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洁:我所有的写作都源于内心的真诚(访谈)
作者: 张洁 张英变化的世界中
张洁在写作上守住了人性的良知
对张洁来说,写作是一种“以血为墨”的生命需求。她的文学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征服了亿万读者,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她是文坛耀眼的一颗恒星,也是近几十年来文学进程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在中学时代,我读到《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挖荠菜》,艰难困苦的人生,作者姿态平和,清新的文笔营造出一个纯净的空间,让年轻的心灵深深被感动。
在大学里,我在教材上又看到《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沉重的翅膀》。前者含蓄优美的文笔讲述了特定时代里的古典爱情,在漫长的以政治革命名义对人性、生命、束缚压迫的时代背景下,张洁呼唤着真、善、美、爱及人性的回归。后者标志着张洁的成熟和锐气,她开始走出自我,将目光投向身边广阔的世界。
张洁把写作看作是社会公器,通过作品对时代与社会变革发声,甚至鼓与呼:“文学于我日益不是一种消愁解闷的爱好,而是对种种尚未实现的理想的渴求:愿生活更像人们向往的样子。人类的许多不幸,是由于彼此的不能理解,不能对话造成”,“作家应通过自己的作品进行社会对话”。
由此,张洁在《沉重的翅膀》里书写了重工业部的改革阵痛,通过小说呼吁经济体制的改革,喊出了一代人的心灵声音。即使是放到今天的语境背景来审视,这部直面现实的小说,仍然有它积极的现实意义和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我们仍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张洁的写作起步较晚,开始创作,她已四十来岁,但因人生经历坎坷、命运曲折动荡、生活积累丰厚、艺术准备期长,她在写作上起点高,文学成果多,社会影响大。
让我震撼的还有《方舟》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女性文学”成为了90年代文学进程中不可忽视的现象。我愿意把《方舟》列为“女性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在《方舟》中,几个女性由于种种原因,对男性彻底失望,抱成一团一起面对,承受来自生活的巨大压力与挑战。是什么让她们满身伤痕如此疲惫?在变化的世界中,张洁在写作上守住了人性的良知,对社会的异化带有较强的排斥。
母亲去世,张洁长歌当哭,她写下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也可以视为长篇小说。文字是有力量的,用“字字千钧”形容这篇小说再合适不过了。母爱的伟大、亲情的失去让我们在阅读中一再为张洁落泪。作家激情四溢,深沉、朴素的文笔取决于她对情感的执着和专注。它是血与泪凝聚而成的杰作。
王蒙曾为张洁小说的勇猛独特惊叹:“有时坦率得近乎愚傻,热烈得近乎爆炸,忧郁得近乎自戕,勇敢得近乎以身试陈法陋习。”
张洁1989年创作《无字》,52岁。小说初稿写完,马上推倒重来,1998年全书完成,她又一遍遍地改、一字字地磨。为写《无字》,她采访、收集的各类资料有两尺多厚。为一个小细节,她三番两次乘火车到偏远的小说故事场景地探访,寻找写作的灵感。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字斟句酌,书稿由薄变厚,又由厚变薄,定稿的4部100余万字压缩成了3部80余万字。
张洁以《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谁生活得更美好》和《条件尚未成熟》三个短篇相继摘取1978年、1979年和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祖母绿》摘取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后又以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2005年4月11日,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张洁的《无字》、熊召政的《张居正》、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柳建伟的《英雄时代》和宗璞的《东藏记》5部作品获奖。一位作家获两次茅盾文学奖,这在中国文坛尚属首次。
张洁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她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198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名单上,赫然有中国作家巴金、张洁的名字。消息传出后,法国影响很大的《新观察家》迅速作出了报道。香港《争鸣》杂志(1986年)驻巴黎记者明蕾以《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作家》为题,专门讲述此事。或是出于谨慎,张洁一直没透露此事,境内传媒也没太进行过报道。
在诺贝尔文学奖之外,不同的时空里,张洁先后获得很多国外文学奖:获得意大利1989年度“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1992年2月被美国文学艺术院选为该院荣誉院士。2004年,获意大利政府颁发的“惠仁之星骑士勋章”。2012年,张洁获得意大利托斯卡纳论坛奖;2014年,获意大利GIUSEPPE ACERBI国际文学奖“终身成就奖”。
在《北京文学》工作期间,我开始和张洁打交道。当时,《北京文学》杂志在北京文联宿舍楼的地下室办公,张洁、刘恒等作家住在楼上。我们经常与仪态优雅的张洁和留络腮胡的刘恒相遇,她总笑着向我们点点头。
后来,主编章德宁建议我做文学访谈,最先采访的就是张洁、刘恒,还有崔健。我二十多岁,年轻,无知者无畏,就和她打了电话,介绍了这件事,她随即邀请我上楼闲谈,确定完“文学与人生、新作《无字》”的访谈主题后,采访了两次。
两次的采访时间都是下午,干净整洁的客厅,她坐在椅子上,声音清亮有力,语速很快。她身后是一架钢琴,靠墙的柜子上放着一些唱片,下午的阳光照在她银色的头发和脸上,从我的视野望过去,她的整个上半身似在放光。
张洁是个健谈的人,说话频率极快,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她这个年龄少见的激情。尽管在谈话中我一再提及她的代表作,但她却不愿多谈。张洁说,她的写作到《无字》才真正开始,我们的谈话也由此展开,一直延伸到她的文集。
北大教授徐泓曾问张洁:“你为什么从写人性美转向揭露人性恶?”张洁回答:“失望。对一切的失望。”
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无字》以母女几代的故事来写20世纪。张洁说:“这个世纪是大谎言横行的世纪,是上当受骗,充满比死亡还痛苦、还可怕的世纪。”对人性的失望,张洁说:“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沟通的。如果说乱世的不确定性多少还可以触摸,而人性的不确定性,简直让人绝望。”
当《无字》获得茅盾文学奖,我已到南方周末工作,我和张洁在电话里聊了大约半个小时。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大批媒体蜂拥而至,但张洁却拒绝了大部分媒体的采访:“我要说的话都在小说作品里,记者和读者不应该为获奖而好奇,而是应该去读小说,与作品交流和沟通。”
进入新世纪,在写出《无字》之后,张洁没有停下来,继续小说的探索。长篇小说《知在》通过一幅画的故事,把触角伸到了历史上的西晋时期。而《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不仅伸到了16世纪,还伸到了异域的南美。此后,张洁又出了长篇小说《四只等待喂食的狗》。
最后两次见到张洁,我已到了腾讯网文化中心工作,一次是《流浪的老狗》媒体发布会,另一次是老朋友兴安策划的张洁画展,此时她已停止写作,拿起画笔,画起了油画。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画展上,第一次办油画展的张洁宣布:“张洁就此道别了!” 此后,她去美国投奔女儿定居。
晚年的张洁卖了北京二环路边的房子,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校区买了—套小小的公寓:“老房子,简陋,但楼下有一个公共大花园,很美。”她常常坐在花园里一棵树下的长椅子上。她说:“那个角落的来风,没有定向。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把有关伤害、侮辱、造谣、污蔑等不好的回忆,渐渐地吹走了,只留下了有关朋友的爱、温暖、关切、帮助等的回忆。”
在中国作协主办的画展的新闻发布会上,张洁在现场的发言提及:“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已找律师立下遗嘱。我的遗嘱里写了:在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不发表纪念文章,不要写任何怀念我的文章,也不要纪念我。”
评论家李敬泽写了画展的序:“张洁老来作画,不作中国画,作油画。当然是这样,很难想象一个提着毛笔画几根竹子涂几笔山水的张洁,画油画的张洁才是张洁,她是不交响的交响乐而绝不是丝竹。而且画国画难免要写字,要题跋,张洁垂老,惟求无字,油画至少让她不用跟这个世界再费口舌解释或者争辩……那是我们深爱的、敬畏的张洁,那个对世界高扬着下巴的张洁,那个眼中有玫瑰和枪炮的张洁,那个卑微得如一粒尘土随时准备自我遗忘和被遗忘的张洁,那个被深厚的蓝所沁染的站在地上飘在天上的张洁,那个注定奔跑、注定孤独的孩子……”
通过画展,张洁以惊世骇俗的方式告别了故国,告别了文坛诗友,拂袖而去,如同林黛玉葬花的那首词,让人万般感慨:“质本洁来还洁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切都是浮云,什么都不必挂念。
去美国定居,张洁在欧洲和北美、非洲旅游,四海为家,造访名山大川、风景名胜,浪迹天涯。
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张洁在美国因病逝世,享年85岁。
苦难的人生
“解放前我们家很穷。我出生不久父亲就遗弃了我。我母亲是农村小学教师,是她含辛茹苦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这样的生活境遇使我得益匪浅,它磨炼了我在人生斗争中的意志,塑造了我的性格,教会了我热爱普通人,同情别人。我从不想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人。”
张洁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也拒绝了多位文学研究者给她撰写评传的要求。在一篇很短的创作手记《已经零散了的回忆:代自传》里,她轻描淡写提及了几句:“童话里常常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我呢,也想这样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她的爸爸早就不要她和她的妈妈了。”
据张洁回忆,她的母亲张珊枝自幼丧母,寄养在亲戚家,后跟随父亲和继母生活,直到与一个名叫董秋水(即张洁的父亲)的男人结婚。董秋水早年在东北军做事,张学良组建东北大学后,到学校当了教官。抗战爆发,他去了革命圣地延安,不久又跑到香港,在杂志社工作,与端木蕻良、萧红、骆宾基等在香港的东北文学人物有了往来。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民主人士对国民党非常失望,“深感为民主与反内战而团结之必要”,加快联合筹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董秋水出任民盟中央组织委员会委员。在政界和文坛之间奔走的董秋水,不顾家庭将妻儿视为累赘,直至抛弃。
张洁如此回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母亲带我到香港找父亲,父亲对我们很坏,经常打我,用脚踢我。珍珠港事变后,我们逃难到内地,经过广西、四川,最后到陕西,父亲就把我和母亲丢在那,自己跑了。”
最终,董秋水与张珊枝离婚,张珊枝带着张洁留在陕西教书,董秋水去了北京,在一家出版社做事。20世纪50年代末期,董秋水被下放至秦皇岛,后来一直生活在那,直到去世,与张洁母女再无人生交集。
在她笔下,童年总是处在饥饿的境况之中:“我应该叫作父亲而又不尽一点儿父亲责任的那个人,把我和母亲丢下,一个子儿不给的年月,我们全靠稀粥度过艰难岁月。从幼年起,就跟着妈妈住在她任教的小学单身宿舍。在食堂开火,连正经的炉灶都没一套。馋急了眼,妈妈就用搪瓷缸子做点荤腥给我解馋。一到年节,看着万家灯火,就会备感那许多盏灯火里没有一盏属于我们的凄凉,我们那个家就更显得家不成家。”
著名出版人、《读书》主编沈昌文曾与董秋水同事,他在自传中这样提及董秋水:“这位董先生经常是衣服穿得笔挺,头发梳得光亮。用我们当年革命青年的说法,是旧官僚那样的。而每逢党的代表大会开幕,他一定要写一首‘五言’或是‘七律’,贴在墙上表示祝贺的态度。”
父亲董秋水的不负责任,使张洁从小便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母女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候,一个没有多少知识、多少能力、无依无靠的妇女,带着一个小孩过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哪!妈妈给人当过保姆,做过工厂的收发员、乡村的小学教师。因为没有什么学识,只能当代课教员……她们常常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
“穷人家的孩子的童年是寂寞的。没有人送给那小姑娘玩具,也没有人送给她书、糖果和花朵。妈妈整天为生活而挣扎,来不及也没有能力顾及那小姑娘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为什么她的眼睛里会溢满泪水,又为什么会翘起尖尖的嘴巴。”
在《怀念关中》的散文中,张洁写道:“我是东北人,可我不是在那儿出生,也不是在那儿长大的。我倒是在关中一个叫作草坡的村子里,度过了大半个童年和整个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