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枇杷罐头(短篇小说)
作者: 林津津一
冰箱里还保鲜着最后两瓶枇杷罐头。六月的天,握在手里,渗出凉森森的水珠,罐头瓶身贴近了脸,一阵冰凉袭来。瓶子的冰爽让我身心畅快,但贴得越久,我越发感到燥热难耐,迫切地渴望品尝那亮盈盈糖水里的清甜。几番纠结后,终究没舍得开。出门前,我把其中一瓶放进了随身携带的托特包。包是网上买的,浅白色包身,中间点缀着棕色蝴蝶结,包包没什么特别的,但异常结实、耐磨,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三十块钱。我把它当成日常的通勤包使用。我还有一个驴牌的woc包,只有出差或是重要的聚会才会背。所以当我穿着鲜亮,化了妆准备出门时,王小晨就会说,哎哟,又背着你的驴赶赴宴会啦?王小晨是我的老公,为了买这个驴包,我和他吵了不下五回。他说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嘲笑他是农村土鳖不懂审美。
总之,这一年来,我们争吵不断,有时是争论衣服、碗筷谁洗,鞋子、马桶谁刷,但最大的矛盾还是围绕着收入与支配的分歧。我嫌王小晨工资少,他认为我花销大。我们在日夜磋磨中变得暴躁、易怒和冷漠,经常说不上两句话就面红耳赤,甚至不惜针锋相对,把话语变成利剑,刺向爱人的心脏。最近,我们渐渐连架也懒得吵,彼此都深感疲惫不堪。
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比如王小晨最近老把自己埋进笔墨纸砚里,他研究书法,并且热衷于从闲鱼、微拍堂上淘来各种低价砚台,再转手倒卖出去,美名其曰:捡漏。忙来忙去,赚不了几个钱。
我对他说,老马这个月卖了三幅画,十万块。
王小晨冷哼道,那也不是你的钱。
我反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他气咻咻的,涨红了脸,像只发怒的河豚,说,那我能怎么办?对,我就是没用,给不了你要的富贵生活。那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也结识不了那些社会名流,我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靠教书挣点死工资。那我能怎么办?他又重复强调了这一句,而后抱着被子跑去书房。
二
在路上,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漫无边际。汽车沿着海港公路疾驰而行,山峦叠翠与蔚蓝大海不断在视野里交互呈现,天地间好像一块巨大的电影幕布,一会改变一帧图案。
车内的冷气越来越冷,播放着旧时的粤语歌。困意渐浓,我把头靠着座枕,开始打盹。半睡半醒间,司机突然问,回来还包车吗?我醒过神,回来多少钱?200,司机回答道。怎么还是一样的价格?早上打平台电话包车200,回来直接联系的您,该少算点吧?170。我开始和司机讨价还价。
司机调小了音乐,后脑勺朝我偏,说,那不行,包车回来我得等你办完事,中途不能再接单了,要包就这个价。刚想继续压价,不料空调吹出的冷气正呛喉头,我开始剧烈咳嗽,咳了很久,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太冷了,您风速调小些。司机点了点触控屏,车内的风声瞬间熄灭。狭窄的空间里,猝不及防的安静包裹住我,一种隐秘的挫败感覆盖而来。小时候跟着母亲金莲逛菜市场,一斤青菜一块五,金莲为了便宜五毛钱不惜和菜农讨价还价到面红耳赤。周围不断有人路过,目光朝她身上聚,好像在看一出好戏。我躲在她的身后,同时躲避着路人的眼睛,却也在暗自期待着她的胜利。最高兴的是跟着金莲逛超市,超市的商品明码标价,金莲总算不围着摊边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但她爱一头扎进特价区,兜兜转转对比价格,比如哪种酱油做活动,哪种醋买一送一最划算,哪种油买大瓶赠小瓶……寻常的鲜果区她毫无流连之意,只在水果处理区捏捏、摸摸、闻闻,从一堆歪瓜烂果里挑出几个看着不那么砢碜的苹果梨子,而后似捡到大便宜似的咧着嘴说,和好的没差别哩!她的眼睛敏锐堪比老鹰,能一目十行对比出货架上同类商品的最低价,每当我伸手想拿可比克薯条、好丽友蛋黄派、德芙巧克力时,她会拍拍我的手,说,这个太贵了,咱吃那种吧。顺着她的手势方向望去,我知道那全是让人毫无期待的杂牌零食,也就是电视广告上从未出现过的牌子,即便如此,每次也能选择一种。购物车里挤挤碰碰的油醋瓶子,像是我们家挤挤碰碰的生活,一家四口人挤在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内,彼此间毫无秘密可言。每去一回超市,就期待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推着购物车横扫超市,呵,威风凛凛,多气派!二十多年过去,长是长大了,但我始终没能够过上理想中的“气派”生活,反而时常变成另一个爱讨价还价、货比三家的金莲。
想到这,内心的挫败感越发强烈,我赌气对司机说,那算了,不包了!我把胸口的防晒衣的链子拉到脖子处,整颗头缩进黑色的连帽里。此刻,闭上眼睛,缩在黑暗里,让我的自尊心有了短暂的修复。沉默半晌后,司机终于松口,说,算你180吧,不能再少了。
隔着帽子,我点点头,暗自窃喜。
我想买辆车,但是王小晨没同意。上回外地出差回来,到漳城已经深夜十一点,王小晨说过来接我。五分钟后,老马也打来电话,问我需不需要他接。我拒绝了他,理由是王小晨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城市冬夜的街头,寒风冰冷。王小晨停下电驴,哆哆嗦嗦地朝我走来,接过我手上的包,递给我一件大棉袄,说,盖上防风。我趴在他的后背上,用围巾裹住脑门,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夜景。电驴缓缓开动,风声呼啸,灯影交错。冬天真冷呐,树都冻瘦了几寸,在视线里一格一格后退着。开过龙江桥,江风割得眼睛疼,四周寥落,只我们一辆电驴哼哧哼哧擦拭着马路,机动车道上的小车不断从身旁飞驰而过。
到了小区,王小晨看我情绪低落,主动挨着我走,说,等房贷还得差不多咱就买辆车。我说,房贷没还完也可以买。他有些沮丧,说,那压力太大了,我们还是稳妥些,一步一步走。也不能急,当初就是房子买得急,我们高位接盘,现在降成啥样了,我们四五年白干。我扯下围巾,转头盯着他,愠怒道,那有什么办法?不买房我爸妈同意咱俩结婚吗?王小晨耸耸肩,租房子也能结婚。
毕业那会,漳城房价一路蹿升,几乎一天一个价。今天看上的房子,犹豫一晚,隔天就被其他买主抢走。买房子像抢白菜一样。王小晨和我看房子看了三个月,从市中心看到了郊区,还是凑不够首付的钱。夜晚入睡,我俩深感生活的残酷,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王小晨说,要不还是不买了吧。我吸吸鼻子,往他白T恤蹭了一把鼻涕,说,那不能。不然你和我回赤溪老家?隔天一早王小晨冒着大雨敲开他大姑的门,对他大姑说,您不借这十万,我就去许佳家里当上门女婿。他大姑叹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存折,四角磨皮翻起,指着上头的余额,说,你姑丈车祸去世的补偿金都在这,除了你表妹上大学用了一些,其他我一分没敢取。给你们十万没问题,但是我以后老了病了……还没等大姑说完,王小晨扑通跪下,泪眼道,您就是我亲妈!
王小晨这一声亲妈喊得太急了些。买完房子半年后,他就发现房价跌了,算起来正好十万左右。三年后,房市哀嚎遍野,我们买的这套房子差不多已经跌了五个“亲妈”。
我感到痛心疾首,但此刻并不想和他继续争论结果的对错。其实你不必来,我可以自己打的。王小晨说,你深夜打车,我怕你不安全。我相信他的关心是真诚的,但我明白,他也真的想省那三十多块的打的费。这不怪王小晨,他一个月工资六千左右,扣去房贷,剩不到一千块钱。但王小晨依旧很爷们地包了家里的水电费、物业费。对自己,王小晨抠门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某购物网站淘的几十块钱的衣服鞋子,穿破了才会买新。平时的理发则是小区内的十元快剪。普通的理发店单次五六十,他嫌贵连门槛都没踩进去过。
王小晨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便是喝点茶。对这个不算过分的爱好,我大方默许了。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常能得到一些不错的茶叶,偶尔带回家给王小晨。他乐呵呵地温杯、烧水,赞许我是个体贴温柔的媳妇。
三
体贴温柔是一回事,但我还是需要一辆车。王小晨买不起,但是老马能,可我还是拒绝了,包括拒绝他提出的一起出游的邀请。
老马是我的领导,大我二十岁,是漳城小有名气的职业画家。他的画卖得贵,也卖得好,经常有企业的老总登门拜访,重金求购。毫无疑问,老马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的标配自然是豪车、名表。他经常开着不同的豪车来上班。有一回,老马走到办公室,扔了一串保时捷的车钥匙给我,说,许佳,刚提的帕拉梅拉,你去试开看看。我跑到窗口一看,院里头还真停着辆全新的车。我摆摆手,说,我可不敢,万一哪里刮了,我这一个月工资不够补漆的。老马听罢,哈哈大笑。再说说老马的表。一回,他买了块新表,戴在腕上,袖口上翻,露出满钻的表盘。我盯着表,给他倒了杯茶,恭维道,院长,这表很好看,奢华时尚,不少钱吧?老马直了直背,微笑道,百达翡丽满钻鹦鹉螺,一百五十多万吧。我心想,这是把我们家房子戴手上了。手中斟茶的紫砂壶差点没端稳,我说,您的气质,还真就把这表戴出了它的价值,审美高级啊。我拍的马屁让老马很是受用,看得出来,他这会心情大好。袖子又被他往上拽了几寸,露出一截手臂,好让同事的目光一眼落在表盘上。
我保证,入职三年以来,我和老马只是非常普通的同事关系。至于他什么时候看上的我,我毫无所知。我只记得,大概一年前的某个傍晚,我站在画院窗前发呆,院前有一大片的竹叶簌簌飞落,几片已经飘到了眼前。春天的风拂过脸颊和脚踝,带着湿润的凉意。这本是惬意的时光,正当我想拍下美景发给王小晨时,不知何时老马已贴到了我的身后,连着肥胖的肚子也朝我挤来。看啥呢?他问,右手顺势搭上我的肩。这么一搭吓我一跳,我感觉身体像被雷劈过般僵在原地,半天答不上话。老马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故作轻松抚了抚我的后背。我尴尬极了,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形容,就是:尴尬得可以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我说,吹吹风,没啥。然后快步地走回办公室,每走一步,鞋后跟好似踩在滑腻的青苔上,一不小心就怕自己栽倒。
但这以后,老马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贴近。我想给老马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警示他离我远点,或者语言上的一点震慑。很显然我失败了,我甚至没有和老马对视的勇气,每次只能仓皇地跑开。我当然不是和他玩暧昧,只是我有自己的顾虑。我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外地女孩子,如果得罪了领导,关系闹得太僵,还能依靠谁呢?指望王小晨吗?一旦我丢了工作,我俩只能守着房子喝西北风了。况且老马的试探也只停留在摸头发、抚肩、拍背几个动作,并没有进一步的冒犯。我安慰自己,画院的领导经常调整,没准老马很快就调到别的科室了。如此想想,那些肿胀起来的恐惧渐渐就瘪了下去。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天真了。近半年来,老马对我的试探已经从动作撩拨变成了出游邀请。一回临下班的点,老马抱着他的比熊小狗晃进了我的办公室。比熊吐着舌头,不断往老马身上扑去,舔着他脸上松弛的皮肉。他别过脸,嚷着,好了,好了,安静会。我说,狗狗很可爱,和您亲。老马说,它爱粘着我,一和我分开就很难过,下午把带它过来了。说完,他摸着小狗柔软的肚皮,眼睛却直直地朝我盯来,我晚上去翡翠湾,你想一起去玩吗?我的心像被马蜂叮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我赶紧拿起手边的表格,回话,翡翠湾挺美的,但是这两天报账,手上还有几份表格没签字,得跑几趟财政局。老马抱起小狗,说,那行,我自己去。你早些下班。老马拖着胖胖的身体走了,比熊又蹦又跳跟在后头。
我回过神,发现后背冷汗涔涔。
这样的邀请还有两三回,每次我都尽可能把拒绝的理由编造得合理些。领导的面子是要顾全的,因为这关乎今后我在单位是否能够顺利晋升。但这越来越使我陷入巨大的压抑中。或许,我应该提出辞职,又或是申请转到其他的科室?无可否认的是,画院平时的工作相对简单,除了泡茶接待以及画展活动的策划、布置外,几乎没有其他额外的工作量。至于其他科室,经常熬夜赶材料。想到这,我感到头皮发麻,无可名状的挫败感覆盖而来,像一个无形的罩子,把我缚得越来越紧。有时我想在天空下大声喊一喊,把它震碎,从身体里赶跑,好重获自由。然而终是徒劳。这让我更加痛恨起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犹豫不决。
于是,我试图将自己的坏情绪转嫁给王小晨,开始频频挑刺,嫌他挣得少,能力低。每次把他逼得面红耳赤、挫败痛哭时,我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感。
四
车子驶过九龙岭,平静的天空突然乌云翻涌,好像误入了某个世界的结界。几分钟后,暴雨倾盆,漫天的白茫茫。雨水打在车身,似炮仗炸开的声音。我惊叫道,天呐,雨太大了!司机放缓了车速,打开双闪,安慰说,没关系,这一带的天气就这样,很快就放晴了。司机没骗我,车子刚下完一段长陡坡,大雨止息,天空洗净如初。沿着雨后湿滑的公路继续往前开,路边水墨画般的小湖上,有只母鹅领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鹅在水面悠游嬉戏,大秀母爱,这动人的情景令我想起了力姨。
力姨是我大学时期的好闺蜜梅的母亲。力姨短发长脸,个子娇小,约莫不超过一米五五。我以为力姨是柔弱的,但当她伸出双臂拥抱我的时候,却迸发出和体格不相符合的力量。这温暖有力的拥抱也让我想起了自己远在赤溪老家的母亲金莲。微信视频里,我曾多次请求金莲来漳城同住,但凭我如何软磨硬泡、撒娇卖萌都没能打动金莲那颗坚定守护茶园的心。老房子里,灯光昏黄,金莲抿一口老米酒,半眯着眼说,谁让你要嫁那么远,当初劝你别嫁过去,还没说几句,你豆大的眼泪就一个个往外滚。我啊,是管不了那么多咯,在老家种茶不用伺候你爸,也图个清净。茶树今年长势好,针芯肥厚,有得采哩。