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虫异录(中篇小说)
作者: 浦歌虫
一
那些天,父亲拿着器具走出屋子时,母亲总是用特殊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拐上去二叠地的路。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已经不再将父亲要做的事放在心上,她或许已经明白,父亲重新焕发的活力,只是虚张声势,他可以尝试的选择已经不多,很快就会偃旗息鼓。
一年前,父亲疯狂地为沟壑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酸枣树进行了嫁接,使它们成为会长出大圆甜枣的贡枣。那些枣树几乎都生长在丘陵土坡上,原先它们叶小枝多,繁密猥琐,与野草浑浑噩噩长在一起。如今,它们变成了一株株小小的、枝叶疏朗的名贵枣树,叶子浅色宽大,气质非凡。在岭坡上,它们被蒿草、蒲公英、荆芥等杂草挤得歪斜着身子,在风中尴尬地晃动,几片大叶来回翻动,发出啪啪的声音。它们长出几颗看上去硬邦邦的圆柱体果实,像老人的头一样在枝头微颤。不过,还没有长大,大部分都被虫害侵袭,落到了草丛里。
那个时期,父亲几年前完成的种种壮举大都成为遗迹,沟壑里已经没有一只兔子,偶尔,我们从地上几片树叶间看到几粒小丸药一样的东西,那是早已干掉一两年的兔粪。父亲饲养的几百只兔子已经死绝,几十只鸡也纷纷去了天堂。最后一只鸡被黄鼠狼叼走吃掉,只剩下柿子树下一堆凌乱的花色羽毛,正被不知名的虫子蛀咬。为了喂养兔子,父亲曾经在整个沟壑里种上了苜蓿草,它们宿根发达,在沙土地下面四通八达发展,四处拓展枝节。尽管父亲一次次将闪光的尖犁扎入土地,在根系上残忍地游走,地下发出撕布一样噗噗的割裂声,在一些地块里,苜蓿依然歪着身子长在一片一片的田地上,如同灰绿色的胶一样粘在上面,无法根除。然而,那个时候,父亲并没有完全丧失勇气,他只是有点沮丧地说,我日他妈的,这狗日的苜蓿草!
前些天,父亲做了更疯狂的实验,他像上帝一样左右沟壑中的物种:他剪掉一些柿子树、杏树、桃树、苹果树、核桃树的枝芽,然后像配种一样,轮番为它们进行嫁接。他锯掉核桃树的一个枝杈,将中间劈开,夹上苹果树的枝芽,用绳子捆绑结实,用薄膜护好,在枝杈上面一层层粘上泥巴,像小小的土炮楼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他耐心地等待大自然的抉择。他会留意观察,等着从里面吐露从未在世界上展现过的陌生物种的新芽。
父亲还涉足大哥的疯人领地,试图教给他可以称作智慧的东西。他让白痴大哥坐下来,让他分清左手和右手,然后将饭碗放在他前面,教他自己吃饭。大哥丝毫不予理会,他缓缓朝四面八方摇着头部,像放慢速度在摇晃拨浪鼓一样。就像他坐在距离我们千里之外的地方,对父亲的命令置之不理。大哥已经十八岁,似乎是猛然间蹿了个子,凸显在了我们面前。他像发了酵的面团一样虚胖,走起路来身上的赘肉还轻轻晃荡,似乎会像发面一样流下来。不论他站在小屋的任何地方,都无法使我们忽略他。也许正是父亲一遍遍重复的命令,让大哥对声音痴迷起来。他不再躲在一角独自哼哼,而是留意身旁的各种声响,突然开始了惟妙惟肖的模仿。
日他妈的,又下雨了!
母亲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又一模一样重现在耳畔,那一刻令我们无比震惊。直到大哥一遍遍重复时,我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或许是他天然具备的能力,仅仅需要一个触发的契机。我们发现,大哥什么声音都可以模仿。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易模仿父亲的厉声呵斥,吓我们一大跳。等他耐心地模仿一只鸟慢悠悠、像是在嘟囔的咯咯声,我们必须仔细盯着他微微动弹的腮帮子,才能分清哪个才是他的声音。
有时候,你不得不把他的声音模仿,看作对生活和大自然隐秘的嘲讽。
那天,我们坐在小屋客厅里,看着屋外刚刚诞生的雨帘,满世界啪嗒啪嗒的雨点声中,我们觉得,一种多少有点疯狂的事物正注入我们的家庭。
接着,大自然也显露出极其荒唐的一面。我们有幸目睹了造物的这一奇迹。那是嫁接在桃树上的柿子枝萌出的小芽,它就在桃树田地的地畔。一开始,我们只是看见薄膜内一个普普通通的苗芽,上面有几个依然裹着褐色小壳的芽。看上去,只是像它还没来得及死而已。但父亲认定,它马上就会萌发。那时,几乎所有嫁接的苗都死了,枯干佝偻,一个个像炮竹干瘦的捻子一样,插在开裂的果树枝桠的截面上。父亲嫁接的一座座“小炮楼”,像是芽苗的一个个古怪棺材。风吹散开一些白色塑料薄膜,如同灵幡在噗噗摆动。这情景给沟壑带来沮丧和末日的氛围。不过,到第二天,我们不得不承认,那颗苗芽,一定是克服了物种的界限,以惊人的毅力活了下来。我们看见,褐色小壳受孕一样,变得更加饱满,尖尖的顶部开始发亮,向外憋胀,显露出暗含绿色的鹅黄色。我们屏着呼吸,盯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芽苗。之后,它终于张开了芽孢。
芽孢半遮半掩地绽露了,虽然我们仅仅看到,里面皱巴巴挤作一团,上面甚至还残留着肤浅、油腻的淡紫色。然而重要的是,它已区别于桃树叶的细柔,也区别于柿子幼叶的毛绒厚重。这新的芽叶,有一个迥然有别的淡绿色、锯齿形的圆形边缘,上面覆盖着细微的绒毛。新芽内部,暗藏着一个有待发现的完全陌生的疆域。
这是父亲嫁接果树唯一的成功案例,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它默默地向世界宣布,有一株既是桃子又是柿子的新物种诞生了。它似乎足以证明,父亲的种种劳作并非徒劳。它为沟壑染上了奇迹的华彩。我们走在沟壑的路上,都会怀有一个诡异的感觉,就像在我们眼皮底下诞生了全新的时间,我们走在完全不同的时间之路上。
或许正是受此鼓励,父亲拟订了他的新计划。那是个中午,缓缓的风从沟壑后面刮来,使得沟壑两侧土岭上的野草都款款低头,柿子树枝在风中发出一阵无规律的沙沙声,风最后顺从地平躺在我们的饭桌上,在我们的碗筷间流动过去。那风就像是病床上才有的那种温柔的抚慰。是啊,我们的沟壑几乎处处经历过父亲的斧劈刀砍,经历过父亲各种各样冒进的实验,很少能够休养生息。所以,在这样深情款款、温柔的风中,甚至会听到一声大自然轻微的长叹。父亲贸然说出了大胆的想法:他要我们在沟壑后面的高岭上开辟一条路,然后将高顶上面的几亩好地开发出来。
此前许多年,父亲只是作为闲谈,经常这么说:
日他妈的,要是能上了高顶,把上面的几亩好地种上,咱们就发财了。然后他会叹息一声,说:可惜的是太费功夫!即使费了功夫,也不一定能上得去。
在沟壑里,那是父亲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地方。父亲曾经绕着高顶下面的土岭来回走动,勘探了好多遍,想看看是否有人开辟过小路,没有!有谁会真的那么去想呢?我们仰望土岭,在坡上仔细辨认,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听到父亲的计划,我和两个弟弟先是感到暗暗的振奋,似乎高顶即将变成我们兄弟几个刺激冒险的游乐场。同时又感到沮丧,觉得这个念头只应该待在想象中,只要我们想一下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感到心情压抑,就像心上放了一个沉沉的铅锤。只有母亲一言不发,有些忧心地看着父亲。她知道,什么都无法阻拦父亲。越是阻拦,父亲的意志会越坚定。如果没有任何反馈,父亲反而自己会犹疑不决。
二
很久以来,大哥的眼神一直有一种未名的东西,似乎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刚出生时,大哥镇定成熟甚至像老人一样的眼神,曾经让在场的人感到惊叹。那是有点像猫头鹰的眼神,你的目光可以瞬间陷入其中,迷失在原始、深邃的眼睛里面。他的哭声也很特别,短促而哇哇直叫,像是正在被谁挠到脖子。或许父亲凭此认为,大哥注定是一个非凡之人。然而他慢慢才发现,大哥用那双奇特的眼睛,冷静而完美地避开人世的智慧。直到两岁多,他都不会平稳地走路,身子总像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如同醉酒的村民。等到不能维持平衡时,他会将身子软软地放到地上,就像他早已与大地达成了某种私下的协议。
我们完全不明白,父亲到底对大哥怀有怎样的期待。父亲一直不肯坦荡承认大哥是弱智。大哥四五岁的时候,我记得,父亲靠着被子,跷着二郎腿,让大哥靠着自己,不停地教他吹口哨,那是父亲少有的快乐瞬间,我怀着嫉妒和莫名的快乐记住了这个画面。那也许是我来到人世,第一个记住的片段。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吹口哨是成人世界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那是大人和小孩之间必然会进行的、令人心驰神往的仪式,我一直在期待那个瞬间。然而,父亲此后开始了一次次徒劳的、结束在田地里的战斗,除了一声声恶声恶气的责骂,再没听见他的嘴里传出过口哨声。
如今,谁能想到,白痴也会长大,而且长得如此高大肥胖。尤其是,大哥身上一直洋溢着莫名的事物,似乎在无知和神奇之间有一个宽阔的领域。如今,青春期的大哥充满意外,正令我们惊讶。有一天,包括大哥在内,我们正巧都站在谷地,太阳刚刚从土岭上面浮现微微一点光芒,沟壑笼罩在一片特殊的金光下面,如同即将开幕的戏台。而离这里不远的高顶,完全显露在金碧辉煌的光线里,正为我们土哄哄的奢望涂上金属般的幻光。
对于我们的家庭,那是意味深长的一刻。我们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涌进了过多的奇迹和幻光,使我们产生了多少有些不真实的想法。
那时,大哥喜欢留意怪异的植物和飞虫,会停下来观察很长时间。我们隐隐感觉到,身边每一个事物,似乎都与我们的未来相关。即使一只小小的蜗牛,背负着的依然是一个我们存在于其中的隐形宇宙,我们的生活也不得不维系在其上。大哥在草丛里走动,模仿蟋蟀和蛐蛐的声音,以及蚂蚱飞起来喳喳摩擦翅膀的声音。他还会久久盯视着一朵花,或者一只虫子。有一次我们发现,他正盯着盘在草丛里的蛇,不停地模仿它吐信子的动作。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目的。他从谷地走到棉花地,甚至走到被荒草占领的一块废弃的杨树林。虽然他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地方,但他像是在饶有兴致地勘探。他在每一棵树下徒劳地辨认,就像船员在大海上辨认风暴和路径。
而父亲偶尔出现在大哥周围时,反而像是毫无目的、慌里慌张的行人。那段时间,新芽苗释放出贸然的力量,就像大地借助苗芽,绽露出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陌生意愿。不过,它长得如此小心翼翼,似乎唯恐遇到什么障碍。它像是生长在与我们的节奏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季节,它不像身边的其他植物那样你追我赶、飞快滋长,而是迟钝而缓慢地展开皱巴巴的一点叶子,有时一连几天都毫无进展。甚至让我们觉得,它已经打定主意停顿下来,像是怀着迟疑的心态在观望。那无疑影响了父亲,这使他心慌意乱,丢了魂一样失去了主张,几乎不再提开辟高顶的事情。为了掩饰他的心迹,他依然像是干一件紧迫的事情一样,拿着器具出行,然而,他主要是在谷地兜圈。不时地,他像是偶然间停下来系鞋带那样,蹲下身来,盯着田地边缘的陈年茂密草丛,然后,像是随手捡拾了什么遗失的东西似的,将一个小小的、几乎很难看清的东西放进袋子。他还在满是黑色鳞甲一般的柿子树枝上摘果那样,摘下什么来。中午回到家,他拿出那个沙沙作响的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我们的洗脸盆。这是一些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虫子,它们如同难民一样,困顿颓丧地呆在脸盆底部,又像是刚刚落脚的昆虫马戏团,尚在熟悉新的场所。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父亲居然是在“乱点鸳鸯谱”地为它们交配。你无法理解这是儿戏,还是认真严肃的行为。父亲试着将雄螳螂的扁平的碟子状生殖器探入母竹节虫的屁股,我们看到,螳螂的两个圆滚滚的复眼,带着远古时代的未名意愿,威严地盯视着无法解释的场景,它缓缓转过三角形的头部,锯齿状的铲子徒劳地抓着光溜溜的瓷盆,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个残叶般的褐色竹节虫,茫然地伸着小小的脑袋,两根触角慢慢滑动,完全不理会父亲的骚扰。我们还看到一只蓝色蝴蝶,父亲怕它飞走,揪掉它的半个翅膀,它只好拖着肉嘟嘟粉白的身体乱爬。父亲为它选定的交配对象是一只毛茸茸的飞蛾,飞蛾会突然张开翅膀,亮出鱼脊骨一样纹路清晰的鬼魅羽毛。它针眼般小小的黑色眼睛,就像穿越白垩纪时代看向我们。父亲支配下的紊乱而荒唐的交配生活,似乎并没有使昆虫们慌乱,几只蛐蛐甚至悠闲地在里面叫出嘟嘟声。
那些彩色昆虫带来幻梦一样的氛围。一种黄绿红闪光的甲壳虫身上,散布着九个蓝色椭圆斑点,等它走动时,那些椭圆斑点似乎随时可以飘走。还有一只油亮苗条的靛色豆娘,身后立着一对幻光一样的透明翅膀。精美的翅膀让我们产生迷幻轻盈的感觉,如同我们的生活也有一双这样的翅膀,同时也被涂上昆虫身上那不可思议的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