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祈祷(中篇小说)
作者: 裴指海序章:是人,还是兽?
1
赵金甲离开黄地有十年了,黄地一直都有他的传说。这些传说甚至长出了腿,自个儿走出了黄地,走遍了周围的每个村庄,还被风儿带到了花尖河的另一边。端午节前一天,孙照丽坐船过了花尖河,前去三十里外的王家吃酒席时,有家亲戚就问她:“听说你们村庄有个叫赵金甲的,是野猪生的?”
孙照丽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告诉他们,赵金甲是人生的,只不过是野猪把他养大的。
亲戚瞪大了眼睛,说,怎么可能呢?人人都说他是野猪生的。
孙照丽说,我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他爹他妈生的。
是真的。赵金甲的父亲叫赵宝贵,母亲叫金淑美,媒婆是吴家岭的吴大妮,现在还活着,她可以证明,赵宝贵、金淑美和所有人一样,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和野猪没有任何关系,要说和动物有关系的话,那也是和马有关系,金淑美长着一张马脸,但就是这张马脸,赵金甲也没有遗传,他遗传的是父亲的圆脸。
在赵金甲出生的前一天,赵宝贵前去半扇门镇给老婆买补血的红糖和红枣。黄地离半扇门镇有五十来里,午饭只能是干粮了。他拿了两个窝窝头就出发了。到镇上已经快中午了,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边走边啃着,冷不防旁边巷子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乞丐,伸手就去抢他的窝窝头。他当然不会让他抢走的。两人扭打在一起,乞丐还在他脸上抓了几条血道子,他疼得大叫一声,伸手去摸脸时,那块窝窝头就被乞丐抢走了,乞丐边跑边往嘴里塞着,等他追上去时,乞丐已经吃完了。他气得只得踹了乞丐四五脚。
赵宝贵买完红糖和红枣就走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走了没多久,那个乞丐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们围过去,发现乞丐把从赵宝贵那里抢来的窝窝头全部又吐了出来。街上卖肉的老张知道这窝窝头是从赵宝贵那里抢来的,他摇了摇头,感慨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乞丐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好长时间,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热闹的看得不耐烦了,有人蹲下来,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试了试,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人虽然死了,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烫,甚至把他的衣服都烧出了几个洞。镇长听说了这事儿,过来看了看,他还是很仗义的,让出纳拿来三元钱,一元钱买了张草席,另外两元给了街上一个二流子,让他到镇子外边的河边挖坑埋了乞丐。二流子之所以是二流子,就是因为懒,他拿了镇公所的钱,却又没干镇公所要求他干的活,连坑都没挖,胡乱地搞了几锨土盖在了乞丐身上就算埋了。他还把那张裹过乞丐尸体的草席也拿回去了,草席上还带着乞丐尸体上留下的污血与呕吐物,但他懒得收拾,躺在上面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一个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怪物从乞丐的呕吐物里钻了出来,沿着他的鼻孔、耳朵和嘴巴钻进了他的身体,他很快发起了高烧,他使劲地挣扎着,但还没来得及醒来就死了。他的梦变成了真的,他真的在睡梦中死去了。
赵宝贵回到家里,也很快出现了乞丐的症状,全身发烧,也把他吃掉的另一个窝窝头吐了出来。但他身体要比乞丐更好一点,他一直坚持到了第二天,当老婆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接生婆高高地举着让他看他的小鸡鸡时,他兴奋地伸手去接,却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就死了。这个时候,也正是半扇门镇的邻居发现二流子死在梦中的时候,他惊叫着跑出来,大呼小叫地把周围的住户都吸引过来了。人们正挤在一起看热闹时,突然又有三四个人倒了下去。剩下的人哄的一声,像茅坑里受到惊吓的苍蝇一样全跑走了。
黄地的人和所有地方的人一样喜欢看热闹,赵宝贵家的热闹特别划算,有生有死,有来有往,一次可以看两个。他家一时人山人海,谁也没想到还能看到第三个,那就是,金淑美也死了。她正抱着孩子哭着丈夫,突然就呼呼地喘起气来,没过一会儿就喘不过来了,脑袋一歪就死去了。这个时候,赵金甲还拱着脑袋到处找母亲的乳房呢,找到后,立即抱着使劲地吮吸起来,根本就不顾他母亲其实已经死了。等村长赶过来时,赵金甲的脸上已经长满了红斑。村长立即指挥众人退出屋子,并且还把屋门关了上去。
村长叫钱雨泽,是孙照丽的公公,当然,那个时候,孙照丽还没有出生呢,她还要再等两个月才能出生。钱家是黄地的大户人家,所有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包括埋在土里的蚯蚓和长在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黄地所有的人都是他家的长工或者佃户。村长这个职务当然也是他家的。
钱雨泽告诉众人,已经确定了,半扇门镇出现了肺鼠疫,唯一搞不清楚的是,这个肺鼠疫是从赵宝贵的窝窝头上传染给乞丐的,还是乞丐传染给赵宝贵的。国民政府已经下了命令,全村的人都要到镇上集合,隔离治疗。
钱雨泽赶着黄地的人,像赶着一群羊一样向镇里走去。就要出村时,他们突然听到了赵金甲发出的嘹亮的哭声。众人停了下来,回头向赵家那三间茅草屋子张望,个个脸上带着悲伤和心疼。钱雨泽挥了挥手,驱赶着他们:“走走走,都别装了。他脸上都出现红斑了,肯定也传染上了,你们谁不怕死,谁就留下来照顾他吧。”
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所有人都怕死。
他们在半扇门镇集中隔离两年。他们偶尔会想起那个刚刚出生的男娃,有人觉得他可怜,还不如一只蜉蝣呢,蜉蝣还能活上一天,他可能连半天都活不了。有人就觉得这是屁话,这娃一点都不可怜,相反,太让人羡慕了,命苦如驴,天天负重,步步艰辛,早死早托生,他刚生下来就死了,一天罪都没受,有福啊。钱雨泽撇下嘴,冷冷地说,说这些都没用,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期,啥时生,啥时死,自己能做主吗?钱雨泽既然说话了,当然说啥就是啥,众人赶紧点头,掌柜说的是,掌柜说的是。
黄地所有人都认为赵金甲必死无疑,就没一个人会认为他能活下来。
他们没想到的是,两年后,当他们回到黄地时,却看到在他家那三间茅草屋前,有一头壮如牛犊的野猪躺在门前,它的乳房饱满,四五头野猪崽子正拱着吃奶,在这些小猪崽子里,他们看到了赵金甲,他和那些野猪崽子一样抱着野猪的乳房吮吸着。他惬意地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着。乡亲们大惊失色,这太有悖人伦了,他们拿着镰刀和锄头冲了过去,野猪立即翻身坐起,飞快地向村外跑去,赵金甲和那些野猪崽子一样四肢着地跟在后面逃窜。好在乡亲众多,最后还是在村口把他拦了下来。孙照丽的公公,也就是钱雨泽把他收留了。他收留赵金甲,除了尽一个村长的责任,挣个功德,还有个私心,那一年,孙照丽未来的丈夫钱云起也两岁了,他想让他有个伴儿。为了让赵金甲改变野猪的习性,钱雨泽专门高价从县城请了两个读过私塾的妇女来照顾他。他慢慢地像个人了,只不过,还是会趁大人们不注意时,偷偷地溜到山上去找他那些野猪兄弟姊妹们玩耍。有时,那些野猪也会从山上下来找他玩。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孩子不喜欢和人交往,他就喜欢和野猪玩,他甚至还会和它们一样哼哼,他们听不懂,但野猪听懂了,那些来找他的野猪有个个头大的,伏下身子,他骑了上去,它们一起向山里跑去。有一天,钱雨泽看到,儿子钱云起和赵金甲一起像猪一样在地上爬着,他大惊失色,把两人分开了,从此赵金甲只能和下人们一样住在后院,禁止他再到前院接近少爷。
赵金甲长得再大些,就更不听话了,经常会整天整天地呆在山上不再回来。他二十岁那年,突然彻底地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水里,村里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奇怪的是,和他要好的那家野猪仍旧生活在牛头山上,那头野母猪还会经常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身边几个孩子也像它一样伸着脖子。村里人说,它们在盼着赵金甲回来呢。
2
赵金甲失踪的那一年,是孙照丽嫁给钱家的第二年,刚刚生下儿子钱国银三个月。赵金甲离开黄地的那天,她正好带着下人李三丁抱着孩子回娘家过百日宴。她是上午离开黄地的,在村头北边的山坡上还看到了赵金甲,他正骑着一头野猪到山上去。
到了晚上,黄地就发生了那起自秦朝建村以来最惨烈的案子。
钱雨泽已经六十岁了,就在上个月,他把村长的位置交给了儿子钱云起,准备把全副身心都用在村史的编写上。这是他好多年前就有的愿望。他已经开了个头,说是秦国打下楚国,秦国的几个伤兵看到此地甚为肥沃,就留了下来,并且给这个村庄起名叫黄地。据说,秦王嬴政曾带兵经过此地,被这个村庄的名字所吸引,念念不忘,统一六国后就自称“皇帝”。这么说来,黄地也是一个伟大的村庄呢。
他甚至还考证出来,其中一个伤兵叫钱产,是钱家的先祖,他是活了八百年的彭祖的后代。根据他对孙照丽的描述,这部村史规模宏大,他将像《史记》那样,为每家每户写个传,让村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将来到哪里去。很可惜,这部村史只开了个头,那个案子就发生了,钱家除了孙照丽和她儿子钱国银,其他人全被杀了。
那天午夜,当所有的星星都已经疲倦,钻进云层里睡觉的时候,村里突然闯进来一伙土匪,他们直扑钱家,杀死了钱家所有的人,抢走了他们家所有能抢走的东西,他们还准备把他们家烧了。他们把一堆干枯的柴草堆在了屋檐下,点了起来,但他们刚走出村子,一场大雨袭来,浇灭了刚要蓬勃长成的火苗。天亮的时候,孙照丽得到消息抱着孩子赶了回来。村里人早就自发地赶来帮忙,他们把钱家所有的死人搬到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码得那么整齐,那么用心,就像刚刚割下的麦捆。孙照丽当然知道,在这一刻,除了他们母子两人,所有人都是开心的。不,连儿子也是开心的,他看着那些尸体在笑呢。以后钱家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她了。她必须镇住所有人,黄地所有人都很可恶,他们表现得都很悲痛,像死了亲娘一样,实际上个个都很兴奋,就连他们肠子里腐败的食物都在唱着歌。她把孩子交给了从娘家带来的女佣,然后叫上李三丁和另一个长工进了屋子,指挥他们移开八仙桌,又找来铁镐,撬开了桌子下面的两块石板,里面藏着一个红漆木箱。孙照丽掏出钥匙,打开了木箱,那里放着的是一张张地契。孙照丽抓起地契哗哗地抖着,朗声说道:“大家都看清了,我们钱家所有的地契都在这里,一张都没有少!”她脸色红润,声音饱满,它们飘出屋子,正好有一群乌鸦经过,把它们又带到了村庄上空,她的声音有七八天都回荡在黄地的每个角落,嘲笑着黄地每个人。黄地每个人的梦想破灭,他们脸色发白,缩了缩肩膀,收回了呼之欲出的心中的猛兽,重新变回了一条条狗。孙照丽长长地松了口气,身子不由得散了,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椅子毫无提防,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孙照丽的娘家来人,为钱家所有死去的人举办了盛大的葬礼。葬礼结束之后,他们召开会议,商量何去何从。娘家所有人都认为,有着钱家庞大家业撑腰,好男人会排成队前来入赘。那年孙照丽刚刚二十岁,才结婚两年,人长得像朵花儿,年龄也像朵花儿。即使成了寡妇,也只有她挑别人的份儿。当务之急,她得先找个男人,撑起这个家。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孙照丽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将永远不嫁。她的理由也很充分,钱家的家业是钱家的,是三个月大的钱国银的,她不会让任何男人进入钱家,染指钱家一厘钱的家业。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黄地北边牛头山上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这让他们很意外,同时也很佩服。娘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小孙突然变得陌生了,她和以前一样娇小,身体里却藏着一个庞大的城池。是自己浮浅了。娘家几个上了岁数的长辈甚至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们中一个最为尊长的泪水婆娑地点头道,烈女啊,这是烈女啊,咱们孙家,上一个被朝廷立碑表彰的不嫁烈女还是宋朝时的事情,上千年了,这是第二个啊。放在过去,政府大人是要立碑坊的。唉,这中华民国,啥都好,就这不好。次尊者接腔道,政府大人不立碑坊也没什么,孙氏家族每个人都在心里给小孙闺女立了一块永远不倒的碑坊。最为尊长者最后当场拍板,这事儿要写在族谱里。这超出了孙照丽的想象,你想啊,她只是孙家一个嫁出去的女人,相当于一碗泼出去的水,除了一个名字,族谱上是没什么的,多一个字都是多余的。除了宋朝时的那个烈女先人,她这是第二个除了名字,族谱上还将有故事的女人。政府大人的有形碑坊算什么?宋朝政府为烈女先人立的那块碑坊早就化为云烟了,但她的故事永远留在了族谱里。孙照丽向娘家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自己不嫁的决定多么英明啊。
孙照丽此等壮举,为孙氏家族争得了荣誉,娘家人自然不遗余力地支持她,家族会议一致同意,孙照丽的大哥孙照辉前去黄地给钱家做管家。一个家,总要有个像样的男人主事。他们还约定,等到钱国银十八岁时,孙照辉就把大权交给他。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孙照丽全副身心地开始追查做出这惊天案子的凶手。镇长是从首都南京来的,还是有点能耐的,他很快调查出来,这帮土匪来自四百里之外的洛阳青要山。他们从来没有在麦县出现过,如果没有人接应,是根本摸不到钱家的。镇长通过南京的关系,督促河南省的驻军出动,虽然消灭了所有的土匪,但却没有找到土匪头子宋老末。更要命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宋老末来自哪里,家里又有什么人。孙照丽最关心的是那个接应土匪的内应是谁。他肯定是黄地的人,不把这个人挖出来,总是个祸患。可惜的是,镇长也不知道。军队去剿的匪,想必缴获甚多,为了死无对证,自然是不肯放出一个活人来的,所有的土匪都被干掉了。至于内应是谁,这个秘密也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地狱。更不幸的是,过了没多久,镇长去县城参加一个婚宴,晚上回来的路上,被人用木棒打晕,装进麻袋,沉进了花尖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