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到天上去(短篇小说)
作者: 卢鑫1
戊寅年春天,我变成“挑二哥”,从长江边的云安小镇出发,挑盐前往湖北利川。为节省时间,没走东门,而是选择一些比较直截的街巷大路(名字叫“大路”,其实只有三四尺宽,除去右边铺一行石板,其余全是土)。这时,路上只剩一些脖颈处摇晃大铃铛、驮米口袋、被人吆喝进出城的老黄牛。
横行述先桥,坐渡船过江,翻过赶场坝最后一座石板桥,越过一道深谷,接着则是沿鱼背河一条三里上下相当险绝的陡石梯。可以看见岳父岳母的老屋子。它也睁着鱼儿眼睛看我。鱼背村在我眼前散开去。
快到“水寨”处,迎头碰见一队车马行伍。他们一歇下来,有的找祠堂、茶铺、酒栈的板凳安坐屁股,有的牵几匹光背瘦马到河中饮水。对他们来说,目的地滨江小城“云安”已近在咫尺。我与之擦肩,从头到脚蒙一层尘土。
而后遇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家伙。我们相互连正脸都没瞧一眼,在我看来他太危险,而他觉得我太困惑,这就好像两国勇士狭路相逢,在他眼里确实透露出恶意,他与你同样有妻儿,同样心里祷告,所以同样紧握腰带上的匕首。所幸的是,我和眼前这个家伙最终井水不犯河水。
月光被身后遥远的月亮地挡住,又一小列队伍急急忙忙从身边走过。除了靠沉重脚步和喘息声打招呼,我们彼此都没有过多交谈。
我挑扁担,提橘灯,沿流水淙淙的溪壑转了几转。石梯路越朝上趋,丘壑越觉深邃。君不见砍不完、锄不尽的杂草灌木!把汗湿我牛衣的盐巴卸下,我独自坐在鱼背山顶。此刻,云安已被万千山岭吞进深腹。
2
万物沾满露水。我继续朝川楚夜空出发。经过长久煎熬与疾驰,就像一头苟延残喘的老麋鹿,汗水直流,四肢虚软,随时躺下来休息,置天为床。夜空中无数星星在头顶扩散至整个荒野,就像碎乱的珠玉,构成富丽广博、光焰万丈的宇宙。面对这一切,我边前行边奉献我所有高歌、半吊子歌、半吊子调和长途跋涉时的呼唤与长啸,仿佛万物能听见我,理解我,包容我,融化我。
现在我脚边谷壑开阔。谷底江水流淌,如同一柄发光的长剑。山坡披戴的暗云,半遮半掩遥远山脚的村镇与树丛。注意听,深谷中还传来枪声。那土地上,有端坐于马背的士兵,追命的枪声惊扰江河,连射声、点射声、爆炸声……
“吃得,饿得,走得,做得,挨冷得,挨热得,这是云安人的口号。”大哥说。
思绪如同陨落的星辰,在漫无边际地潜游。想象中,看见这个世界的中央:在我家那座土房黑暗的角落,那里,藏有父亲的烟卷、母亲的鞋垫……我相信那小小角落支起的永恒,我知道这大地,这街道,这地面,这江水和生命的影子都神圣。
随后便是不见人户的行走。满冈乱石如群羊。
终于,一个村落从天而降。停下脚步,扒着门缝张望,进到一户点“瓜瓜花”般灯焰的人家去要点吃的。屋里有一对老夫妻,孤苦伶仃,以放牛羊为生。两个老人欢迎我,给我麦子饼和粥,讲他们儿子被送到遥远的上海打仗,又靠近炉火念《四十二章经》,还想让我也念。然而,我不习惯念经,于是当两位老人闭眼祈祷,我轻轻推开柴门走了。
深夜,我睡到村外一个麦垛里,闭上疲惫不堪的眼睛。
我居然梦见自己在闪烁的灯火中沿黄州第二大道行走。路过一些茶楼,成群男人全都手举酒碗,抬头辨听远方枪炮之声。男孩们在马路上玩耍,撞到我身上,我缩肩膀,挑着重重的盐巴,继续前行,表现得很坚强——去哪里?前方的终极灯火是什么?
3
“小弟娃,路不好走哦!”清晨醒来,刚跋涉不久,就转身看见一个人边吆喝时甩尾、垂涎、负担老盐的黑骡子,边用树枝指着脚底盐水溪的丝线。
“要挑到‘天上’去!”他一挥手便说。
路到底有多不好走?我紧紧抓住一根老藤,给他和他的战马让路,任由石块跌落谷底。他呢,也不管我爱不爱听故事,竟自作主张摆起经来:
“据说唐代,从鱼背村到‘天上’就‘滩石险恶,难于沿溯’。一位名为翟乾佑的天师,痛心百姓运盐劳苦,作法将管辖沿途险山的十五条龙全部召来,命令它们将险山变为平路。一夜之间,十五里险山有十四处化为平地,只有一处依然如故。又过了三天,一条龙化作一位娉婷的女子出现在翟乾佑面前。她对翟乾佑说:‘我之所以不把险山变为平地,是想帮您救济众生!您知道,云安一带的穷苦百姓都靠挑担运盐维生,如果险滩变平,船可以通行,这些穷人没活干,会饿死冻死的!’听了这番话,翟乾佑恍悟。他再次下令,将沿途险山恢复原状……”
“看到没?”他继续自顾自说,“对门那座山就是‘天上’。”
他把树枝当鞭子,将云安喻为“川盐济楚”的生命线。说战争期间,“川盐济楚”有两条路:其一从云安入江,到湖北由陆路转运至鄂西南及湘西一带;其二沿江下行至湖北香溪,转陆路运到鄂西北。云安是两条线的起点,也是川东地区的盐业重镇。日军正是发现这一点,才数次对云安进行空袭,企图切断盐脉源头。
“轰炸一过,爬得动的,又跑回来继续干活。”
我听着,气喘吁吁。没想到这位骡子匠、这位摆经先生已赶着他的骡马远远消失于半空。
我面朝“天上”,鼓起眼睛寻找,但一仰头,头上的草帽都掉了。
4
山中传来吟吟声。我开始以为是虫鸣,捡几块石头四处扔扔,也没发现有虫子栖身。这声音缓缓吟唱,像在空中,不可捉摸。细听,如同许多人的和音,总缭绕我。等我歇气,就又没了。我挑扁担将背中的盐巴分担,它又重现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走快些。半夜时分,远近寂寞幽谷空无人影,莫非它源于我的恐惧心理?
这一种难以追随的曲调,听不清唱词,却觉得熟悉。我决定转过眼前山弯去看看。四面峻岭清静,只有山中风涛,再就是偶尔一处溪涧哗哗。溪边有个临时竹棚。竹棚外哪儿会有人?吟唱声不知不觉消失了。
我继续爬行,听见它又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于平静却无法抑止的忧愁,随风流淌。
“虽然是山高水远,平步中九曲回肠。二更天灰阁孤光,猛抬头破屋半间残墙……”
刚听清两句歌词,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恐惧。可多少有点快意,终于证悟这并非我自己由于恐惧而生出的心病。
歌者只在此山中。
果真是个手拿火把的瘦男子在唱!我发现时,他已闭口,正蹲在溪边啜饮溪水。串串回音仿佛与他毫不相关,还在悬崖间传播,还在满世界寻找寂寞之耳。
“小兄弟,”他也发现了我,“这盐水溪是不是要流进下面的鱼背河?”
“你怎么知道?”
“我尝出来的。”
他告诉我他叫狄牙,挑满满两木箱宝贝:瓜,果,草鞋,男人的强盗烟,女人的雪花膏,洋火,菜刀,手链,西洋镜……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能碰到人户,就找机会兜售,已经行走四方多年。于那些大宅第,他就像一只点缀荒凉的候鸟,一年不只来一次。
没想到在这样的荒野还能碰到同伴。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酒飘歌儿?
于是,他挑黄木箱子,在前面带路,我帮他拿照明火把。我们结伴行走在幽谷。
5
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都是花。再次醒来,从树枝间望见零散天空,亮得有些刺眼。又是自由晴朗的一天,鸟儿在歌唱。我满心欢喜,恍惚看到古老巴国祖先蹲坐在蓝色天空棕色山峦柔软土地边。狄牙已经站到我身旁,卷起叶子烟,像一只高大烟囱吐纳炊火。
“继续走吧,青光白天了。”他说。
这是一个属于艰难苦恨幻觉的白昼。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
从溪边过,从洞边过,从茅屋边过。路上所见,全是一种荒凉情形。草堆旁忽然一朵红花。斜坡上忽然满是马桑果、地果。老僧已死去,只见耸立的新筑佛塔。两条爬行的蛇。一只伏在路旁见人来便惊讶飞去的野鸡。半间东倒西歪屋。几个南腔北调人。三座清代石桥,名为“无夺”“无伐”“无暴”。一堆白骨。一群乌鸦。
在长长弯弯的山路间行走,原不能有所恐惧:横尸倒地的流浪汉,执刀拦道的贼,有毒的花草,乘人不备袭人的猛犬,盘踞山洞中的豹子猫,全不缺少。这些东西似乎无时不与过路人为难。
天佑我们在一切灾难中沿大路走去。这时节我们正过一条小溪,两岸极高。溪上一条独木桥,行人通过时便吱吱呀呀作声,山腰有猴子叫唤。水流涓涓。远处山雀飞起肃肃振翅的声音仿佛也能听见。
溪边有座灵风庙,石像上悬挂红布,庙前石条过路人可以歇气。槛外双瀑泻石涧,跳珠溅玉,冷入人骨。
我们还要穿过一片旷远的山中空地。四处可以看到一丛丛马桑、黄荆条、蓍茅草、飞廉,它们细长的枝茎挺立山坡,野花野草被斜阳照得亮闪闪,在虚化中增大轮廓,仿佛军队为巡逻在原野上设置的哨兵。
山坡陡峭,出现一座座狭长的白色楼房。
“看见山顶老寨子了吗?”狄牙提起扁担,轻轻拨开云雾,指着远方告诉我,“那就是清水土家村。他们下面有条石笋河,河边有口龙缸。”
从那个方向传来数声枪响,一声接一声,四周山崖引起无数回音。
“会不会是游击队?”我问。
“那是猎人打猎呢。”狄牙说。
夜色迷闷,听到有村人警告,不要击打更鼓,说庙后山中多虎,闻鼓则出。我们又误入幽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
“山男”“天狗”“天邪鬼”幽谷响……“穷奇”来回旋转飞舞,把树梢、树枝、树叶刮得连轴转……旋风最里面的“穷奇”,生有两把镰刀模样的羽翅……
我们继续上路,仿佛与先辈同行。果然手持火把,承担咸涩,翻山过河。道路崎岖幽深,而月亮底下大山深处,再无任何顾虑。
狄牙一路唱歌,歌声传得深远,逝去的亲人们都能听见:
【杏花天】虽然是山高水远,平步中九曲回肠。二更天灰阁孤光,猛抬头破屋半间残墙。
吾闻壮夫重心骨,古人三走夜路孤。隙月斜斜刮露寒,一枝难稳又惊乌……
这样的歌要在山里唱,月下听。唱到最后不知是谁在唱,谁在听。听到最后只有你在唱,我在听。
故人与影子,真实与亡魂,合为一体,在前面引路,这样的路再远也很近,再难也容易。而走着走着,烟云袅袅,雾气随远处龙缸、悬崖底下暗河缓缓升腾。
6
无涯无际的神秘山脉正不动声色,召唤四方客们到它谜一般的深谷幽壑里去。狄牙和我不由自主听从这种召唤。没刻意选择道路,又走整整一天,又走整整一夜……走到不知道已走了多少天,不知道已走了多少夜。星星透过松树树冠,仅仅为我们两人照亮。世间一切都沉沉酣睡。
狄牙说,随便沿哪一条路走,你都会被引往某个溪谷,站到一条溪流的深潭边。
破晓前,我们果真重逢弯曲的盐水溪。它笼罩在浓雾里。拨开云雾,如同直上青天向五老招手。手捧溪水洗双眼,回看群山万朵玉芙蓉。
我们在岸边生起篝火,坐在一旁,久久默听盐水流过时遥远的岁月回音,以及后来猿猴响起的哀愁啼哭。我们一声不吭抽烟,直到东方吐出一抹异常柔媚的淡红色朝霞。
“就这样坐他两千年多好啊!”狄牙说,“把小锅儿拿出来,我们煮茶喝。”
雾从峡谷峭壁奔涌而出,席卷一切,遮住太阳。天凉下来,甚至耳边不远处盐水溪也像山顶上的雾一样凄迷。在惹人生畏、狭窄泥泞的峡谷道路上移动,死亡或龙或所有神秘之物,都在下面的深渊凝视我们。狄牙边奋力寻路,边传授经验:
“走山路,兄弟,莫慌,那些路不会动,动的是你。”
随之而来的则是狄牙极其认真、严肃,俯身向深渊跪拜。他投一块肉下去,云海慢慢翻卷。前方衍出好多可攀手攀脚之野藤。
“只要你够虔诚,此地的龙就会为你摆一摆尾。”
我们终于从云海平面冒出头。我们折回山腰,取道一座山的顶端。我踩到一块松动的磨刀石,于是就开始和这块大石头一起顺一处岩脊滚下山坡,没想到引起山崩、垮崖,石头朝我底下可怜的狄牙砸去,雷鸣般从他头顶越过。我俩几乎丢了性命。我夹紧双腿肌肉控制继续向下滚动,就在高崖边缘抱住一棵马桑树止住滑落,狄牙也在一口倾斜的山洞里躲住坠石。此后,我俩为取回行囊、盐巴、扁担,好几次侥幸脱险。这绝对是生死关头。然而我们成功了,顺利抵达安全的大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