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琵琶催(专栏)

作者: 耿立

一、雨打芭蕉

第一次听到《雨打芭蕉》,老四扬琴上的岭南雨滴,落在我的耳朵里,我听出了北方的秋雨没有的味道,那里面有欢快,“音乐能说出非语言所能表达出的东西,它使我们发现我们自身最神秘的深奥之处;它能传达出任何词不能表达的那些印象和‘心灵状态’”,雨打芭蕉的雨水没有北方秋雨的肃杀,好像琴声荡起的波纹,就是一张来自岭南到了我老家承受雨的芭蕉。

那时,我上初中,十三岁,秋深下着连阴雨,多日不晴。老四那间香烟缭绕咳嗽的屋子里,几个乡间闲人在拉二胡敲扬琴。“呀儿依呀儿呦,依呀依呀依儿呦”,这熟悉的调子从窗户传出,破雨而来,几个人在唱《大焗缸》:

挑子一担响丁当

呀儿呀儿依呀儿呦

依呀儿依呀儿依呀儿呦依呦

挑上担子走四方

呀儿呀儿依呀儿呦

依呀儿依呀儿依呀儿呦依呦——

我家乡菏泽古曹州,也是非遗传承非常丰富的地方,包楞调、山东古筝乐、鲁西南鼓吹乐、菏泽弦索乐、枣梆、山东梆子、大平调、四平调、大弦子戏、两夹弦、山东琴书、莺歌琴书、山东落子、山东花鼓,光音乐的项目排在山东第一,全国的前列。《大焗缸》这个调调,就是个谱子,大家可以任意填词,后来这个调子被采风的作曲家稍一改变,就成了电视剧《水浒传》开篇的“好汉歌”的旋律,这也是很搭,刘欢的“嗨呀依儿呀,哎嗨哎嗨依儿呀”和老四的没区别,因为这个大焗缸的调子,就流行在我故乡的中原地带,这恰是水浒好汉替天行道的区域。

我挤到老四拥挤的屋子,坐在他的床上,听他们在生活的闲暇时空里,扬琴二胡给乡村隔离出的别样世界。

老四那天就敲起了《雨打芭蕉》,我无法准确述说听到这广东音乐的感受,但觉得和鲁西南音乐的高亢与豪放不是一个路数,它雅致,即使老四告诉我,这首曲子是晚清同治年间的一个夏季,何博众在屋后如厕,谁知瞬间风雨骤至,先是稀稀疏疏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如万头的蚕在啮噬桑叶。他痴迷于这种声音带来的精神的愉悦,竟不知是在如厕,还是在蕉林。这是一种别样的听觉盛宴,这大自然的声响,本身就是天然的音乐,成了一种触媒,唤醒了何博众,于是,何博众回到房屋,即开始谱曲《雨打芭蕉》。

芭蕉为雨移,

故向窗前种。

怜渠点滴声,

留得故乡梦。

芭蕉是为雨而生,它的那些滴答,那些妙处,包括生活中的某些时段,令我们感到语言的贫乏。但音乐,却是在无法用词语表达的时候生出的,我们词穷处,音乐能说出来,即使再细微的感情。我想到了冬日的旷野,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时候,我们到坟地去,突然,一声唢呐响起,我觉得这是最让人感到震撼的声音,比我们姊妹几个和亲戚朋友的悲痛的表达,要宽阔百倍千倍,直达天穹地府,十里八乡都听到了情感的震颤。

何博众的《雨打芭蕉》,就是语言达不到的地方,雨滴打着芭蕉,怎样留住这声音,语言不行,如厕听到芭蕉的雨声,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乐事,只有音乐才是情感的最好对应物,音乐能捕捉和感应情感的细微。

老四敲出的《雨打芭蕉》,和曹濮平原秋雨打在屋瓦上的调子是完全两个世界,多年后来到了岭南,听到人们对何博众、何柳堂等何氏家族一脉广东音乐的评价就是:典雅。

何氏家族的音乐,有着传统士人的审美取向,走的是典雅的路子,这不由让人记起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典雅》一章: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风雅所钟的佳士们茅屋赏雨,赏雨岂止茅屋,茅厕也可,就如王阳明所说的“时时微笑,雨打芭蕉也无愁”。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何博众的音乐《雨打芭蕉》一扫文学意象好借芭蕉与雨说愁的传统,让芭蕉与雨在夏日,带给人一缕难得的清凉。《雨打芭蕉》起头是强音符,刻画一阵强风,尔后节奏渐快,来描绘风后的阵雨;再后雨又渐小,然后又是用强音描绘随后的阵风,节奏短促,就像雨打在芭蕉之上,淅淅沥沥,时疾时缓,一副南国初夏的风情。

我问老四,你见过芭蕉吗?

老四摇头,老四说,我见过雨打高粱叶,雨打苘叶蓖麻叶荷叶。这是秋天,曹濮平原的雨不如《雨打芭蕉》的雨那样欢快,那时还是光棍的老四叹了一口气。

多年后,我到了岭南,成为了一个新广东人,在音乐厅听《雨打芭蕉》的时候,我想到曹濮平原深处的老四,在贫瘠的乡间,他没有任何功利,追求属于自己情感和心灵的东西,虽然成为乡间的异类,就如海顿说:“当我坐在那架破旧古钢琴旁边的时候,我对最幸福的国王也不羡慕。”

这个时候,我稍稍理解了老四,也稍稍理解了中国音乐和广东音乐。音乐是一个民族存放灵魂的地方,它可以是一个民族的幻觉,也可以是最贴近世俗里的一声叹息。

从我少年时候听《雨打芭蕉》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雨打芭蕉》一直是我的案头枕边的音乐。

有人说,早期广东音乐是长短句音乐,多是曲式结构,就是脱词的谱子,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思填词的。后来,我看到朱甜先生以《雨打芭蕉》填词的粤曲《何柳堂雨夜谱琵琶》,真的十分喜欢:

【雨打芭蕉头段】深院静悄悄,青草池塘蛙不叫,灯影摇摇。帘外月遭那浓云绕,唉!风起了,夜雨浇得芭蕉笑,叮叮咚似把琴调。如笛咽、笙怨,更似琵琶语,任教善才也难调。

【雨打芭蕉尾段】雨象倾瓢,叶助风摇,漫天珍珠跳,跳入行弦断续周。风转悠悠,雨尚潇潇,织出云罗丝袅袅。如雾消,如欲晓,如半透明轻消。手在慢抹轻挑,谱在心中记了。

这唱词,既唱出了南粤田园之美,更让我们看到何博众的音乐的嫡传孙子何柳堂,在雨夜,听着屋外的雨打芭蕉,想到祖父的琵琶谱子,自己在雨夜一遍遍用十指弹拨,还原祖父谱中蕴含的那种韵致与魅力。

这套词用粤语吟诵起来,也是环佩叮当,和谐有致,七音九调,套进《雨打芭蕉》乐曲里唱出来,更是妙合无垠,这就是“广东音乐”的魅力!

广东音乐为何有魅力,我喜欢陆健东先生的一个判断,他说:“广东音乐悠扬悦耳,流畅明快,百多年来征服了无数听众,具有无法言说的魅力。”超越代际的,是它在音乐旋律中总呈现出来的勃勃生机。艺术最高的境界是审美,艺术最终的目的还是复归人性与人心。显然,贯注于广东音乐之中的必有一种精神与人格魅力,在旋律的背后,必有“人”的因素在,有到目前为止还未被深刻认识的东西在。这是一种在音乐之上的人文力量。正是这种力量,铸就了广东音乐特有的灵魂。

这人文精神一直是中国音乐精神的一个要素,我们可以从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得到印证,听懂别人的琴声是不容易的,琴弦即心弦,琴声即心声,我们夜半听到的钟声,只有客船上不寐的书生游子,才有共鸣。

音乐的背后是人。何柳堂曾在为丘鹤寿《琴学新编》一书所写的序言中说“士大夫交际往来,莫不以琴瑟见志”。丘鹤寿是编印第一部广东音乐曲调乐谱的人,那是1916年,后来又有《弦歌必读》等著作,是广东音乐斫轮老手。他有一篇典雅自序的文字,可看出他很丰厚的人文素养和人间情怀。在广东音乐史上,这篇序言意义重大,可看作是广东音乐的宣言书,陆健东先生称这序言就是为广东音乐定调的文字:

盖闻渐离击筑,激昂飞易水之声。叔夜鸣琴,委蛇奏广陵之调。东山丝竹,谢太傅借以陶情。江上琵琶,白乐天因而寄慨。可知从古骚人侠客,杰士名流,靡不韵谙丝桐,性耽弦管者也。觉罗季世,政散民离,黄帝子孙,风驰云涌。小戎妇女,亦解谈兵。大地山河,于焉变色。刘琨舞剑,振起尚武之精神。光弼纳刀,洗尽温文之积习。十万能罴之士,踊跃驰驱。三千娘子之军,纵横荡决。于是秦淮风月,珠海弦歌,与夫中散之琴,马融之笛,赵女之瑟,齐王之竽,莫不色黯魂消。仆本多情,素嗜音乐,盱衡时势,辄用伤怀。读史迁律吕之书,精微未谙。知《乐记》声音之道,感触维深。参考中西,权衡今古,音釐清浊,谱订宫商。力竭数年,书成一册。既灾梨枣,用饷名流。从此清簟疏帘,闻声不虞其变徵;花前月下,按谱自可以怡情。

这文字气势行文,确如宣言书,慷慨激昂,气盛言宜,如滔滔江河,百折千回,而涌力前突。第一层说“古骚人侠客,杰士名流,靡不韵谙丝桐,性耽弦管者也”,而到了觉罗季世,就是清朝末年,大地山河,于焉变色,这时的音乐呢?“莫不色黯魂消”,这是第二层,音乐是否也到了末世呢?

于是到了第三层,自己“盱衡时势,辄用伤怀”,这是作者读史迁之书,像司马迁做历史的传人,自己做音乐的传人,“参考中西,权衡今古,音釐清浊,谱订宫商。力竭数年,书成一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里面的“参考中西,权衡今古”,多么令人感慨啊,无论古今,无问西东,这样的语气,与岭南画派的高剑父提出的“折中中外,融合古今”,面目何其相似乃尔,这就是广东的文化,这也是广东音乐的力量。就如司马迁说的:“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

陆健东先生评价:“这样的文字300年间或仅可在如柳敬亭一类的人物身上发见。”确实有豪侠之气,金属之声。

二、灯火万家弦

“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礼记·乐记》)

追索历史,岭南音乐的血脉的上游是儒家之教和中原古乐。他们的音乐理念,乃至家国情怀、人生观都与数千年前的圣人们关于音乐的论述有关。

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南宋国都临安陷落。祥兴元年(1278年),宋帝昺偕皇室辗转留寓广东新会崖山,在中原数千年传承的古琴文化,也从中原到了广东,后人代代相传的《古冈遗谱》,就是南宋的旧物。清道光年间,新会人黄景星把《古冈遗谱》中的部分琴曲与另外传谱琴曲共50首,整理编成《悟雪山房琴谱》,其中有保留下来的著名曲目《乌夜啼》《碧润流泉》《渔樵问答》《双鹤听泉》等,这是岭南上接中原古乐的最直接的证据。

儒家向来以礼乐来治理社会,先秦时代的人们以唱歌、吹笛、击筑、鼓琴、弹筝修身,这个传统一直影响后世。

而在以家国情怀、儒家精神贯骨的知识阶层,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更是须臾不离其身。

晚明南海的陈子壮,抗清以死,在他的《文忠公遗集》中有:“诗三百篇皆可歌可诵,可舞可弦。古者太师世其业,以教国子,成童以上,婿往学焉。诵则习其文,歌则识其声,舞则见其容,弦则寓其意。所教乐无非诗者。”在这里,虽然是岭南文人,但这样的以乐雅性、以琴明志的传统,和秦汉、唐宋的中原文人一模一样。

他的弟弟陈子升曾写到当时的广州士大夫唱歌:南越之能诗者,莫若广州;广州多诗,而人人能以诗按声而歌,则莫若五羊城。城中歌诗,凄凄婉婉,甚清以长,号曰:楚吟。

陈子升就做“楚吟行”的诗,然后随着管弦而歌。

这是当时的广州文人生态,亦诗亦歌。写诗之后,配乐而歌,以箫和之,丽姬少年唱之,动人委婉,绵邈可思。

在他的诗集《中洲草堂遗集》中,有关音乐方面的诗句比比皆是:“飞雨洒檐轻,轻弦逗雨鸣。”“玉琴浑碎尽,闲把洞箫吹。”“儿时操琴到于今,今日寥寥太古音。”……

陈子升还作有古琴曲《韩山操》《况操》《水东游》等,“君不见百万黄金争度曲,酒阑人散抛丝竹,江头谁解听吴歌,信口清音断还续。”

重商与重文,岭南的文人墨客文化血脉的上游,同样流淌着中原传统文人的情调和雅士情趣。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除掉诗文,就是玩音乐、弹古琴琵琶等。人们说清初的番禺诗人琵琶演奏家王隼“性喜琵琶,终日理书卷,生事不顾,惟取琵琶弹之,琵琶声急,即其益窘甚”。《独漉堂集》记述王隼“纳徐氏副室,教以琵琶”。《胜朝粤东遗民录》载:“隼性嗜音,能自度曲;作昆山腔以寄意。”“仁(隼婿,名孝先)依而和之,瑶湘(隼女)吹洞箫以赴节,每夜阑人静,声发众庐中,里人侧耳听,不敢近,惧其近而辄止也。”这是350年前的一个家庭聚会,以王隼、别室(妾)、女儿、女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箫声“私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