则。我是一个本地干部,本地老百姓养育了我,为了他们就是牺牲我自己,也是值得的。说完,他挂了电话。
魏明义叫来城管局长和公安局政委,这两人都是本地人,三人一商量,马上达成了共识。其实两人也知道这样蛮干不行,只等着有领导拍板改正。
魏明义拍板的意见是上午关闭超市,下午关闭菜市场。对目前菜市场的乱象,他命令公安、城管全力以赴守住进出口,出来一个就放一个进去。听说下午才关闭市场,群众情绪很快稳定下来,菜场秩序恢复了。
次日,魏明义听说邻县强行关闭了菜市场后,县政府在市民的围攻下只好重新打开菜市场,县政府的玻璃全被砸了。
魏明义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尹福生
十多年前,尹福生刚到城关镇当党委书记时,前任书记钱卫江已经调离。回来办理交接手续时,他交代尹福生一件事,他说辖区内“林刘路”年久失修,交通局何友良局长大力支持城关镇,向省里跑项目争取了一百万元,县里领导答应路修成后补一百万元,镇里再筹一点,修路的资金问题不大。何局长想把这条路交给交通局下属的公路局来修,看你能否考虑一下?
公路局是一家全民所有制单位,本来就是修路的,何友良和尹福生也认识,人家又帮着筹了修路的钱,又是老书记钱卫江出面打招呼,这有什么问题?尹福生满口答应。他和镇委几个副书记通了个气,大家也都同意。
分管交通的副镇长金喜才知道此事,他也跟尹福生说没有问题,说钱书记早就和他说过呢。于是,启动招标程序。
没想到开标后,公路局的金桥公司却没有中标,中标的是另一家从未听说的国楚公司。尹福生想,这怎么跟人家交代?把金喜才找来一问,金喜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福生打钱卫江电话,钱卫江愣了一下,说你和何友良沟通吧,他没意见的话,我自然也没意见。尹福生回头就对金喜才发了火:“前几天我都问你,你不是说一切正常没有问题吗?叫你负责,你负的个什么狗屁责!我告诉你,这个招标有问题,合同不能签!你去做各方面工作。重来!”
尹福生很后悔当初没把分工调整一下,不让眼前这个人管这么重要的事。他当初想,自己刚来,何必变更钱卫江的人事安排呢?钱卫江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和自己性情相投,他用的人应该问题不大。没想到,就在这个金喜才身上出了问题。
上午训了金副镇长,下午何友良局长就上门来了。尹福生向他表示歉意,并向他表明了这次招标有问题,自己想重来的想法。不料何局长说,招标结果是受法律保护的,还是算了吧,这让尹福生觉得更是难为情。他打钱卫江电话,钱卫江也说算了吧。
有了这次教训,签合同后,尹福生很不放心,因为时间已是十月份了,错过了修路的最好时节,越往后去,水泥越难凝结,质量越难保证。他把分管交通的副书记曾泽胜安排到路上去。曾泽胜做事认真,又很廉洁。在党委会上,尹福生明确修路的事由曾泽胜全权负责,别的人不能表态;又把城建办主任安排去监工,另外安排了本单位做事认真又懂行的几位同志协助他,再从公路沿线村请了几个党员代表当群众监督员,专门盯着工程质量,村里的人统一由镇里付工资。这样一通布置之后,尹福生心想,工程质量应该有保障了吧?
开工没几天,施工方陈总就反映,设计时有不少漏项,要求增加预算。尹福生问了几个路上监工的人,说是属实。尹福生有些纳闷,这时又有县领导打电话来,要他高抬贵手,照顾那个陈总一下。尹福生就开了一次党委会,对漏项的部分做了追加。研究“林刘路”的会开了三次,城建办主任很内行,加了一些事项,也减了一些工程,总的来说还是增加了工程量。尹福生对设计方的粗枝大叶很不满,但设计费早就付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在开第三次党委会时,尹福生问陈总,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陈说没有了。尹福生说,那好,从明天起我就不接你电话了,一切按合同来。只要你把质量搞好,如期完工,我肯定不要你跑路。你也不要给我们的干部送钱送物,不要坏了规矩。
讲完这话没几天,陈总到了尹福生办公室。刚开始,尹福生还很客气,后来发了火,陈总才作罢。回头一看,尹福生的手背在拉扯过程中划破了皮,鲜血直流。
此后,尹福生一直不接陈总电话,人家换成座机打,他也不接。
那年的冬天有些冷,用了一些快速凝结的药剂。大家工作都很认真,路基质量、水泥砂浆配比都被盯死看牢,水泥则是用的“海螺”牌的,当时这个牌子在全国排名靠前。
阴历年前,“林刘”公路如期完工,国楚公司按合同拿到了钱。
三年后,国家修高速公路,多少重载车辆日夜不停拉块石、钢材等建筑材料,“林刘路”却没有损坏,这条路经受住了超出设计能力的严峻考验。
又过了许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尹福生参加了一次应酬,席间,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些人谈笑风生,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蓦地想起当年招标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尹福生心里有些不平,可很快就释然了:只要路的质量好,谁修不是修呢?自己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一想,尹福生为当年自己的认真和歉意,还有单纯和透明,哑然失笑。
二十多年前,尹福生在江北一个乡镇任党委副书记,分管农业。那时,县城有一家全国著名的板材加工企业,木材需求量大,本地用材林供不应求,由此带动了一个本县很有特色的产业:意杨种植。
前进公路是小圩乡的一条通村公路,贯穿几个中心村,连接秦黄公路。因为移民项目的支持,路面已经硬化,路旁是一条大沟。乡里决定在路肩和沟坡上种植意杨,由农办来负责落实。因为种种原因,各村用于栽树的作业面直到四月底才收出来。树苗运来后,已经过五一劳动节了。而本县地处长江边,往年总是在三月十二日植树节前栽树。也就是说,时间上至少迟了两个月。
看着那一捆一捆泡在沟里已经开始发叶的树苗,尹福生心里不踏实——这树能栽活吗?他问林业部门的人,人家说最好不要栽,活不了。
农办总共只有几个人,一个副书记尹福生职务最高,还有一个副乡长,忠厚老实;一个农办主任,有点摆老资格,喜欢喝酒,发点牢骚;一个林业干事,是个年轻女同志,她父亲退休了,她来顶班,没有什么农村工作经验。想来想去,为了把树栽活,尹福生只有自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