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右岸的反途(散文)
作者: 邓跃东开篇之前,我跟一位文友交流了想法和题目,他说怎么要写一篇费力不讨好的游记呢,题目也不妥,应是返途吧。我说我懂的,正是不回避这个软肋才要写,旅行也是生活,我有我的游法和发现;题目也不是刻意要这样取,恰是一路眼观所得。
到达室韦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开始沿额尔古纳河右岸逆流而上,差不多快到黑山头时,我发现路线选错了,前方越来越壅塞。我想,要是从河流的上游反着下来,最后到达室韦,虽然是同样一个大环线,但看到的风景完全不一样。视角影响着视野。
可是无法重返了。这是我的自负和轻率引起的。昨天从呼伦贝尔首府海拉尔经额尔古纳市去室韦的路上,不时看到标着“蒙兀室韦××公里、蒙兀室韦蒙古发祥地”字样的标牌,心里就开始发觑了。我对这地方一点都不了解,而我近年对蒙古人文地理又饶有兴趣。这跟叶公好龙一样。
汽车溯河平缓前行,这是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叙写的河流,这里藏着一个部族远古以来的激荡岁月和缠绵乡愁。从上游往下看,脚下的地方在右岸,而我们逆河前行,实际处在左岸了,右岸是俄罗斯的绵延土地。我心里还是要把脚下的这边看作是右岸,不想让右岸这个美丽的名字飘到外国去了。
如果从上游下来,就不会有这种担忧,眼宽心阔,心情大不一样。
这样,我先从海拉尔往西到达满洲里。满洲里是个边境贸易城市,刚刚穿过一片山丘,就看到了高速公路、铁路、高楼、厂矿、公司、红绿灯、停车场、菜市场,好像回到了我出发的地方。我正是要躲避都市的壅塞和桎梏而逃出的,没想到又走进了同样装潢华丽的马圈。
满洲里设立了大型的口岸和国门。清朝起,这里就是守防要地,沿线设卡,此为一卡。可是我这个戍守多年的老兵来到这里,想看一眼41号界碑,却被要求先买门票。这让我闷闷不乐,不买门票,就不能抒发一下爱国情感,而其他很多地方参观界碑是不收费的。这个情况下,我肯定会使小性子,催促大家赶紧上车,离开这个产生不愉快的地方。
这是我对这个地方保持一种敬畏的表现,不是故意要走,远离恰是敬仰。
对一个地方产生情缘,又怎么都绕不过去。我们的车开得很快,不久就到了一个公路收费站,竟叫二卡收费站。二卡旧址不收费,那要去看看。这样的命名让人感到庄重而起敬,那么长的边境线,到后面不知是多少卡了,现在改成界碑,编号从0号开始,最高有三位数。往里走,是一处连接中俄两国的湿地公园,里面有个二卡边防派出所,前几年从边防武警改编过来,有的转业继续履职,换了一身衣服而已。同行的舒警官对这里的治安方式饶有兴趣,走过去跟他们聊了起来,还问到收入,辅警的工资较高,但是招人难……三卡四卡的风情呢,这样顺着走下去多有意思,故事不断入耳。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这个地方位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中上游,叫扎赉诺尔,一个边境新区,规模不是很大。周围可以看到草原荒滩,你会情不自禁地舒展喉咙,吐出浊气,又吸入新鲜空气。可是看不到额尔古纳河。路边牌子不时提醒前方是某口岸、左边是隔离网,禁止跨入,但可以看到俄罗斯那边的山脉。两国与河相隔,让人感觉到额尔古纳河若即若离、保持了一种神秘的色彩。
草原渐渐多了起来,前方出现黑山头镇的路牌。这是成吉思汗胞弟哈萨尔王的疆地,却取了一个汉文名字。同一个级别,室韦取蒙古名,叫苏木,这里叫镇。镇上多了生意,有了繁荣,人心变得复杂起来。这不,我们到达居住的地方,却被告知改去另一个地方。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城镇人的心事,草原上的人是看不懂的。我去观看了一场马术迎宾表演。其实我愿意看人自由地骑行,哪怕他的马再矮小再衰老,他在自在地做着一件事情,不用别人盯着。在众人观看马术的热烈喝彩声中,我拨弄着手机,声音再浪,也没能让我抬起头来。后来我也体验了骑马项目,穿戴简易盔甲护帽,有趣的活动成了一个项目,那就离不开竞争和逐利。为什么还要骑呢?听说骑行十公里,将会穿过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体验马背驰骋的万丈豪情。可是没有看到,在山头转一圈就打转了。有人给我拍下照片,逃兵一样,极为滑稽。那边有白色的蒙古包,邀请我们去做客,有演员在唱歌,口红描得深,用手机放歌伴乐,一句都没听懂,并不是蒙语歌曲。
当然,也有让我认识什么是草原的时候。从蒙古包返回住地时,乘坐一台被称为成吉思汗行军大帐的带轮车,由拖拉机拉着,速度缓慢。车边站着一位年轻的瘦小伙,穿着贴身的蒙服,看上去很安静。他接了一个电话,叫他回去唱歌,是个演员。他跳下车,车上的人递给他一个装着马头琴的盒子,车没有停下。他迅速整理了下衣服,站立目送我们远去。不一会,他成了草原上的一个黑点。我忘记给他拍一张照片。他让脚下的草原有了尊严,抑或说他因身后的草原更加像个蒙古人。
我似乎明白了额尔古纳河隐隐约约不肯露面的原因,她不想看到草原不像草原的样子。
如此,草原是要敬畏的。你怎么对待她,她也怎么对待你。十分灵验。
这样,我会早早起来,赶往下一站。出了镇子,路上的村庄逐渐变少了,牛羊也少了。从十八家村绕过去,公路进入一个山坳,起伏几个山头,进入一片草原,中间出现一条银色的飘带——额尔古纳河。啊,终于靠近了!
公路右边是庄稼地,里侧是低矮山岭,大兴安岭的北侧,左边是草原、河滩湿地,也有庄稼地,再过去是河流。河流的那边跟我们这边一样,有着宽广的河滩、草原、丘陵和绵延的山脉,没有树木,只有浅浅的植被,显得苍茫沉雄。从车前窗望过去,天蓝如洗,上空挂着一团白云,下面也是一团白云,河滩上漫过成群的牛羊。有时公路与河道齐平前行,不是隔着边境铁丝网,汽车快要开进河道里了。河水呈现出青色,深沉缓慢。河道上没有船只,少了一道风景,而百十年前是船帆飘飘的,中国人在两岸生活着。
车开了两个小时,周围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还在原地一样。两岸河滩空旷,看前方高天流云下面蠕动的细小车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处在虚幻之中。这样游目骋怀,城市马圈气味和郁闷烦恼统统抛到了后面,眼前出现的是越来越开阔的河道。我还想,在这么明净的地方,不能想象混乱的东西,想一下都有玷污,那是不高尚的。
也许乐极生悲,我们竟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吵起架来。车上的小玲姑娘特别喜欢留影,大家认为刚才照过了,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景色,要照你就下去吧。没有人下来给她帮忙,她生气了,就请路人帮忙按快门,不厌其烦地摆着造型,花去不少的时间。怎么这样有劲啊,我说照一千张,其实是一张,草原景色都是一样的。也许女人对美的事物感触更敏锐。她说,怎么是一样呢?草原不是单一、重复的,简单的东西照样让人感受到多种快乐,《额尔古纳河》歌里唱的不就是这样。你们以为草原贫乏,其实是过于辽阔了,草原每年都组织盛大的那达慕,什么才艺都展示了……对啊,就在昨天,赤峰的一个文友知道我们来了,邀请去参加一场诗歌那达慕呢!此刻,草原成了教室,我们变成了学生,乖乖地听着。啊,在草原吵架也是愉快的。
当经过一片金黄的麦地时,小玲又提出下车照相,我们竟跟着她下车了。她说,你们仔细看,一路收割的草料不都一样,前面有紫花苜蓿、风滚草、燕麦草,这边才开始种大麦,土地气候更适合一些。一路上,牧民收割、打草卷,也成了风景,让不少人傻傻地观望着。我走进麦地,抬头望过去,麦穗摇曳,排山倒海,气贯天地。些许金黄,给辽阔的草原增添了无尽的活力。
后来回看照片,背景纯净,人俯身其中,成了一个虔诚的寻梦者。漫长的额尔古纳河岸,形成一种恒定的色彩和氛围,苍茫迷幻。这是什么呢,梦吧,一个未被惊扰的梦!只有如此辽阔的地方才能盛放这样的长梦。
人按梦想而活。是梦,需要真诚的呵护。
我看到了七卡的标牌,村落只有几户人家,矮小的房屋里飘出缕缕青烟。大地孤烟,长河落日,如观绝景。路边不时出现兵营和哨塔,我用一个老兵的目光一路观察着。
从边防武警退伍、经常在这里跑车的司机小王说,现在戍守卡位整合了,番号变了,衣服变了,但卡位编号承袭了下来,变成村子的名字。他们让历史一直活着。边民的梦想是获得安宁,这些都实现了,他们都体会深刻。小王说,你们看,对河的炊烟少了很多,这两年俄罗斯跟乌克兰打仗,从远东大量征兵,他们不想打仗,都想来我们这边务工、做生意,比较起来,还是我们幸福吧,我们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旅行!
过了七卡,路上出现一处训练场,有士兵在进行科目作业,还有几个在场外的草地上拾捡游人丢下的垃圾。看他们脸上的稚意,应跟我同来的儿子小清年岁相仿,他今年刚参加了高考。我问他,大学毕业来这里锻炼五年,你干不干?我是有资格发问的,已率先行军戍守十五年。可是小清默默无语。
他们跟我们这代人不一样了,我们的梦想简单而执着。我想起单位的同事老夏,一个年近六十的驾驶员,从内蒙古北疆部队转业,志愿兵身份,沉默少言。他在北疆驾车十三年,没立功、没受奖,但我认为他是一个功臣,一个人在这里待那么久,在位就是作为,边关冷月是他获得的最高勋章,萧萧北风是送给他的热烈掌声。
这条边防公路有一百四十三公里,那么多的塔楼哨卡,那么多的边境人民,那么多的老夏从这里穿过,边境从没有过空寂。要是停下来,去细细倾听,不知流传着多少故事、多少风流、多少豪情。
这时,天上下起了雨,雨刮器急促地摆动着。我看到公路边的铁丝网里边有队伍在穿行,他们披着黑色的雨衣,手里提着的不是枪,而是一把工兵铲。小王说,额尔古纳河是有脾气的,谁不尊重就发怒,你刚才驻脚的地方,瞬间有可能成为异国他乡,你一下成为华侨。什么情况?我们都紧张起来!
额尔古纳河河道宽广,有的河滩是大片的湿地,甚至有十几公里宽,一场大雨过后,洪水冲刷松软土质,河道突然改向了。以河为界,此岸一下成为彼地,曾经就有俄罗斯人突然成了中国人,中国的两兄弟一夜之间分属到了两个国家。这就尴尬了。当然很难等到下一场洪水再把河道冲回来。这不是小事,一到下雨天,守防兵士变得更加紧张。洪水来临,要引流固堤,甚至以身护岸。额尔古纳河是庄重的,静水深流,河道里汇聚着不少高贵的英灵。
河流只是想流成河的样子,必须敬畏、理解和顺应,按河流的样子来呵护。草原上的人筑牢堤坝,把河岸植被护牢,栽上合适的树木。我看到,公路到河边常常设立两道铁丝网,中间放牧,堤岸边的几十米土壤没有遭到破坏,水土流失较小,保持了良好的植被和生态。最近几十年,再没有发生一场洪水改变河道的纷争。河水静流,不见浪花,大梦未觉。
额尔古纳,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向小王发问。他说是蒙语弯曲的河流,又有呈奉的寓意。在河边的一些树上,不时看到挂着蓝色的飘带。小王说,蓝色是蒙古最高礼仪的哈达,象征纯洁神圣、清新永恒的苍穹本色及力量。河流福泽了沿岸,实现了心中的梦想,人们要把最诚挚的爱意表达出来,这条河蜿蜒流经呼伦贝尔草原三百多公里,一路哈达飘飘。我还得知,以前管辖这段流域的行政单位叫拉布达林镇,后来改叫额尔古纳市。可见人们对她不一样的情感。
当地一个文友这样写过:河流绵延,水域辽阔,滋长了豪情壮志!她的话对这条河流的内涵具有揭示性,额尔古纳河对人影响最大的是情怀胸襟!这是进入骨髓、进入血液的融合,没有影响到性情意志,就谈不上涵养和陶冶。我们常把一条河流尊称为母亲河,这正是河流的大道所在。
近段时间,央视正在播放一部内蒙古边地生活题材的连续剧,题目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反响强烈,草原河流、父亲母亲都集合了,谁还不动情?走近额尔古纳河,就是游子靠近了张开双臂的母亲。
母亲的镜像,多是出现在梦里。呵护一个梦,就是爱着母亲。
我发现有一个人,是不呵护梦的。他在梦域里横冲直撞,以致迷失方向,失去了母亲的庇护。
傍晚到达室韦时,看到村头立着一块牌子,写着“等风也等你”。这一句,穿越时空,天荒地老,沧海桑田,大梦初觉。我一下感动了,眼睛湿湿的。好像有一个盼望已久的人在这里,可是我不认识这里一个人。我不住地想——你,是谁呢?
这是著名的室韦蒙古早期部落、成吉思汗的祖居地。那一年,成吉思汗的祖父带领他们离开了这里,留下部分人看守家园,他们要找一个地方放马,却沿河走向了更遥远的地方。成吉思汗喝了酒就说,要将祖辈的遗体送回室韦,可是他忘记了回家的路,他的梦境一片凌乱,只记得征战、奔驰。
不敬畏草原家园,只能等来一场风了。后来,对岸过来不少俄罗斯人,建立了他们的家园,行政上曾叫室韦俄罗斯乡,但是还居住着蒙古族、汉族、满族、回族人等,前些年又改回叫蒙兀室韦苏木。苏木是蒙语里的比村大的群体,相当于镇。这有了一种历史纵深感。
第二天早晨,我独自来到镇上寻找痕迹。其实这是一个大村庄,有两条街道,房子多是木屋,俄罗斯树木层叠、尖顶风格的,每家屋后是一块长长的菜园,围了木栅栏,种着常见的时蔬。对于日子,看来都是同样的家常。对岸是俄罗斯的一个村子,能看到错落的木屋、栅栏、草垛和小路,但看不到什么人,十分静谧,油画一般。
洞察一个地方的人文地理,往往从一个小开口进入的。一个小小的村庄,让人记住了她的繁复身世,面对一个庞大的现代都市,往往让人想不起她的过往。我得住下来,回溯一番。这里能让我安静,做一个舒适的梦,记录下我的奇异想法。
写完后仔细一看,变成了反向叙述,从右岸顺流而下——走向开阔,心灵解放,如梦如幻。
这样,我又重走了一趟,感受畅快。但是,生命的历程却不能重走了,再美丽的风景,也只有一次机会。要么就反着来,可能还顺了道,逐渐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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