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纸老虎的自画像(随笔)
作者: 黄金明1
至少有十年,他注意搜集世界上那些闻名遐迩的洞穴资料,阅读过不少相关文献,乃至实地考察。他了解地理学意义上的洞穴,譬如其类型、大小、构造、边界、用途诸如此类,对古今中外名家关于洞穴的记录、描述、论说、想象及虚构亦有所涉猎。诸如柏拉图的纯粹理念之洞,李公佐辽阔如帝国又渺小如蚁穴的幻境,陶渊明闯入而又迷失的桃源洞,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将身影楔入洞壁的岩洞,威廉·布莱克狂想的地下天空,卡夫卡的不安之洞,艾丽丝漫游过的兔子洞,吴承恩及蒲松龄笔下生活着仙人和精怪的神奇洞府,在沙漠深处隐藏着无数个大小佛像的洞窟……这些神奇的洞穴,无一不取消了梦幻和现实的界限,也抹掉了天空与大地的界线……在他亲眼目睹的洞穴当中,滇西的织金洞庶几接近上述那些神奇的描述。这些东西看多了,搞得他头昏脑涨,不得要领。友人老李讥嘲说,我看你被这个洞那个洞的搞疯了,你去地上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就晓得了。有一天,他突然领悟到,地洞原本就隐藏于泥土之中,只要把多余的泥土挖掉,洞穴就会赫然显露;哪怕是最隐秘的洞穴,那些挖出来的泥土也必使其暴露无遗。
人类有过穴居期的记忆,使大地上的建筑物多少带有洞穴的特征。砖塔是一个倒置的洞穴,并被单独拎了出来,公之于众。每一个入口都是出口,不少岩洞只有一个洞口。隧道的两端,同时是入口和出口。窑洞是半洞,是对洞的模仿或抄袭,顶多是未完成的洞。贵州织金洞全长十二公里,空间广阔,可容纳一个小城镇。里头有一根高达四十米、直径十六米的钟乳石笋,让人想起金箍棒的前身——定海神针,这与其说是水滴的无穷耐心,毋宁说是时间的暴力。我在长篇小说《地下人》中描述过各式各样的地下城或洞城,肇始于一个梦境:一座城池建于一个洞穴中,看不到边界,洞壁辽阔,天空也许是洞口,也许是洞里的地下穹顶。这够大了,但还是比不上淳于棼进入的蚁穴,那可是一个地下国境。虫子在朽木上凿出来的洞眼,跟虫洞不可相提并论,地球之外的黑洞也不可描述。
洞穴不管大小,都有共同的特性——那就是空和无,而又被洞壁小心呵护着,哪怕是洞中之洞或像布袋那样翻转过来的隐秘之洞。无底洞是对有底之洞的蔑视与颠覆,将空无推到了极限,而又几乎取消了洞的属性。无底洞是《西游记》最有趣的洞府,甚至使居住其中的女妖显得多余,也没那么可怖。
钟乳石生长一厘米,约要一百年。我凝视连州地下河中高大挺拔的灰白石笋,得诗数句:“她狂野而你渴求安宁/你需要一万年乃至更漫长的岁月/和比废铁矿更坚硬的寂静/让她的钟乳石在溶洞慢慢生长”。
洞中游人如织,竟无聒噪。人们或因洞中奇观而沉醉,或因自然伟力而敬畏。我郁积于胸的愁闷竟如烟雾消散,神清气爽,脚步轻快。仰头回望,洞口处阳光灿烂,因视角之故,大口岩前的一堵石崖就像嵌了进去,恰如口中巨齿,硕果仅存。徒步未及一半,友人建议登舟游览。船行水上,洞中奇境又有不同。因视角转换而变幻莫测,我不禁喟叹,大自然之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揣测,更别说效仿了。地下河捍卫了神秘性或我对神秘的想象。前方水声激越,竟有一道水瀑从高处呈多梯级倾泻,犹如巨大布匹从高处披卷而下,源源不断。多个大小扇面泼洒重叠,水量可观,声势浩大,在灯光照耀下,水花四溅,雪白如新纺纱线,千丝万缕,无穷无尽。“洞中瀑”这个意象,适合用来写一首入禅的诗。此念一生,如当头棒喝。电光火石之间,我大脑竟一片空白,四肢八骸,暖洋洋的,无一处不舒泰熨帖,旋即如梦初醒,仿佛一秒内经历了数百年。这就是出神或忘我。这样的体验,以前有过,但何其难得。虽无禅定之境,倒也略似狂喜、静心或冥想。这可能是在极为平和的环境之下,得到了彻底放松的缘故。
阒静中的水声作为天籁,具有纯音乐般的治愈力,瀑布对深受手机荼毒的眼睛,又是温柔的爱抚。洞中桨声灯影,流水呢喃,水滴石穿的信念及瀑布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这种种事物的综合及因缘际会,天人感应乃至合一,遂让身心立马放松——仿佛在梦中得到了枕边人陌生而热烈的拥抱,黯然销魂,又真切又虚无。
瀑布(或溪水)流入地下河中,这仅是地下河的一个支流,地下河有更多更重要的源头,譬如卢水。地下河本身就是隐秘之源,千百年来鲜为人知,目前仍有一部分无法开发或目睹。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圣或尊严。它拒绝阐释,甚至拒绝直面。它隐藏于肉眼无法勘探的大地深处,波涛翻卷,滚滚向前,水声影绰。它流向湟水(小北江),注入北江、珠江,最终汇入浩瀚无边的南海。我想过写一篇关于地下海的小说而尚未完成。这在现实中是找不到原型的。但谁说这条地下暗河(其下游或未来)不属于大海的一部分呢?大海就是自身的源头,不需要另外的来源,是波浪、风暴和盐的永动机。不能说是河流创造或发展了大海,倒可以反过来说是大海收容了大地上孤儿般的河流。这揭示了浪花涌起又消逝的神秘性,旋起旋灭,方生方休,周而复始。水在不断地流淌,既无常,又恒定。恰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万物皆流,万物常住。”海底之山或高原,跟地下河或洞中瀑构成了对应之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假使孔子站在这条地下河的岸边,他看到的时间是否仍是一样的,还是多了一重幻影般的黏稠属性——这有点像异域女郎的雪白面纱、亘古黄沙中的锈蚀箭头,或干脆如朽旧钟表内部零件模仿时间或水滴的人造之声?
面壁者在岩洞里静坐十年。洞中瀑布,一股猛烈的隐秘的思想,试图解答钟乳石的缄默之谜。
白狮山的景致很不错,它既是洞城最大的人造山,也是洞城名声在外的名胜。该山高逾三百米,方圆两公里,全由人工在地下世界挖掘出来,就像掘一个大宝藏。其实该“山”原本就隐藏于地底之下,只要将山四周的泥土搬走,它就会赫然显露,这有点像挖洞,也有点像刻章,但挖洞是阴文,造山却是阳文。该山就像一具庞大的雕塑,其外观预先设计好了图纸,工程师参照的榜样是珠穆朗玛峰。其实,这跟洞城建地下小区的原理差不多。白狮山所在的洞穴规模宏大,常让人们遗忘了洞顶,误以为置身于地上城。洞顶状若天穹,这也易让人跟传说中的地下城始祖地下盘古穷毕生之力挖掘的“地下天空”发生联想,那是所有地下城的圣地,历代皆有人寻觅,但一无所获。这座洞中之山,山顶几乎触及洞壁,这说明其地下空间仍有不足。在山脚的四周,风景管理区花重金营造了一个园林,林木茂密,花树璀璨,颜色及触感都异常逼真,甚至还能散发出相应的清香,却全是用塑料、橡胶、金属诸物制造的假植物。有一条人工溪流绕着山脚呈环状流过,又注入远处一个黑洞般的深穴。溪流淙淙,颇为灵动,看来似是活水,水中常见锦鲤游动的身影。山上山下,瞧不尽的亭台楼阁,茂林修竹,小桥流水,风光如画,该公园的点睛之笔是仿真的花草树木,这满足了洞城居民对大自然的渴求。
不可知(的奥秘)才是知识的底牌,或是无以企及的智慧。神灵诱导人类从知识的小径出发,最终又一脚踏入永恒的不可知的黑暗深渊,就像用小木棍蘸蜂蜜吸引蚂蚁远离蚁巢。“地下”这个词语,已够让人狐疑或揣测了,而地下室——在地底建造的房子(包括楼房、街区乃至地下城),一种跟空中楼阁或巴别塔反向的怪异建筑必然倒塌(融合)在四周暗黑而密实的泥土里。它像一根镂空的巨大木桩楔入大地,最终因四周的压力而崩溃。它内在或外在的空间都太小了,这种空或空无,比穹顶、墙垣和柱廊更加重要。除非地下有一个足够大的溶洞——最好是地下天空,以便房子无须压缩就可以像高大钟乳石矗立于洞底。有人说过,地球表面是一个翻转过来的庞大洞穴,即使此说成立,巴别塔也不能说是地下塔,尽管它从未建成。有一至数层的地下室,可谓潦草的地下塔,但徒有塔之实,而无塔之名。
关于蚁穴广阔以及蚁国强大的想象,没有比唐人李公佐的传奇《南柯太守传》更恢宏壮丽的了。淳于棼只不过在大槐树下打了一个盹,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这也是一个关于梦境或梦幻的伟大言说及设计。它俨然指出了人生如梦万物皆空,荣华富贵权力美人不过是大梦一场。让我惊异的却是淳于棼片刻间竟拥有了一个完整、丰富而足够长久的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长度和广阔都让人振奋而沉醉),倘若忽视淳于棼的惆怅及失落,是否也可以说他借助梦境到达蚁国并拥有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值得拥有(或度过)的命运呢?在那里,梦境和现实的界限被混淆乃至被取消了。换言之,梦境是如此逼真,现实中的平庸及不可忍受被一再延宕。
人生固然如梦,但梦幻也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淳于棼借助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进入了蚂蚁的世界并将自己降格及缩小如蚁。
在那一个如幻似真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蚁,也仍拥有人的身躯和思维,并在异境娶妻生子、建功立业直至苏醒过来,发现一切回复现状了(事实上不可能回到过去,当他将槐树下的蚁穴挖开,事情已不可逆转),才发现自己进入了蚂蚁的世界——那些富贵和功业,只不过是昆虫世界才会发生的事(其实更无可能)。当他挖开蚁穴的那一刻,仿佛在多重梦境中又苏醒了一次,而还有若干叠加之梦有待复苏。他一阵恍惚,仿佛在大槐国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他手持铁锨站在蚁穴旁目瞪口呆,更像是陷身于一场噩梦。到底是他变成了蚁,还是一只蚁变成了他?在故事的层面上,这个“庄生梦蝶”式的悖论包含其中。的确,他有理由被认为是蚁穴的一只蚂蚁梦见了他以及这一切,甚至直接而干脆变成了他。不管他是蚁还是人,也不管这是蚁和人的共同想象,使他所窥见的这个世界却终生难忘,并以传奇或梦幻的形式构成现实世界的一小部分。在这里,人与昆虫的变换是彻底的(不仅是身躯,还有思维、思想和情感)、全面的,也不着痕迹。这比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变身甲虫更巧妙和自然,仿佛只按了一下某个开关,人与蚁已骤然变换却不自知。只有他挖开的蚁穴以及里头奔走如行人的蝼蚁,才让他为梦幻找到了一丝跟现实相连接的通道及依据。
一个蚁穴,在淳于棼的梦中却变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作为最伟大的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心握无限,刹那成永恒”,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故事在千百年后,被当代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在《仰望夜空》中以西班牙语讲述并译成了汉语,这也是关于梦幻的非凡叙述:一个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骑摩托车而发生车祸的人,实是一个原始社会的摩特卡人,在濒死时预见了一个有城市、摩托车和医院的未来世界。蚁国的隐喻比“黄粱美梦”更广阔而幽深。这既有洞穴般的深不可测,又有梦幻般的飘忽渺茫(这也同样是云雾缭绕的天空之表象),更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内涵,经得起无穷尽的阐释,已远远超越文学层面而直接楔入人类的生命本身。
也许,这只是人利用蚂蚁所作的譬喻,而跟蚁类毫无关系。毕竟,我们从来缺少像布封、法布尔、米什莱这样兼通百科及诗学的博物学家,连梭罗、阿尔多·李奥帕德、巴勒斯、普里什文这样深入了解大自然而以生花妙笔去表达的作家,千百年来也难得一见。蚁不知晓这一切,或者知道了却不置一词。昆虫要思考人类犹如人类想象上帝,终究显得可笑。
2
瓦尔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深度阐释了爱情、忠诚和牺牲。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和奥地利大公菲利佩的爱情却让人不寒而栗(胡安娜一世因为爱情,被父亲、丈夫、儿子接力囚禁,并冠以“疯女”之名)。卡米尔·克洛黛尔像一尊活色生香的石像,在罗丹的刻刀下流血。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鱼玄机和温庭筠。薛涛和元稹。杨玉环和李隆基。高阳公主和辩机法师。李香君和侯方域……“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文学里的崔莺莺和张生。林朝英和王重阳。林仙儿和阿飞。随便哪一个版本的许仙,都会被钉在爱情的耻辱柱上。李治却被武媚娘玩弄于股掌之中。诺贝尔一生情路坎坷,晚年还被卖花女孩索菲搞得遍体鳞伤。写过《爱情论》的司汤达,自称“爱上了爱情”,但爱情带给他的全是失败和痛苦,尤其是对伯爵夫人美蒂尔德的单恋、苦恋,使他生不如死。他的墓碑上刻着:“亨利·贝尔,米兰人,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其中的爱过,恐怕是夸大其辞,自欺欺人。他爱过吗?如果他一肚苦水。他被爱过吗?如果恋人往他的脖颈套上锁链。
彼特拉克因单恋劳拉而写下诗篇《爱的矛盾》,海子的短诗《三姐妹》泄露了苦涩的恋情。安徒生有三段惨败的爱情(或单恋),戴望舒有三段凄惨的婚姻。毕生在爱情牢狱中进出而终身未婚的屠格涅夫,也许会自嘲——他从未遭遇过真正的爱情,也不能说沦为异性的玩偶。当一个女性嬉笑着对你说“我爱你”,她瞳仁里的映象是一只猥琐的癞蛤蟆,纵使她从未以天鹅自居。结束了床笫之欢,她比你更早厌倦。你已懒得区分爱与情欲。她身上不是没有爱情,也不吝于付出,只是不会给你。对于爱情的谈论,一个光棍比神父更感到羞耻,尤其是一个偶有性伴侣而从来没有爱人的光棍汉。
哈姆雷特误杀了恋人奥菲莉亚之父,流亡他乡。奥菲莉亚在爱情和亲情的双重压力之下崩溃。他咽下苦胆。因为爱过,而无法将她当成仇人;因为爱过,而将变成疯虎的她拥抱。她只是要疯了而不是疯子。镜面是突然变成虚无的湖水,当怒鲫破镜而出,他因为无法迅速复活这一整湖清水而被抽空了镜子的隐喻。镜子在她望穿秋水的凝视中碎裂,又在每一颗泪珠中重圆。伤心之人的哭泣,有玻璃碎片在放纵的肉体中切割。如何放下身体里的这(两)座疯人院?几乎每一位病人都是你,但更像是你爱过的女人。那个发疯的女人,扬言要将疯人院(时而在她身上,时而在你身上,或两者皆有)一把火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