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我为那些远古的当下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记录

作者: 邱华栋 傅小平

我是要让那些西域空城不空

生出新城,借助我的文学想象

傅小平:在读到《空城纪》之前,我就听说你写了这么一部长篇。当时只是听了书名,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样,我也是听成了“空城计”。我错听,不是完全不靠谱。你的历史题材创作中,确实有部分小说对我们习见的历史事件或历史典故做出了新的解读。知道确切书名之后,我就马上反应过来了,所谓“纪”,自然是沿袭了司马迁《史记》开创的纪传体。不过,既然你取了这个书名,也就说明你并不那么在意读者会混淆,换句话说,这般近乎混淆的误读,也是一种解读。你不妨说说写这本书的缘起,以及为什么起这个书名吧。

邱华栋:你很敏感,的确是这样的,纪传体是《史记》所开创的传统。小说家拿“纪”与“传”这种文体写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就使得作品本身具有了历史的纵深和时间的跨度。因此,我的《北京传》写了三千年的北京,《空城纪》写了两千年的西域。

“空城纪”与“空城计”确实是谐音,也有朋友开玩笑说,你可以改名“诸葛华栋”了——他也认为是诸葛亮的“空城计”。实际上,我是要借助我的文学想象,让那些西域空城不空,生出新城。

我出生在新疆天山脚下,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年暑假我们一些少年骑自行车、坐长途车到处跑,探寻周边的世界。我们到了一处废墟,十分荒凉,荒草萋萋,有野兔子、狐狸、黄羊出没,突然之间,迎着血红般的晚霞,眼前出现了成千上万只野鸽子,从废墟飞起来,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留下新疆大地汉唐废墟的印象。它非常美丽,甚至有点壮美感。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这座位于吉木萨尔县的古城废墟,当地朋友说,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遗址。

当时的场景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有一天,我忽然回忆起面对废墟的那个傍晚,我想到,围绕着汉唐之间西域地区建立的六座古城——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我能够把自己三十年的史料阅读积累和对汉唐西域遗址的实地探访,以及自己对历史的想象,写成一部小说,于是,三十年构思,六年写作,我完成了这部厚厚的《空城纪》。

傅小平:的确够厚的。在我印象中,这是你写得最厚的一本书。小说开篇《龟兹双阕》里的“上阕:琴瑟和鸣”,以及第二篇《高昌三书》里的“帛书:不避死亡”,都以汉代为背景,我还想,要是让司马迁出来露个脸,或者在尾曲里面让李刚和他做个隔空对话,当是对司马迁的一种致敬,会不会也挺有意思?

邱华栋:你的提议我不好采纳。司马迁不太好直接出现在小说中。我这部小说谈不上对司马迁的致敬,而是对西域汉唐千年那些往来于时空之间的人物致敬。有知名的,也有无名的。我写这部长篇小说,是从别处返身回故乡的寻根写作。小说重寻并在纸上复现龟兹、尼雅、敦煌等西域古城“湮没的辉煌”。《空城纪》以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章结构一个浑然的整体。我借助文学的翅膀,进入到那些西域空城,赋予它们人烟和市声。

傅小平:所以,你是借助文学为久远的历史赋形。说来历史越久远,记录越少,越是可以大肆发挥想象和虚构。但以我阅读的感觉,你的叙述多少透着正史的风度,也就是说你的叙述,并没有离我们所认知的历史太远,或者说,你是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展开合理的想象,更进一步说,在你笔下,历史是有机的,你并不是把它当作一个空壳,从而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

邱华栋:这部小说确实是建立在大量史料和实地勘察的基础之上,花了三十年的时间逐步构思,花了六年时间写成的。比如,我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我的文学想象。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如今,人们反而对楼兰更加神往。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我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

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

人在大地上短暂借寓,是浩渺星空中孤独的存在。因此,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才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波诡云谲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了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于是,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复原这些废墟,紧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我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作家的真正敌人是自己

自己和自己较劲,谁都帮不上忙

傅小平:这就得说到你写这部小说依据的史实。上海书展上,与会嘉宾不约而同谈到,你能依据的史实少得可怜,也因此更是感叹你丰富的想象,你相当于在空城之上,构建了生机盎然的实城。但另一方面,你也会面临资料过多的情况。因为史实或许很少,围绕史实展开的演绎并不少。像解忧公主、班超、玄奘之类的故事,但凡对历史感兴趣的读者都了解一些。所以,我好奇从原初的史实到你笔下的形象和故事经过了怎样的幻化和转换?

邱华栋:你看得很准,我在《空城纪》中运用了很多幻化和转化手法,很多篇章都有贯穿时间长河的一个物件。比如,第一卷“龟兹双阕”中,是那一把曾被细君公主弹奏过的汉琵琶。细君公主从中原腹地远嫁到西域的乌孙国后,不适应当地的地理气候,也不适应乌孙王室夫死后从子从孙的婚俗习惯,长期处于闷闷不乐的状态之中,若非有一把汉琵琶助她排遣,她恐怕连四年多的时间都未必能支撑下来。

细君公主去世后,这把汉琵琶先是传递到了解忧公主之手,然后又很快传递到了解忧公主的爱女弟史,也即第一卷中“上阕”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手中。既然能歌善舞,那她的拿手好戏之一,自然也就是出神入化地弹奏这把汉琵琶。到最后,因为意外遭受到黑死病袭击,弟史不幸身亡。临死前,“我的怀里抱着那把细君公主的汉琵琶,我相信,以后只要有人弹起这把琵琶,我的生命就会在旋律中复活。”

到了“下阕”中,龟兹王室白氏一个名叫白明月的王子,为了躲避王室里残酷的政治斗争,以隐姓埋名的方式远远地隐居在大唐开元年间的长安城。他表面上开着一家香料铺,其实是一位筚篥演奏高手。另外一个器乐演奏高手,是同样来自龟兹的粉衣女子火玲珑。她不仅演奏得一手好琵琶,而且所拥有的,竟然是原本属于细君公主的那把老琵琶:“这得归功于她手里的这把汉琵琶,它是她父亲珍藏多年的老琵琶,据说汉代的细君公主使用过,一直在龟兹流传,后来落到她父亲的手里,现在在她的手上。”

当是时也,唐玄宗为了迎接即将从感业寺还俗归来的杨玉环,不仅亲自创作了大型歌舞节目《霓裳羽衣曲》,而且还要组织一支庞大的演奏乐队。筚篥高手白明月、汉琵琶高手火玲珑,他们俩全都在被征招的演奏高手行列之中。后来,返国后坚决拒绝担任龟兹王的白明月,如愿与火玲珑结为夫妻,过着非常幸福的乐舞生活:“我组建了龟兹乐的乐舞班,专心整理音乐。我吹筚篥,火玲珑弹琵琶。她把细君公主那把汉琵琶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不再拨弄,平时弹的有五弦琵琶、曲颈琵琶和西域小琵琶。”

傅小平:弟史说的那句“我的生命就会在旋律中复活”,是不是也多少能体现出你的文化理想?就好比作家也会幻想一下,很多年以后只要有人阅读自己的书,他的生命就会在书里复活。

邱华栋:呵呵,我并不幻想多年之后人们还在读我的书。活在当下,活在此刻,是最重要的。

傅小平:活在当下,才得以用当下的眼光,以丰富的想象去遥望和复活历史。这部小说的想象力,不只是体现在整体意义上的由空入实、无中生有,还在于一些情节或者说细节,譬如在《龟兹双阕》尾曲里,你写张刚找到细君公主的汉琵琶的琴身,我就觉得这个想象真够大胆,汉代相距现在有两千多年。除了想象力之外,你多半得说服自己,就得这么写。

邱华栋:我专门问了音乐家,假如一把琵琶在汉代出现在西域,可否两千年不朽?他告诉我,干燥地区是可以的。因此,小说情节有合理性。“尾曲:龟兹盛歌”的男女主人公,分别是民族乐器收藏家“我”也即李刚和琵琶演奏家王雪。那一次,他们俩一起前往新疆阿克苏。就在李刚以为此行与汉琵琶无缘的时候,在库车老县城木合塔尔所开铜壶作坊的后院一堆柴火棒子里,“我”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半圆形的东西:“琴身乍一看,就是一块年代久远的木头,发白,有很多裂纹,不细看,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判断我找到了汉琵琶,兴许就是细君公主当年用过的那把琵琶。”你看,汉琵琶贯穿这部小说第一部分的两千年时空。

最后,在库车老县城进行表演交流的那个星光无比灿烂的夜晚,从热闹的演出现场溜出来的“我”和王雪,顿然间陷入到了某种幻觉的状态之中:“她笑了,我是弟史啊,我又是火玲珑。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我喃喃地说:我?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谁?你是绛宾,你又是白明月。走,你跟我走进去,在大殿里,正有一曲最美的歌舞等待着我们去演出。我们要进去了。我再一看,真的啊,我现在华服在身,我难道是绛宾?我手里拿着一支银字管筚篥,难道我是白明月,她是解忧公主的女儿弟史,或者是龟兹琵琶高手火玲珑?”

就这样,伴随着原本属于细君公主的那把汉琵琶被再次发现,他们俩竟然在某种幻觉的状态中穿越时空,似乎重新返回到了汉代或者唐代时候的龟兹国,似乎一下就变身为绛宾或白明月、弟史或火玲珑。那把穿越两千多年的汉琵琶,变成了一个异常重要的历史见证物。这就是我在小说中经常运用的幻化手法。

傅小平:《龟兹双阕》中,你对古代音乐的了解,真是让人惊叹。据说你喜欢边听音乐边写作,你在写这部小说,尤其是写这一部分时,也是边听边写吗?

邱华栋:是这样,我听了很多的西域音乐,才写完了这部书。我喜欢听《十二木卡姆》的大曲,我还喜欢一些摇滚风格的当代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青年歌手的歌曲,我搜集了中亚五国的音乐。写这部小说时,我欣赏了大量从陕西民歌到河西走廊的花儿,新疆的音乐、中亚五国乃至伊朗的一些音乐作品。那些音乐让我看到了人物活在时间中舞蹈的形态,太美丽了。我不能说太多,有人会羡慕我的。

傅小平:不只是羡慕你欣赏音乐吧,更羡慕你写演奏音乐的精彩场景,有些片段让我想起《老残游记》的经典段落。弟史和绛宾计划返回龟兹时遭遇刺杀,拿乐器当武器的描写也挺有意思,以我有限的阅读,这样的书写在当下并不多见,倒是想起你在《十侠》后记里说的话:“中国作家的写作资源是那么的丰富,但我们常常对自己拥有的财富浑然不觉。”

邱华栋:作家都非常不容易,写作太难了,作家的真正敌人就是自己,自己和自己较劲,谁都帮不上忙的。中国作家很幸福,我们碰上了一个现实生活非常丰富的时代,还有数千年的文明文化积累。可利用的资源非常多。

不想把《十侠》里的小说写得太实

于是想着把它虚化一点

傅小平:在中国,武侠文化源远流长。出生于六七十年代的读者,估计都有阅读金庸、古龙小说,追看武侠剧的经历,现在武侠写作有点后继乏人的感觉,但依然有人在写,你就写了《十侠》。你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你会武功,据说,你写这部小说初衷是为了感谢你的老师。

邱华栋:对,我的老师叫黄加震,他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他既是语文老师,又是我的武术教练,文武双全。我在新疆上初一时开始跟他练武术,也学写作文。我的作文经常一百分,武术练得还可以。

练武术跟我写作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系,练武术能让人不断体会到自强不息的韧劲,写作又能放飞一个人的想象力,放飞创造、塑造一个新奇文学世界的能力,所以是特别美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